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推着小车,用剪子剪掉没有拳头大的茄子,再抬起身将它们一个个放进车里。
我很纳闷问:“茄子还没熟就摘呀?”
叔叔答:“晌午…阿,看,周围都盖了新房,每个房子都得分块自留地,虽然是我开的荒,但也得分给人家呀,把茄子收了,给人家腾地”。
我看向叔叔那座矮小的房子,旁边都盖起了高大的瓦房,叔叔那座半坯半砖矮小的房子夹在中间,更显得破旧不堪,是那么不协调。
我只好帮叔叔一起摘茄子,“哎呀”,一不小心,茄子把上的刺扎进手指,疼得我一下醒来。原来是一个梦。
我睁开眼睛,回想起刚才的情景,是那样的真真切切,梦与现实交错着,让人难以区分。
叔叔去世已有四年之久,但他的音容笑貌有时依然在我脑海出现。
他黑瘦的身材,有些驼背,眼角爬满皱纹,有时从地里回来,皱纹间夹着泥土。笑起来露出门牙早已下岗的豁口,被烟熏得黑黑的其他的牙一览无余。中指和食指之间经常夹着一支自卷的旱烟,用他那暴露青筋的手,一送一吸,一挪一吐,很是享受的样子。
叔叔说起话来总是以“晌午……阿”开头,然后才能往下说下去。
叔叔没上过学,据奶奶说,把他一送到学校,就大哭大闹,送几次,闹几次,甚至在地上打滚,一直哭到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老师们无论怎样软硬兼施,都不成功,气得奶奶再也不送他去学校了。
叔叔这回可解放了,在家肆无忌惮的玩耍,村里有个叫小轴的孩子,由于口吃,也没有上学,俩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叔叔经常学小轴说话,结果自己也口吃起来,奶奶很生气,不让他和小轴一起玩了。
叔叔的口吃慢慢好转,但以后说话开头语却怎么也去不掉了“晌午……阿”
奶奶说叔叔是个傻子。谁家来我家借农具,要是接一两天不还回,他就上门要回来,不管人家用完没用完。村里人跟奶奶抱怨:“五太,我借的农具还没用,老爷就拿回了”。这时候奶奶总说一句:“别跟傻子一般见识,用你再过来拿”。
我特别佩服叔叔的大力士,看动画片《大力水手》总联想到叔叔。
农村的麦秋是最忙的,怕下雨,是跟老天爷抢粮食吃的。
地里的麦浪由金黄变成浅白色,干热的风吹过,成熟的麦子相互摩擦,发出干涩的沙沙的响声。麦秋开始了。人们起早贪黑的用镰刀收割着麦子。
叔叔带上一大桶水来到地里,哈着腰,镰刀在麦浪间飞舞着,不一会儿,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他就把衣服一脱,露出黑得发亮的上半身,拿起带来的水,一仰脖,咕嘟咕嘟猛灌,用手背一抹嘴,弯腰继续割麦,从后面全能看到他的肋骨在麦子间一起一伏,少顷,他的手背和臂膀就被麦芒连刮再扎 布满了红点和血印,但他毫不在意。
打麦机打麦时,我用叉子挑喷出来的麦秸秆,没挑几下,胳膊又酸又痛,可叔叔挑起来轻松自如,把麦秸秆抛向空中,姿势优美,一会儿麦秸就形成了一个圆垛。
扬好的麦子被装入一个个一百斤的大麻袋里,爸妈俩人各抬两脚都很费劲,只见叔叔一哈腰,一百斤的麻袋就被他扛起来,放进车里,嘴里还不忘说声:“晌午……阿,你们别掺乱了”。
叔叔力气大、能干,但饭量也大得惊人。妈妈最怕包饺子,叔叔自己就能吃一盖板,得有六七十个,煮一大锅,就被叔叔自己一扫而光,后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就放慢吃的速度,但他肯定是最后一个吃完的那个人。吃面条就更别说了,我才吃两口面条,抬眼看叔叔,他一碗早已下肚,妈妈抱怨说:“我煮都供不上你吃”,叔叔只是嘿嘿傻笑。
爸爸对叔叔是恨铁不成钢,两个人经常拌嘴,尤其是一起干活。
一次浇地,两人一起回来,爸爸的脸阴云密布,叔叔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妈妈问:“怎么了?”
