今天的阿迈尔国似乎是被寒风席卷了。
冰冷的空气张狂地在大街小巷中奔跑着,带来了一些寒冬将至的端倪。但是这座国家却似乎沉浸在一种异样的欢愉情绪中,这样的情绪在这些日子里也不是不能被理解的,毕竟在规模如此之大的战争中能胜利是一件让任何人都想要欢呼出声的事。
这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用自己亲人和朋友生命换来的胜利,纵然它只是一个如此稚嫩的国家。但是毫无疑问的,这胜利是他们竭尽全力换回的货真价实的荣耀和辉煌,这让他们有了高傲地与别的古老国家平起平坐乃至俯视他们的资格。
也许这些国民们都是这么想的。默尔克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心想到,但是这胜利也是由别的国家的人民血肉筑起的。不管过了多久,这股表面光鲜的血腥气也无法消散。
“你没有出现在士兵的队伍里!”几个小孩跑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理应天真无垢的眼睛中却流露出了一种纯然的恶意。
“你没有断手断脚!”
“你也没有被打坏了眼睛!”
“你看起来不像身患重病!”
“我知道了!你是懦夫!懦夫!懦夫!逃兵!逃兵!逃兵!”
不远处就是欢声笑语和鲜花彩带,这里迎接他的却是冷嘲热讽与寒风灰墙。
这群小孩看他还没有反驳,便蹦蹦跳跳地绕着他转起了圈,一边跳一边哼唱着一种恶劣的讽刺童谣,与不远处灰墙上画着的迈克哈默主义图画一同看,更让人倍觉讽刺。
默尔克想要转身离开,但是那群小孩嬉笑着抓住了他,尖锐地叫嚷着要惩罚逃兵。明明一用力就能挣脱,但是在此刻默尔克却觉得四肢无力,有一种难言的疲惫感慢慢浸透了他的全身。
“哪里来的野孩子,滚开。”
听到这个声音,默尔克一怔,随即力量快速地涌回了身体,现在他只想不顾一切地逃避了,但是似乎却已经为时已晚。孩子们一看到这个人身上的军官服就纷纷跑开了。
“默尔克,你还好吗?”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默尔克才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在战后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默尔克这才发现,他本来明亮而坚定的,像是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沮丧和无奈的神情。这让默尔克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也变了个样:“海因斯少将,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您,多谢相助。”
话一出口,默尔克又开始忍不住有些懊恼了,明明是想要好好斥责嘲讽一下海因斯的,他却还是忍不住心软了一下。
海因斯苦笑道:“你不用叫我少将的。”
默尔克既气愤于自己的心软,又抑制不住地回想起和海因斯相处的那段时光,寒冷和温情一同填满了他本就不大的心房,他扭过头去往居民区走去:“不,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让我直呼您的名字也未免太不尊重您了。”
“请等一下。”海因斯急急拉住默尔克的手臂,“对不起,是我之前过于冒昧请求你帮我制造核武器。现在你的处境可能不太对劲,但是我是真的想让你发挥才华,也是真的——”
帮你当做朋友的。
默尔克还没等海因斯说完,就甩开了他的手快步离开了。本来还算平静的内心一下子被激起了万丈波澜。
默尔克和海因斯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
相遇的那天按照寻常的小说或是戏剧来说,都应该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才对,但是事实上并不是,他们的相遇反而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似乎是在预兆着未来长久的灰暗。
默尔克无所事事地做在大礼堂里翻着手中的书,窗外正滴滴答答地下着雨,巧妙契合了他烦躁的心境,连带着让他更加看不顺眼那个正在演讲的神学主义者了。
“神爱世人,他创造了我们万物生灵。所以我们应该敬爱他,尊敬他,按照他的理念行事。就像是你应该尊重你的父母,因为他们赐予了你生命那样……”
这个大礼堂不是专门为谁演讲而开设的,在没有重要演讲和会议时,学生们可以站在这里发表自己的观点和意愿,从而招揽到更多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因为正下着雨,所以许多人为了避雨躲进了大礼堂里,神学院的人与科学院的人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对方,因而此时许多科学院的人已经万分不满地开始叫嚣了起来,看起来恨不得自己上去好好给这群神学院的神棍们上一课。
