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常想,我将会去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当我稍大些时,我在书中看见了始皇帝一统六国的恢弘,武帝远征大漠的雄才,魏武东临碣石观沧海的气魄,于是,在那十几岁的少年胸中已然燃起了熊熊烈火:大丈夫当如是,建功立业,名垂千古。在我二十几岁,即将大学毕业之际,同样的问题又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了我面前:我将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与我小时候相比,这问题显然变得更加真实且残酷。

      在谈论我想成为怎样的人之前,我还是想先说说我二十多年生命中的一些人和事。

      我的故乡,那个藏在世界尽头的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将必定成为我或长或短生命中最难以割舍的一部分。我的故乡,一个不知道是谁给取了名为高姑的坐落于云南横断山脉中一座不起眼的山腰上的小村落,我的祖辈世代生长在这里,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出生时便被给予了村乡邻舍都为之熟悉的各式乳名,死后随着早就为之准备好的棺木一同埋在村落后那世代耕作的地方,立起了一座座打磨粗糙的砂石墓碑,他们的墓志铭只有那父母为其取的被冠以姓氏的正名和他们为其膝下子孙所起之名,这便也足够成为永恒。那以后,他们化为了雨,化为了风,养育了他那不知名的子子孙孙。我称他们为根:因为有了坟,也便有了故乡。我的身上流着和坟里人一样的血脉,他们曾经活着,然后死去;现在我活着,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活着;我也终将死去,和他们一样化为风雨,这就是故乡的意义,因为有了故乡,即使游子走得再远,也便有根,也依旧有归宿;因为有了故乡,我知道了我从何而来,为何而活;也因为有了故乡,我知道死亡只是归宿,知道了活着和死去都是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若故乡为根,那父母便是孕育我生命的土地。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瞳孔,我的皮肤,都深深地烙印了红土地的气息。在荞麦生长的云贵高原上,我有幸成为一对农民夫妇的爱情结晶,从此成为了他们的长子,在千万个日日夜夜中,在火塘边与红土地上,他们见证了我的成长,给予了我无限的包容与爱。记得小时候,那时一家人还住在土改之后给分配的地主家的老屋里,一家六口人只有三间屋,穷得已经四五岁的我和妹妹都没有一条像样的裤子,整天光着屁股满村跑。那时吃的饭不是面糊就是玉米面,但是为了两个孩子吃得好一些,那对当时不过二十多岁的父母总会在本就非常拮据的开支里挤出一袋米,每次吃饭之前抓一把用口缸煮米饭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吃,但是不懂事的孩子还是会因为抢点漂在菜汤里面的油渣而大打出手,哭哭闹闹。难想象,那时候才二十几岁的他们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他们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了多少血汗,才让我长成了一个精壮甚至带点肥胖的小伙子,他们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才会让本该是壮年的他们已然佝偻,满头白发。现在,我即将毕业,也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别人的父母,但仍无法让他们割舍下我这已经长得比他们还高的儿子,过完年就去了广西不知名的异乡打工,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异客。

      每一个孩子都是风筝,我们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去漂泊。我已然足够幸运,在以学校为跳板的漂泊过程中,无论离家多么遥远,都遇见了很多足够影响我一生的人。我的小学校长,一个瘦高略显沧桑的男人,作为八十年代的师范毕业大学生,他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去逃离那茫茫无尽的大山,去过更好的生活,但他没有。在师范毕业的那一年,和我如今年纪相仿的他毅然决然回到了那被称为洒洒依完小的坐落于山头仅有几间校舍的不算学校的学校,这一回就了然半生三十余载,为闭塞的大山带去了郎朗读书声,为大山的孩子走出那片茫茫大山堆砌起了步步血汗的阶梯。因为他,我踏着那用青春和血泪堆砌的阶梯走出了大山,见证金沙江畔的凤凰花开,见证了龙泉书院中的峥嵘岁月,如今也看见了山里人为之向往的无边大海。很难想象,他曾经也是如我一般的少年;很难想象,我竟也到了他曾经一般的年纪。

      如果一定得有一个人教会懵懂少年一些可以为之受用一生的事,于我而言,那个人一定是我的初中班主任,一个充满了爱与责任的来自四川的女老师。我似乎总带着些傲慢或偏见,这也是我很难真正去爱与被爱的羁绊。但于她,与其称呼老师,我更想喊一声唐妈。作为一个特殊班集体中的一员,我也和班上每一个同学一样来自于各个不为人知的大山深处,因为如此,我们被城里的同学戏称山人,啰啰,即便我们的成绩都足够好,也打心底里充满了矛盾与自卑。我们的唐妈,给了我们这群十几岁孩子足够的关爱与呵护。因为离家太远,我们很多同学放假了也回不了家,也因如此,一个拖儿带女,有自己家庭的女老师在我们人格塑型的年纪中充当了父母的角色:在平时她是爸爸,对每一个同学极为严格,要求我们比别人更加刻苦,那也是我一生都会为之怀念的充实,每天早上五点半的教室,一群孩子和一个老师在为梦想拼搏的光芒比太阳更加让人耀眼;在周末她是妈妈,无论多忙她总会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凤凰花树梢头时骑着那掉了漆的暗红小摩托,为那群回不了家的孩子送去市集里最为新鲜的水果与热气腾腾的包子,三年的无数个周末里从未间断过。我很难用我这平平无奇的语言去为她冠以伟大或不朽的定义,但民十的四十几个兄弟姐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那个名为唐咏寒的唐妈妈。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她。在二十几岁的年纪,我承认我很迷茫,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将会何去何从,更不知道自己将为成为怎样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然注定成为不了秦皇汉武,更成为不了一代天骄。但我并不为之扼腕叹息,我想,如若我成为了一个农民,我希望我是像我祖辈父母那样的农民;如若我成为了一名教师,我希望我是李校长和唐老师那样的教师;如若我成为不了谁,那便做自己,功成名就不是目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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