爸爸瞪一眼叔叔说:“笨死了,铺个皮龙,教他多少次了,他总是逆茬铺,一开泵,皮龙全喷开了,水喷得哪都是”。
这时叔叔说:“晌午……阿,你说不清楚,就知道怪我”。
即使爸爸总说叔叔笨,但叔叔对哥哥的爱胜过我们对爸爸的爱。
春节过后,爸爸骑着他那心爱的小五菱摩托带着弟弟串亲戚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他们还没回来,妈妈急得在家里打转,叔叔走着去迎他们,一会儿看见爸爸推着摩托车,脸上流着血,弟弟满身尘土跟在身后,叔叔见状,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说着:“晌午……阿,你摔哪了,摔坏没有?”,又把弟弟摸了个遍,:“晌午……阿,怎么样,伤着没有?”,
爸爸叹口气:“哎,行了,别哭了,喝多一点,就摔一下子”。
叔叔说:“晌午……阿,要摔个好歹怎办,还有孩子”。
爸爸沉默了。
叔叔接过爸爸的摩托,边哭边往回走。
送回家,立刻去卫生所给爸爸买回药,看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泪痕。
一天,听村里人说西河桶有一个被遗弃的老人,腿不会走路了。我也很好奇,随着村里的孩子去观看。
老人头发肮脏的黏连在一起,有两撮倔强的向上挺立,头上粘着干枯的玉米叶子,满脸污垢,黑黢黢的手指夹着烟用力的吸着。时不时吐出烟雾,隔着烟雾望去,简直像书上描写的怪兽。
他身上的棉衣有的地方露出了黑色的棉花,腿蜷缩着,脚穿一双破脚趾的单片解放鞋,人们辨不出他是男是女。
人们询问着,从他带着一些口音的话,辨别的听出他是个女的,被她的小儿子黑夜用车拉到这里扔了,问她家是哪的,儿子叫什么,她死活都不说了。
村里有人递上一根烟,她也不客气的拿过来,放入破棉袄的口袋里,叔叔过来也递给她一根烟,看她用黑乎乎的手接过,咧嘴笑笑,露出满是烟渍的黑牙,样子又难看又滑稽。
叔叔回家跟奶奶说了这件事,奶奶眼看向窗外说:“多冷呀”,说着走向柜子,拿出一床舍不得盖的新被,对叔叔说:“给她送去,要不会冻死人的”。
妈妈说:“那不有旧的吗?”
奶奶说:“新棉花管暖和,再有不管送什么人东西,就送好的”。致使以后我看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奶奶的话就在我耳边想起。
叔叔拿着新被、馒头、咸菜、水,还有他不舍得抽的带过滤嘴的香烟,给老人送去了。
后来两天吃饭时,我注意到叔叔的饭量明显小了很多,吃完饭他就拿些吃的喝的给老人送去。回来还不忘告知奶奶老人情况。
第三天,叔叔拿去的饭又拿回来,原来老人被救助站的车接走了,叔叔很是高兴,这下也不用惦记老人了,吃饭时,叔叔的饭量又恢复了大肚汉。
叔叔一直没结婚,奶奶过世后,他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生活,自己搬进了老房子,养了几十只鸡,但大多是公鸡,自己不敢杀,只好拿去大集上卖掉,换了钱,再买鸡肉吃。
有一次,我回家去看他,院里有一只怪物,高高的,长长的腿,背上是黑色的羽毛,尤其那长长的脖颈疙疙瘩瘩,甚是难看。
叔叔介绍,这是火鸡,笑呵呵回屋,给我拿来火鸡蛋,说“晌午……阿,这个很好吃,也可以和鸡蛋一起炒着吃”。
叔叔最爱的物件是那个都掉了色的小收音机,总是把声音调到最大。有时听新闻,村里人也经常取笑他:“老爷,听得懂吗?”这时叔叔总来一句:“你们懂个屁,你们就懂你老婆”,然后大伙一起哈哈大笑。
叔叔有时也会听戏,什么大登殿,辕门斩子……之类的,兴致来了喉咙颤动着也跟着唱,我发现他唱戏时居然没有说话开头的“晌午……阿”,爸爸有时听到就会说:“唱得什么玩意儿”。
我每次回去都会给叔叔买上他喜欢吃的肉和酒,他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接过去,顺便说:“晌午……阿,别老花钱”,然后回屋,拿出一些带屎的鸡蛋说:“晌午……阿,回去吃吧,纯柴鸡蛋,黄可黄了”。我也欢喜的接过来。妈妈总告诫我说:“别要那玩意儿,脏死了”,我总来一句:“纯绿色食品,买都买不到”。
有次回家,过去看叔叔,看他无精打采,眼睛里的光也暗淡下去,身体更显瘦弱,后背更加佝偻下去,走起路来像没有跟,像在飘。
我问:“您怎么了?”