但是在这所老校中上课的人大多数都是贵族家的孩子,良好的教养压抑着他们的欲望。但是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难受太久就是了。因为,默尔克已经先一步站了出来代替他们。
他一步步坚定地走上了讲台,他的瞳仁是灰色的,但是这种应该是冷静的颜色在他的眼睛里却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创造生命的从来不是神,而是自然。救赎人类的也不是什么该死的神灵而是科技。你信仰你的上帝吧,看到了战火面前,是枪支弹药和飞机坦克救得了你,还是你那所谓的上帝会来救你。”
海因斯一愣,和挑衅地看着他的默尔克对上了目光。他一向接受的教育内容就是需要信仰神,纵然他也需要学习率兵,使用枪支以及驾驭各种战争武器,但是他最后的后盾却还是神。
他有些不确定地反驳道:“枪支武器只是一种震慑人类的工具而已,说到底就算他们能保护我们的生命,也绝对无法像是上帝那样七天创造一个世界,也无法做到真正毁灭一个世界。”
默尔克嗤笑道:“目中无人之辈,现在的科技无法创造一个世界,但是却绝对能毁灭一个世界。”
“不,这个玩笑可能有些过了。”海因斯皱起眉反驳道,身为上将之子,他可以说是从小就拿着武器当玩具了,但是就算这样他也从来没有听过有武器能够毁灭一个世界的。
默尔克扬起眉,露出了一个有些痞的笑容:“是的,这次你没想错,现在是没有这种武器的诞生,但是不代表未来没有,而我也许就是这个未来的缔造者呢?”
底下的人已经在之前就吵了起来,早就没什么人还在听他们讲话的了,但是海因斯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你叫什么名字?未来的物理学家先生。”
“记好了,默尔克。”
海因斯低头凝视着默尔克的眼睛,笑道:“我记住了。”
“你走这么快干什么。”海因斯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从后面传来,一下子将默尔克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默尔克死死地皱起了眉,也不再逃避而是转头直面海因斯:“我记得我在回乡之前就说过了,我不需要任何的功名,也不需要大量的财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我这一生,不要再有任何人来打扰我,再让我去制造那些杀人的东西了!”
他本来还算是平和的态度逐渐变得激烈了起来,到了最后说出的那句话竟然会让人觉得隐隐约约有几分哀鸣之意。
海因斯不敢再靠近他,只敢远远地站着和他说话:“默尔克,我亲爱的默尔克。对不起,我用我的灵魂起誓我真的没有想要伤害你的意思。”
默尔克不敢置信地想到,看到海因斯这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自己竟然控制不住地想要上前去安慰他。
海因斯站得很远,默尔克也无法清晰辨别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似乎他的声音中掺杂着一丝哭腔:“默尔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默尔克确定了,海因斯的确是哭了,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看看海因斯到底怎么样了。
海因斯没有察觉到默尔克的靠近,他绝望地捂住了脸,第一次不是那么像个贵族子弟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有事的……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默尔克没有回答海因斯,他的思绪已经莫名其妙地被勾得很远了,以至于他也跟着有些控制不住地想哭。
如果时间能够不要流逝就好了。
和海因斯认识了之后,熟起来之后是在两个星期后了。
默尔克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所以除了他认为需要去上的课,他是一律不去上的。至于那些空出来的时间,默尔克一般是去图书馆泡着的,一方面是因为图书馆有足够的参考资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里够安静够优雅。
而在发现了海因斯这个人的存在之后,默尔克才发现这小子的爱好和自己惊人的一致——都特别喜欢在图书馆泡着。
这样一来默尔克倒是有些欣赏这个人了,但是却也没有直接出声搭讪,而是在暗中观察着这个人一般都在看什么书。
一开始默尔克以为海因斯可能会一直找神学典故来看,但是真的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发现这个家伙的阅读面惊人的广。
自然地理、历史文化、战术战役,这个家伙就没什么不看的书,最惊奇的是他居然在前两天搞到了一本自己一直想借但是总是搞不到的书。
默尔克蹲守了两天,眼看着海因斯这本书似乎就要看完了,他才终于按耐不住窜了出来,扭扭捏捏地和海因斯打了个招呼:“嗨,你还记得我吗?”
