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览书:燃灯者

《燃灯者》(增补版)赵越胜著,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273页,15万字。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深深感谢那些燃起火焰的人。我们受其所赐,就应向赐予者表述我们的深谢之情。”——史怀哲

是的,表述的作用至少有二:使燃灯者也感受精神回馈的温暖,让更多的人感知火焰、传递火焰。也正基于此,才有作者所谓私人情感笔记的出版,才有如我一样的读者深深被这文字打动并难以自禁地为之感喟。

这感喟来自于书写者的真诚。

一个人,无论之于师长、爱人还是朋友,能持续记得相交往的细节并一一记录回顾,足可见其为人行事之诚挚;更何况并不为对象所讳,在充分写出对方特点的同时,也写之中产生的异见及其原因。比如对周辅成先生,作者可以记得从初识到先生去世三十年多间的点滴往事,包括音容笑貌饮食思想精神的交流过程,还有对先生哲学美学理论观点的阐释,以及两人对历史事件的不同看法;比如对张志扬对唐克,作者说起期间的趣事如数家珍,包括对方的话语与交往时的神情,还有辩论内容与歌词……若非一个有情义之人,如何真切记得往事?

感喟于文中所记之人的秉性。

周辅成先生“为国尽忠”“义之尽”、“为民族尽孝”“仁之至”,对待学问博观约取、谨言慎思、求真据实,对待学生严宽有度、关爱尊重、鼓励督促……读完书的这部分重头戏,一个伟岸纯正又广慈的师者形象如在眼前。又如张志扬与唐克,前者七年牢狱生活给他原本睿智多思的性格带来的激烈多辩,后者聪明叛逆果敢性格带着的浪荡江湖气息,都叫人觉得可敬可爱。而通过两封信描绘的顾圣婴的故事,又清晰可见一个美丽的音乐天才如何难以突破性格的桎梏,在被时代所戕害时,只能选择跟自己至亲之人一起走向死亡之路的悲怆!

于是,更感喟于时代之于个人的威严,严酷时期人间友情的可贵!

利维坦的凶残,在于压制人性中的自由豁达善良,挑起人性之自私愚昧怯懦。那个时代的重压下,言说是威权的蛮横,是词汇的空洞,它隐蔽或者索性就表现为暴力,而非思想的真诚,更遑论爱与美的表述与激发。个人在此时,更容易苦闷困惑沉沦或者甘为qiang权的附庸。风雨如晦,方见烛光之暖之亮。

作者自序中引述汉娜•阿伦特的话:“人性原本有它自然的生长。但在遭受迫害的强力下,受害者会彼此接近,使他们之间的距离完全消失。……如果这种关系能顺利发展,它会培育出一种稀有的仁厚和至善。它是生命里的源泉……”恰可说明周国平所写序言中“周辅成点燃了他对书和正义的爱,唐克点燃了他对音乐的爱”的情形,作者赵越胜也才成为如此深智博爱之人。

我又想,假使顾圣婴除了教授她音乐专业知识技巧的老师,若还能有如周辅成一样的给她人文与人道思想的老师,甚至有像唐克一样放荡不羁的朋友,在她陷于父亲被拘押的痛苦中时,在她徘徊于追求政治正确与艺术自由的迷茫时,是否会给她方向的引领、精神的鼓励?是否可以帮她避开因受辱而走向死亡的命运?想到她坐牢20年的父亲,出狱后得知妻子儿女在10年前已经自杀的画面,就觉若身处荒漠,被茫茫大雪,人世之悲凉,何可胜道!

所幸,此书面世。

我得以看到并确信:寂寞者,亦有同行之侣;燃灯者,自暖亦暖人。


以下为摘录。

                一

周相题白鹿洞书院:

二李读书看白鹿,书中得几分,白鹿中得几分;

三贤讲道对青山,道外无一事,青山外无一事。

文会堂朱熹手书:

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

峰泉交映,智仁独得之天。

李梦阳诗:

登山眺四极,一坐日每夕。

行看夜来径,苔上有鹿迹。

宗白华译歌德诗《游行者之夜歌》:

一切山峰上

是寂静

一切树杪中

感不到

些微的风

森林中众鸟无音

等着罢  你不久

也将得着安宁

                      ——《辅成先生》

                      二

彭皮尼骄傲地告诉凯撒,您可以给人民以公民权,却不能给人民语词。这堂堂正声捍卫着精神和语言的尊严。

                      ——自序

贫乏的心灵觉不出贫瘠的语言,壅塞于途的闲言、高台之上的喧哗,往往会被视作丰裕的明见。终于,轻肥的言语遮蔽起苦寻的真知,像波舒哀所言“我想给你们的肉体创造精神,谁知你们连精神都充满肉欲”。