他说:“晌午……阿,没事,就是头有些晕,吃过药了”。
弟弟说:“他前些天就晕,说带他去医院,他说在卫生所拿过药了,吃的挺管用,还晕证明没好”。
于是我和弟弟商量,决定带他去市里医院看看。
医院里人头攒动,有排队挂号,有排队买药。疾病把不同的人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在此,不管你身份高低,是否穷富,来到这里都成了疾病的“俘虏”,病人和家属的脸上堆积着痛苦和愁容。
叔叔来到这里,精神反而好些,看看这儿,瞧瞧那儿,到处都充满新奇。
他从来没有来过大医院,平时有个小毛病村里卫生所拿点药,吃了就没事了,大医院对他是那样的新奇,以至于觉得自己是来旅游的。
根据症状,我们被挂到卒中科看病。叔叔一句:“晌午……阿,怎样怎样……”与大夫谈起病情。大夫开始还行,慢慢的,脸上出现了不耐烦说:“这样吧,先办住院,具体检查一下,验个血,做个CT”,叔叔还想聊,被大夫打断:“下一个”。
叔叔被安排了一个两人间,对床是个中学退休教师,带着黑框眼镜,一派老学究的模样。
叔叔很喜欢跟老学究聊天,说着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新闻,一会儿又教人家怎样种地,“头伏萝卜,二伏菜;霜降不出葱,葱必空;立冬不砍菜,必受害……”。
老学究也乐意与他聊天,以至于认为叔叔是个有文化的农民。
“37床,有大便吗?有,收集一下”。护士打断了两人的聊天。
叔叔说:“晌午……阿,还真有”。
我扶着叔叔来到厕所,拿着收集器告诉他:“您拉完别冲厕所,出来就行,我拿收集器弄点就行。”
等了许久,门里面的叔叔没动静,于是问:“您拉完了吗?”
叔叔答:“晌午……阿,拉完了。”
我打开厕所门,呆住了,只见叔叔手里拿着卫生纸,纸里粘着大便,就要流下来。我当时就晕菜了“您这是干什么?”
“晌午……阿,不是要大便吗,我怕弄脏你,想着用卫生纸抓些,这纸太软了,抓不住呀”
我真是无语了,赶快让他把大便扔进便坑里,扶他去水盆洗手。看我用小勺收集了他的大便放入收集器,很不好意思的说:“晌午……阿,瞧我这事弄的”。
弟弟是不愿带叔叔去食堂吃饭的,认可打回来在病房吃,叔叔就喜欢去食堂吃。那里人多,也可以挑自己喜欢吃的饭菜。
弟弟说:“你要是再吃掉在桌上的东西吃,我就不带你去。”
叔叔满嘴答应着:“不吃了”
在食堂叔叔照样吃掉在桌上的东西,有的用手拿不起来,甚至把头低下去,用嘴去吸。弟弟看了简直是给他丢脸,叔叔看了看被气得满脸涨红,瞪着眼睛的弟弟说:“晌午……阿,可惜了的,别糟蹋了。”
周围的人也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叔叔完全不当回事,傻傻的笑笑。
对床的老学究介绍,医院的旁边有家饺子馆,馅的品种很多,好吃。叔叔听了,满脸的向往,我看出他的渴望。
这天输完液,带叔叔来到饺子馆。
叔叔一进门,眼睛就不够用了,:“晌午……阿,这里这么阔气呀,桌子这么高大,碗怎这么小……”
给叔叔点了几种陷,叔叔咬了一口问:“这里面怎么有个红的?” 我说那是韭菜虾仁的,虾仁是整个放进去的,叔叔边吃边夸着说,:“晌午……阿,真好吃,看!这个是西红柿鸡蛋馅的,这个也能当馅呀……”
我看到叔叔这样,有种内疚感涌上心间,内疚没早些带他出来见见世面,更没带他吃过大饭店,他对村里吹牛的资本就是挖过海河,跟人聊天,最后都会侃到出海河。
“晌午……阿,那阵势,那么多人一起干活,到处插着红旗,风一吹,扑啦啦的响,太阳一照,那个红,吃的饭那叫香,有猪肉炖粉条,大白馒头一咬,没鼻梁子”,他边说边比划,我也跟着他的语言和手势脑补着出海河的壮观场面。
后来听村里同样挖过海河的人说:“累得跟死猪似的,吃,到是管饱,馒头是偶尔吃,还猪肉粉条,有时有点零星小肉就不错了”,我这才知道,叔叔那样描绘挖海河景象,无非是为了显示他见过世面。
想到这里,我又叫来服务员给叔叔添了一个野菜馅的饺子。
叔叔问:“晌午……阿,野菜是什么?”