海因斯抬起头,爽朗地笑了笑:“默尔克,你也来看书啊。”
默尔克松了口气,坐在了海因斯旁边道:“是啊。诶好巧,你手里这本书不是我一直想借的那本吗!真该死,我一直没借到它。那个,你能不能看完之后直接给我?我会顺便帮你还了的。”
“可是……”海因斯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
“怎么了?”默尔克有些紧张地盯着海因斯的一举一动,生怕他说出“之前也有人这么跟我说了”这种话。
海因斯无奈地说道:“这本书是我自己的书,我想就算你想借,可能也只能问我借了。”
“那……”默尔克虽然不怎么参与学校事务,但是也清楚两个学院互相排斥对方的习惯,已经隐隐清楚自己的结局了。
“如果你还想问我借的话,我很乐意。”海因斯微笑道,默尔克从来没觉得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如此的美,但是在这一刻,海因斯在他心中就是天神下凡,美神阿芙罗狄忒的化身。
默尔克接过了海因斯递出的书,满脸通红地说了一句谢谢。在他满怀感激地翻开了书之后,他才第一次知道这个好人的名字。
海因斯·希罗赛德。这个名字优雅而又张狂地占据了第一面,默尔克轻声说道:“你是希罗赛德将军的儿子?”
海因斯答道:“是的,也许你也听说过我们家的家训?永远的优雅。”
海因斯故作严肃的语气引起了默尔克愉快的笑声,他在这一刻想到,真是难以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因为社会地位等门楣而拒绝和他人交友,如果不是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跨越了这道坎,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海因斯是个如此有趣的人。
默尔克想到,现在想来之前自己的想法可以说是天真得可笑了。社会地位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直接斩钉截铁地拦在你面前让你不去接触,而是等你稍微想要靠近一点,就会被无情地弹开。
海因斯这时才察觉到了默尔克的接近,松开了捂住自己脸的手。他平日总是上扬着的剑眉此刻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眼眶也红了一圈。这种有些委屈和狼狈的表情在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尤其违和,但是又让人觉得出奇的心疼。
希罗塞德家的家训——永远的优雅。这条家训曾经三番四次地被希罗塞德将军拿到台面上来说,但是在此时却被他最亲爱的儿子彻彻底底地踩在了脚底。若不是他身上的军服可以为他作证,可能谁也猜不到这样一个狼狈至极的男人是个少将。
默尔克终究还是没能忍心看着海因斯一直这幅样子:“你哭什么?难不成还要我像你爸爸一样哄你吗?”
“我爸爸从来不会哄我,也不会让我有机会哭的。”海因斯抬头道,“我哭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你,你不原谅我,所以我要哭。”
“你……”默尔克一时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此时的海因斯居然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装委屈,但是偏偏他还挺吃这一套的。
“别说这么多了,”海因斯观察着他的表情,上前一步道,“一起去逛逛吗?”
该死。默尔克叹了口气,没有再抗拒海因斯的接近了,“去哪里逛?我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
“那要不就在这条街走两圈吧。”海因斯没有发表什么反驳意见。
默尔克没有再出声了,只是静静地在这片区域里走着,人们大多数都跑去了另一边的广场,这样一来这本就弯弯绕绕像是羊肠一样的巷子就更加冷清了。这些墙壁上面多半画着一些残忍的图画,女人被铁矛刺穿,孩童们啃食着尸体,胜利者活埋了普通人。
在战后,这些血腥暴戾的新型文化精神便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在平时如此的让人不适的图案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到似乎成了天赐正义。默尔克有些悲哀地听着远处的喧哗声:“他们是疯了吗?”
海因斯沉默了好一会:“这样的胜利过于简单了,可能有失败带来的惨重打击才能更好的叫醒他们。”
“我真的无法理解,战争到底怎么让人着迷了。明明战争带来了死亡和痛苦。如果可以我是绝对不想伤害到任何人的。”
“这可和你当初说的话不一样啊,但是我赞成。战报传到这里应该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这群人还没能冷静下来。”
这和我当初说的,不一样吗?
默尔克愣住了,有些迟疑地说道:“不一样?”