                    —— 《自序》

  后来年岁渐长,阅历略丰,才明白那些真正投身思想事业的人,大半有犯难而上的勇气,正如苏格拉底宁死也要对弟子讲完最后的思考。当海德格尔深悟到“思想之业是危险的”的时候,他绝想不到中国的运思者面临的是双重的危险:理念与人身。

                    ——《辅成先生之二》

先生又说,一等的天才搞文学,把哲学也讲透了,像莎士比亚、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学,像康德、黑格尔,年轻时也作诗,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写小说了,像福楼拜。说罢大笑,又补充说,我这是谈天才。而我们这些读书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才。

            ——《辅成先生之三》

先生以为,苏格拉底所使用的方法是所谓“精神接生术”,就是要人不是先思考哲学,而是先哲学地思考。前者是以哲学为对象,后者是以哲学为生活。以哲学为生活就要对社会中的问题取一种哲学的态度。这种态度就是知道自己是无知的。……若有人告你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你先要怀疑宣扬者的道德,因为他在说一些他并未深思过的东西。

            ——《辅成先生之三》

先生又点拨道,《愚人颂》三大主旨:立身人道、宣扬宽容、批判专制。立身人道就是相信人性都是共同的,在共同人性之下,冲突都可以通过对话、妥协来解决,不像路德那种宗教极端分子,凡事非拼个死活。这就必须学会宽容。要争取宽容的环境,就非反抗专制暴政不可,因为专制暴政是人性和宽容的死敌。爱拉斯谟借愚妇之口说,那些道貌岸然,反对别人感官享乐的人,只是为了自己“独占快乐”,又痛斥那些不贤明的王者是“可怕的扫帚星”。还借愚妇之口大赞“无知”,说那些自以为是的极端分子,“本来自己是头驴,却以为自己是雄狮”。

文ge初起,我尚年幼,但也曾羡慕哥哥的同学们手提皮鞭,耀武扬威的样子。由仇恨浇灌过的心田最适合生长致命的毒芹,只有自由与博爱的乳汁才能养育高贵的人格与优雅的心灵。

            ——《辅成先生之四》

先生说,权力、地位并不带来善。权力只在弘扬和实现善时,才是有道德的。……那些大受崇拜之人正不知做了多少大恶,人们却依旧闭着眼睛朝拜。这实在是扬恶抑善的人世大悲剧。先生援引《孟子》:“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与众也。”

          ——《辅成先生之五》

当我把那个深绿色塑料皮的借书证放进口袋时,便觉山川日月一身藏了。

先生指出吴宓的理想是“向上迎接理想,迎接至真、至善、至美”。……先生总结说:“吴先生的不幸,在他个人,最后也只能把自己的浪漫主义化为他的道德理念学,把他的爱化为宗教精神,以安顿自己的生活。这是不幸的命运安排,但也是既悲且壮的安排,求仁得仁,有何怨尤!”

        ——《辅成先生之六》

先生笑了,说我们的老祖宗孔夫子就是“丧家犬”。又说读书人不为世用并不可耻,倒是读书人当了权势的帮凶才不光彩。

        ——《辅成先生之七》

我读中哲史,对朱子一直有好感,觉他论道明通,平易晓畅,绝非道学面孔。不过读先生论戴东原的著作,却见他力斥理学,极赞戴震所言“人死于法犹有怜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先生说其实务实人世与求纯知的界限并不绝对,柏拉图的学园也要教人做政治家,教人治国之道,还要当“哲学王”呢!顾宪成、高攀龙立东林书院,除了孔孟曾颜之外就是尊崇白鹿洞学规。他们本来就是要继承朱子学脉的,对王阳明都有不满,以为他的心学走偏了。从学理上讲,他们的志向就是保持儒学正统。东林党的主要人物,像杨涟、左光斗、黄尊素,都是信理学的大儒,一旦入世,就把自己的儒家信念、道德操守带到行动中。和魏忠贤斗,是性命相拼啊。杨涟被锦衣卫折磨得体无完肤,最后是铁钉贯脑而死。左光斗被拷打得几无完形,也不低头。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读朱熹要读点明史,特别是晚明史。晚明多次禁书院,但禁不住,这里就有朱子思想的力量在。先生叫我先读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朱长祚的《玉镜新谭》。说如果再有时间,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是要细读的。黄宗羲是东林子弟,他父亲黄尊素的死让他思考了许多问题,多有真知灼见。

和先生分手时,他意味深长地说,在一九七六年之前,“谈明史是很危险的”。

            ——《辅成先生之八》

在先生看来,莎翁在他的《暴风雨》中告诫我们:“凡是一个人,都与我们同样,即使他犯了错误,只要有醒悟,我们都有义务来回报自己的充分宽容……他已从对自然的幻想与对人的过分要求转变为对人类缺点的哀怜。”我以为这正是贝多芬在d小调奏鸣曲中所要宣示给人们的。先生自然是懂贝多芬的。智慧与仁慈的心灵在彼此呼应着。