我解释:“就是地里野生的,不是人工种植的,比如荠菜、马齿苋之类的,就是咱家院子里那个叫“蚂蚁菜”做的馅”,叔叔很是惊讶:“城里人都不知吃什么了,咱家院子的我都割了,倒猪圈了”叔叔说着,把野菜饺子放进嘴里,:“晌午……阿,别说,还挺好吃,回头咱不扔了,自己包饺子吃”。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大夫把我和弟弟叫到值班室说:“情况不好,你叔叔脑干上长了一个瘤,血流速挺快,估计是恶性,压迫他脑部神经,致使他头晕,走路歪斜”。我当时就觉得如五雷轰顶,像做梦,呆立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隐约听到弟弟问:“那怎样治疗呢?”
大夫答:“咱这没有这样的设备,要不去北京进行靶向治疗”,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哥哥拿着叔叔的检查结果去了北京肿瘤医院,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吧,一旦手术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或者成植物人,这样等于给叔叔判了死刑。简直祸从天降。
叔叔在医院住了十天,拿着药回家了。
开始在家叔叔用人扶着还可以下地,坐在便椅上送屎尿,他也试图想多吃药,让自己尽快好起来,我们劝他说“慢慢就好了,不要着急”,也不得不把药收好,怕他自己多吃。
一次爸爸出去买东西,叔叔试图从床上下来,可却摔了下来,他爬向另一个屋,爸爸回来看他在外屋一点也爬不动了,可还在挣扎。气的爸爸直骂他,喊来邻居把他抬上床,后来才知道他去另一个屋去取藏在面缸里的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他攒的两万块钱。
从此,叔叔再也下不了地,只能用人扶着坐起来,饭量一天比一天少,由能吃包子饺子变成只能吃粥类的流食,为了防止他便秘,煮粥添许多青菜,或把苹果弄成泥喂给他吃。
叔叔的话也越来越少,平时爱听的小收音机也不让打开了,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以至于我一抱就把他抱起来,轻得像个几岁的孩子。
一天我回家办事,想着回去一定再给他买上他常念叨的那家饺子,吃不下,哪不如吃些馅也行。
忽然爸爸打来电话,你老叔走了,我当时就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是意料之中,也像是意料之外,心里异常的痛苦,一个东西在胸口压住,很沉很沉。
驱车回到家,看到叔叔已经穿好了装老衣服,在肥大的衣服里,他是那样的瘦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胸口的一种东西喷发而出,变成大哭释放出去,仿佛那样才能解脱,直至泣不成声。
叔叔在我心里与爸爸在同一位置,使我深深的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叔叔在世多好,一定带他做饭店、逛商场、游公园、坐坐高铁……,让他有些对村里吹牛的谈资。
爸爸忙绿着叔叔的丧事,看看这里缺什么,那里少什么,棺木怎样……,最后也不忘把小收音机放进棺木里,说:“地下听吧,省得闷得慌”。
三天圆坟,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说起了叔叔,爸爸正吃着一口馒头,哽咽了,泪水像打开的闸门从眼眶不断的流下来,嘴角也跟着颤抖不止,把手中的馒头拽到桌子上。妈妈也跟着抹着眼泪。
那时我看到爸爸对叔叔的感情是那样的深,最后直至他泣不成声,我们没有人劝他,让他哭出来可能会舒服些。
叔叔的过世使我懂得了,有时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在病魔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真不知道明天和无常哪个先来,也更要珍惜身边的每个人,珍惜当下的每一刻。
路过我们生命的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们的生命,从而也塑造着我们自己。再普通的生命都有着他自己的灵魂,也活出各自的模样,我们应该尊重他们。
无外乎,叔叔的生命是普通的,但他有着自己独有的灵魂。有人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他,叔叔没有真正的死亡,至少我还记得他,也欢迎他常来我的梦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