“是啊,我还很清楚地记得,你就这么昂着头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很轻蔑地和我说,战争是能让武器发挥最大效力的地方,残酷而迷人。”
当时,自己似乎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个时候已经和海因斯彻底熟了起来,成为了可以天南海北聊天的朋友。
那一次好像是快毕业了,因为一本书里的内容引发了不同的观点,才有了这段对话。
“战争是能让武器发挥最大效力的地方,残酷而迷人。”
海因斯皱起眉反驳道:“不,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接触过真正的战争,你所谓迷人的,惊心动魄的战争都是那些该死的小说家们为了谋取更多的利益而写下的谎言。”
默尔克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书皮,讥笑道:“不不不,现代物理的高速发展除了因为新兴工业的迫切需求,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战争了。你难以想象一朵能够毁灭一座城市的烟花是多么的美丽。正因为你那愚蠢而狭小的大脑,所以才无法体会战争的魅力。”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默尔克却有些话压着没有说出来,那些痛苦的阴暗的,无法放在台面上被人看见的回忆被他深深地藏了起来。
海因斯摇了摇头:“不是这么简单的,你没见过,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场景。”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默尔克呆呆地看着海因斯,完全没听进去他到底讲了什么。满心沉浸在他温柔而无奈的笑容中。
海因斯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那如果有机会让你去帮助军方进行研究,你愿意吗?”
多年后的默尔克也忘记了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的的确确喜欢战争?也许是因为想去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无用的废物?还有……也许是因为想在以后也有机会和这样温柔的海因斯一起共事?
默尔克回答了愿意。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毕业祭典上,默尔克收到了一封来自军方的邀请函。
一切都似乎太过顺风顺水太过美好了,似乎就是理所应当是这样的,默尔克开心地享受着高薪待遇研究着核裂变,而海因斯的办公室就在对过那座大楼里,一切的一切都和大学里那种充满了温情和幸福的时光一样。
以至于默尔克都差点以为这样美好的人生就真的是自己所拥有的人生了,可惜那个女人再度出现了。
这样他才被迫想起了自己充满着腐烂气味的童年。
默尔克出生在一个与阿迈尔国接壤的破落边陲,母亲则是一位以出卖皮相和身体为生的酒馆服务员,他的出生完全就是一个意外,默尔克也从来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也不在意。
母亲成日酗酒接客,默尔克早已习惯,无所谓也不在乎了。他每天唯一的娱乐就是酒馆老板儿子玩坏的那辆木质小车,看着它一点点移动都成为了最为令人开心的事。那个边陲常年与邻国交战,只要走出家门几个小时,就能看见被随意摆放的尸体。也正是因为士兵们迫切地想要发泄,他母亲那种货色才能卖个好价钱。
但是在母亲试图让他也学着接客的时候,默尔克终于无法忍受选择了逃离,但是他失败了。作为惩罚,他被扒光了全身的衣服在大街上接受来自母亲的殴打,来来往往的行人视若无睹。
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都是靠着奖学金和同学的帮助才一步步艰难地爬到了这个位置,每一次就当他要忘记这个该死的女人时,她又跳了出来提醒他,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应该属于那个肮脏黑暗的地底社会。
“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女人露出了一个兼具讨好和卑微的笑容:“噢,你可能不清楚,我最近……赌钱输了不少,我想也许你应该给我点钱?”
干脆就在今天做个了断吧。默尔克眯起眼睛,点了支烟:“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钱,但是从此以后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默尔克还没能听到这个女人的回复,就有一道声音先行而至:“天!默尔克!我听说你已经基本掌握核裂变的原理了?”
默尔克知道自己忍不住开始颤抖了,他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是现在这样真诚地希望海因斯不要过来。
但是上天似乎并不是每一次都会眷顾他的,海因斯还是过来了,并且看着他的母亲问道:“默尔克,这是谁?”