先生以为,莎翁的人格来源,“第一他是平民,因此能对人的各方面的生活都体验过,都了解。第二,他是真实的平民,故不为世俗的矫揉造作的生活所欺所蔽。虽为女王嘉许,虽结识贵族甚多,但毫不受其影响,能够独自超越。第三,他是自得的平民,故虽受苦,但不绝望,不激愤,依然冷静”。

      ——《辅成先生之九》

依照班达的经典论述,真正的智者不会从统治者的角度讨论政治。他们所支持和维护的真理与正义的标准,常常是在现世被视为无效、无益、无利可图的。在班达所举以为例的人物中,苏格拉底、斯宾诺莎、伏尔泰、勒南都堪称智者。萨义德的定义更简洁明快,智者就是那些不被政府和权势集团收编的人,他们言说那些常常被遗忘和抛弃的命题。

评判一个国家、政府好不好,就要看它是否把人当做目的。凡讲基本人/权,讲人性的政府,即使有点错误,也可以挽救,而凡是无视人/权,挑动人的仇恨,残害人的精神活动的政府,即使它做了一两件留名历史的大事,也仍然是坏/政府。

        ——《辅成先生之十》

在先生看来,克鲁泡特金的精神是欧洲文明的根本,即“爱人、自由和牺牲”。

      ——《辅成先生之十一》

他说:“人,如果不是语出自丹田,谁愿老是听你只是喉管发出的声音,或者重复他人讲过的废话。”

“爱而不公正比没有爱更可怕、可恨。”

先生怕我不明白,特地解释说,大人物的小事情就是升官、出国、捞钱、安置子女。小人物的大事情是生、老、病、死,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住不起房,社会缺乏正义啊。……小人物的大事情办不好,大人物的小事情也会出麻烦。

先生又讲起国内学术腐败问题,说已成痼疾,从前为士林不耻之事,而今竟成通则。士无廉耻,国无希望啊。

    ——《辅成先生之十二》

先生指出先秦儒家理想主义的光辉,自“定于一尊”,便暗淡无光。经董生之手,成为维护统治集团的护法之说。先生指出,董仲舒隐去了先秦儒家“从道不从君”、“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自由高蹈。以“大一统”和不可僭越的君臣之礼将社会各阶层禁锢起来,铸就一套僵死残酷的统治之道。

儒家精义不彰,反沦为竞进之术。

先生谈及“儒分朝野”时说:“孔子与儒家未必相当,民间儒家与官方儒家未必相当。”

    ——《聊与梅花分夜永》

处于奴隶状态的个体无所谓言说,“缺席”就是他保有个人尊严的惟一方式。

缺席于众声,便选择了独见;缺席于迎合,便选择了批判。勇敢的思想者不会泯然于宣传机器造就的“共识”,在他看来,这只是本真生存“遮蔽”于言词的“欺瞒”。

从这一视角(启蒙的核心价值“个体的自由”而非“人民性”——轩窗注)看,启蒙思想所高扬的自由理性,是一切既定秩序、现存意识形态的永恒挑战者,志扬称其为“渎神”。志扬亲身经历过造神、崇神的社会狂热。以他思想的叛逆天性,心底总藏着“渎神的冲动”。“渎神”是自由理性醒来的第一象征。

我甚至认为,只有用中文讨论的哲学,而没有一种特殊的中国哲学。只要我们面对同一问题,无论你用什么文字表达,所论同一。

我想斗胆劝志扬一声,当思所行于至高处,何来畛域古今之分?理性秉性本是自由,又何必作茧自缚?

在智性的精神生活中,在自由的哲学思考中,只有智慧的互相吸引,养料的互相汲取,而断无“敌情观念”。那是三流政客的下作把戏。老富兰克林说得好:“请让地上各族各邦,爱自由亦知人权,哲人踏足任何一地,均可宣称’此乃吾土’。”

                ——《渎神与缺席》

九州并非不产精灵,牛山濯濯,只因斧斤者众,纵天降英才,瑰伟卓荦,天朝戕伐亦如割野草。如有美玉,日月孕育,山川滋养,逾百千年而成,要毁灭亦不过一击。

        ——《若有人兮山之阿》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看太阳”(巴尔蒙特)

杜甫草堂则有一联,我深爱之:“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噢,孩子,别这样说你的老爸,其实他很“负责任”。他的责任是在冰封的雪原上用青春燃起篝火,让那些想逃离心灵监狱的人能得些温暖。你无法想象你老爸所负的“责任”,那是一种“自由的责任”。我得益于此,并心怀感激。

        ——《骊歌清酒忆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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