“她……她是……”默尔克迟疑地看向海因斯,唇齿之间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音节。
默尔克的母亲却是没有耐心再等默尔克作答了,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衣着不凡,长相也俊逸得出奇,指不定她现在都已经春心萌动了:“先生,我是他的母亲。”
海因斯皱起眉扭头看向默尔克,看到了默尔克纠结痛苦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笑了笑:“这位女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您要撒谎,但这并非是一个好的行为。”
女人有些惊愕地想说什么,但是被缀在海因斯不远处的护卫们带了下去。
“不管她是什么人,她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海因斯浅浅地笑了一下,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默尔克,“当初你跟我说你要成为物理学家,现在你真的做到了。物理学家默尔克先生,这是原子研究所的入职邀请函,若无意外你应该是史上最年轻的研究员了。”
“我的殊荣。”默尔克得意而骄傲地收下了这份入职邀请函。
海因斯突然问道:“默尔克,你还记得你和我说你希望利用物理学制造大规模武器吗?我很想知道一下现在你是不是还是这样想的。”
默尔克的脑中一下子闪过了童年中那些堆成山的尸体,这是无数条鲜活的人命堆砌出来的成果,但是在想到了那个苍老又令人作呕的女人之后,他的内心又飞快地窜起了一股无名的火焰。反正在那种地方,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样的话由自己——这个罪恶之地诞生出来的孽种,对世上的种种恶行加以制裁,岂不是合适的很。
他咧开了嘴露出了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容:“是的,时至今日,我仍然是这样想的。”
海因斯看起来也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实话,我总觉得你像个小孩子一样,每抢到了一颗糖都要和大人炫耀一下。”
“嘿,伙计。”默尔克嘟囔道,“这可不是什么可爱的小糖果啊。”
海因斯收起了老友相见时的温和微笑,有些严肃地问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在首都不愿意等我就算了,为什么到了你的家乡,你还是不愿意见我。”
默尔克的步伐突然顿住了,海因斯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不甚自然的动作,随即迅速地发现了他的肌肉在轻微地痉挛着,就像是——在被电击一样。
海因斯死死地抿紧了嘴唇,眼睛又变得湿润了许多,默尔克过了一阵子才恢复了正常,有些无奈地笑道:“虽然我也挺想和你分享一下这几年的经历的,但是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吧,就算我想说,我的身体也会阻止我继续说下去的。”
——而且,这些事情还需要我用自己的嘴再来说一遍吗?你明明……
海因斯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他想要赎罪,但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处下手,突如其来的愧疚感几乎要迅速淹没他了:“默尔克,我当初就应该拦住你不让你进原子研究所的。我当时的确知道马上要爆发战争了,但是我发誓我也就只知道这一点而已。”
——你骗人。
默尔克满不在乎地笑了声,轻快地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没什么必要一直提起来了。等等我们怎么不知不觉走出来了,算了,既然这样的话我们也去看看庆祝会吧。”
——无所谓了,既然你想要掩盖过去,那我也当回好人原谅你了。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默尔克,是不是我有什么我做了但是连我自己都忘记的事?”海因斯莫名其妙地觉得一阵惶恐,仿佛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失去了什么非常宝贵的东西。
——就算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就算你现在这样装模作样,我也忍不住为你而动心,忍不住想要听你解释一下。
“你还记得去年的五月三日吗?”默尔克漫不经心地问道。
海因斯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五月吗?我记得我是和父亲一起在地下度过的,如果我我没记错的话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谋划进攻方式。那个地下临时基地里关着的都是敌对阵营的俘虏。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你再给我点时间。”
——被关着的,还有我。
默尔克无谓地挥了挥手:“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也没用,他们现在蹦蹦跳跳的是要跳篝火舞吗?可真够像野人的了。”
他刚刚嫌弃完这群跳篝火舞的人,就兴致勃勃地试图加入其中,但是还没等他迈出步伐,一股惊人的力量就从他的胳膊上传来了。
“那天你是不是也在里面?”
海因斯的一向温和有礼的动作突然变得野蛮暴躁了起来,他急切地寻求着一个否定的回答,来填补一下自己因为痛苦和惊慌变得空荡荡的胸口。
默尔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去年五月三日。
默尔克接受电击拷问的第十二天。
默尔克记得清清楚楚,这十二天以来是如何被电击,又被电击了多久,那群人记录了什么数据,一次次地逼问他有没有向敌国出卖原子弹制造技术。
前面十一天,默尔克都没有崩溃,但是在海因斯出现的这一刻,默尔克终于一败涂地,溃不成军了。
刚开始默尔克以为海因斯会过来救他,但是他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虽然有着眷恋的温度,但更多的却是饱含着冰冷的漠然。
——你已经放弃我了?还是说一切因为战争都可以被丢弃?我真的是你的朋友吗?
之前母亲被赶走时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堡垒在这个时候终于轰然崩塌了,默尔克哽咽着想要大喊一声海因斯的名字,但是能发出的却只有一声嘶哑的叫喊。
“他怎么突然叫了?”海因斯似乎是被惊了一下,扭头问道。
——你为什么还没有过来啊,我明明一直都在等你。海因斯,海因斯!
护士漠然地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海因斯也没有再过多追问下去,就这么转身离开了。这间病房里突如其来的客人又这么离开了,整间病房又归于了一开始的沉寂。
“你看,我说他认不出来你的吧。或者说是,认出来了也不想救你。”
默尔克有些茫然地看着一片白色的天花板,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接受着电击。整场电击里,不管电流强度多大,问了什么,他都没有回答过一字一句。
海因斯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没有再一直拉着默尔克的衣服:“我真的只是……不知道那是你,我那个时候还只知道你应该在继续做物理研究,我还以为你造出了原子弹之后国家会重用你的。
默尔克看着他,嘴角的弧度就像是凝结了一样,虚伪得可怕。他最终还是没有加入篝火舞的行列之中,而是选择了继续在广场中闲逛。
“这次,真的是我的错。”
默尔克的眼神越来越冰冷了:“难道一切不都是您的谋划吗?”
海因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默尔克:“你为什么会认为一切都是我的谋划?”
默尔克轻笑道:“我帮你回忆一下好了,你先是把我的母亲送到了将军府,知道了我父亲的消息,然后再是送了个人到我的身边……”
海因斯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在和默尔克的母亲撞见了之后,海因斯选择了让守卫带走她,但是也不知道该带这个女人到哪里去,就先暂时让这个女人住在希罗塞德的大宅里了。
当然了这件事情能够发生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那旺盛的好奇心,虽然在事后后悔的要死,但是在这一刻海因斯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留下了她准备事后去询问一下。
但是麻烦的事情就在于,希罗塞德将军先一步发现了这个女人,并且出于父子一样拥有的好奇心,他也姑且听了一下这个女人说了什么。
默尔克的母亲看到了希罗塞德将军的那一刻眼睛都绿了,她当即就故作姿态地一撩头发,放声说道:“噢天哪!真无法想象默尔克那个野种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这个令人作呕的家伙明明是一个身体里流着阿贝斯克血液的肮脏混血,也不知道怎么有脸活到现在的。”
本来还饶有兴致地想要听一下自家儿子好友小秘密的希罗塞德将军表情一下子就变得阴沉了,话语间也带着几分不满:“你可敢保证你所言句句属实?”
“当然了!我记得可清楚了,他是当年唯一一个没做过安全措施的男人,时间上也对得上。”
而海因斯在刚刚到家时,就也跟着一起被这个炸弹轰炸了一通,导致他晚上都没办法继续处理文件了。
海因斯辩解道:“我哪能一开始就想到你是混血啊,这件事我是无辜的吧。”
默尔克的眼神稍微柔软了一些,但一想到接下来的事,心情就又糟了几分:“你当时为什么要陷害我?”
在默尔克是个混血的事情被希罗塞德将军知道了之后,他在原子研究所中所能窥探到的机密就逐步减少了起来。但是在此时他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相反他还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的。
而这种程度的阻拦对于一个真正的天才来说并不算什么,即便缺少了很多研究数据,默尔克的研究速度依然是惊人的。而且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最终第一个完成原子弹理论建造的也是他。
——第一个观看原子弹爆炸的,也是他。
原子弹第一次试爆炸,军方就选定了阿贝斯克的边陲,也就是与默尔克的家乡相接壤的那个城市。他们国家的大部分主要兵力都部署在那片土地上了。
国家也想的很美好,无论这颗原子弹是炸还是不炸,都至少能削减一部分阿贝斯克的兵力。
在原子弹发射的前一晚,默尔克一整晚都没能睡着,他脑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了童年时边陲尸体成墙的图像。又与之相对应的,一次又一次浮现出了母亲的脸。
就在他终于要陷入沉眠时,他的脑中又突兀地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海因斯,一个是自己的父亲。
海因斯温柔的笑容仿佛还在昨天,虽然每个月都会有电报交流,但是真正的见面已经是在两年前了。默尔克思索着,如果是海因斯的话,到底是希望战争发生还是不希望?如果是他,这个原子弹也会被发射出去吗?
再者就是,他的父亲呢?如果他的父亲在前线还没能顺利撤离的话,那么他也会受到战火的波及吗?如果他的父亲现在还在世的话,是不是会像个寻常的父亲那样在小时候哄他睡觉,陪他下棋,让他平庸而幸福地度过一生?
这一切都是难以揣测的,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一刻默尔克是不希望这些真实或是虚构的人受到伤害。
战争的本质之一是为了高速发展经济,而这样速度高到吓人的发展却也是用无数人民的泪水和鲜血堆砌起来的。
一直以来都是在逃避这个问题的默尔克在这一刻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答案。但是发射的事实却已经无法更改了。
在第二天,默尔克没有出席原子弹首次发射仪式,理由是身体不适。与此同时海因斯也收到了一封默尔克的电报,他已经忽略了所有别的字眼,只留下了一句“我厌恶战争”。
海因斯无力地苦笑了起来:“我是因为你说了你厌恶战争,不再希望战争发生,我才把这个间谍送到你的身边。如果在平时父亲应该是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把你调离岗位的,我以为最严重无法控制的结局也就是你被软禁了起来。
默尔克笑了起来,冷声道:“但是很可惜,并不是。”
“罪人默尔克,你身体里有着肮脏的阿贝斯克血液,并且在战争时期通敌,泄露国家机密,你承认吗?”
默尔克笑了:“你这是问我?你都已经叫我罪人了。”
“罪人默尔克,你身体里有着肮脏的阿贝斯克血液,并且在战争时期通敌,泄露国家机密,你承认吗?”
“我不承认。”
“罪人默尔克,你身体里有着肮脏的阿贝斯克血液,并且在战争时期通敌,泄露国家机密,你承认吗?”
“我没有通敌。”
每一次电击时,都伴随着询问的语句,默尔克每一次都是平静地回答没有。到了这一刻默尔克才发现自己格外的想念海因斯。自己高傲和自信的伪装在强烈的疼痛之下荡然无存,只留下全然的对于海因斯的想念。
在这样的电击过了八天之后,希罗塞德将军亲自进来审问了他,在持续了漫长的与之前无异的审问之后,希罗塞德将军终于说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其实我本来应该卖海因斯个面子,但是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好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默尔克抬头问道:“为什么?”
希罗塞德将军眯了眯眼睛:“因为他似乎对你不太一样,这是第一次他展现出对旁人有特殊的感情,一个将才不应该有这种想法。过几天他要过来了,你猜他认不认得出你?”
“认得出。”
希罗塞德将军笑了,没有再出声。
电击第十四天,默尔克被蒙上了眼睛,迎来了他的死刑。
在这天之后,默尔克就得知他被关起来是因为阿贝斯克研制出了失败的原子弹,之前军方怀疑是默尔克泄露的,现在才得知是另外一个研究者泄露的。他被释放了,但是仍然要继续为军方进行研究。
默尔克表面答应了,但是实际却只在进行自己的研究,并没有继续研制核武器。在漫长的一年中,阿迈尔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是他的名字却是从不为人所知。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海因斯,但是似乎也没这么想。
海因斯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回答了他那句充满了讽刺的话语:“很抱歉,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离开。”
十二月的阿迈尔下起了飘飘扬扬的雪,有着惊人的美丽,当然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寒冷。不过好在,圣诞节也来了。
重新开张的百货商城里,一位售货小姐正托着腮发呆。
“想什么呢,魂都没了。”
“刚才一位先生抱走了那只撑门面的大熊。说实话他可真够帅的,那双蓝色的眼睛让我完全无法自拔了。”
默尔克嫌弃地看着占据了大半沙发的大熊:“这家伙是不是太大了。”
“你不喜欢吗?”
“我……我喜欢的要死行了吧。”
或许只有这样洁白而长久的雪,能够洗清这个国家的血。
番外
“明天我会让你去看他,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让他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保证让他人头落地。相反的,只要你不说出来,后天他就会被释放出来。”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