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鹤湖风光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1942年深秋,稀薄的晨雾中,一条渡船突然侧翻,烟波浩淼的升金湖上,泛起一圈圈涟漪和殷红的血泡,很快又恢复了死寂般的宁静。一群群白鹭,迎着金色的霞光,低旋长嗥,似乎在颂扬一位草莽英雄的壮举。
翻船消息传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升金湖两岸,劲风暗涌,掀起了一股抗日风暴。在日寇的铁蹄下,人们挺起了不屈的脊梁,大批青壮乡丁,同仇敌忾,积极参加新四军,消灭了一个又一个鬼子据点。升金湖,成为抗日战场上,一个英雄的湖泊。
升金湖北滨长江平原,江滩洲圩,村庄错落,隶属敌占区东流县。船的主人,名叫刘长河,家就住在北滨湖湾小龙庄,是当年漂泊在升金湖中的最后一个摆渡人。
小龙庄对面,广阔无垠的升金湖南岸,群山环绕,层峦叠嶂。皖南山区的一支新四军队伍,化整为零,出没在山壑之中,顽强地袭击着敌寇。盘踞在那里的小鬼子,虽然兵强马壮,装备精良,却被新四军游击队声东击西,打得丢盔弃甲。
龟缩在据点里的日军,将怒火撒向当地老百姓。为了加强警戒,切绝新四军的供给线,鬼子兵进行了疯狂搜索,烧毁了沿岸所有船只,整个升金湖只留下了一条渡口乌蓬船,在血雨腥风里挣扎生存。
1942年10月20日清晨,迷雾笼罩着升金湖,湖湾码头上阒无人迹,像一处被遗忘了的渡口。河堤上的深秋落叶,在萧瑟的寒风中打滚,辗转坠落沙滩。
历史上,湖湾码头曾经车帆云集,渔舟唱流,是安庆府通往西南徽道上的一条支径。自从东流县被日寇占领,这里变得满目荒凉,冷冷清清。
一大早,刘长河就特意下湖了,撑着渡船,在码头附近撒网捕鱼。
刘长河年方三十五六,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并且水上功夫十分了得,日子原本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常年在升金湖里营生,刘长河虽然从不欺凌乡亲,但也少不了几分水霸的嫌疑,风雨天气,有时遇到形单影孤的行商走旅,船到湖心,没少干过半道要挟加钱的勾当。打从小鬼子侵占了东流县,刘长河的生意便江河日下,收入不保,一大家子人,每天只能靠打鱼卖点小钱,一网鱼虾半碗粮的,清贫度日了。
上午八点,刘长河远远地看见,通向湖湾码头的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了渡口,尖锐的喇叭声破空响起,像催魂一样不断鸣叫。
刘长河站立船头,阵阵寒意由后脊穿透胸膛,心中一颤,暗道:“好家伙,果然来了!”
昨天深夜,一行不速之客摸进了小龙庄,直奔刘长河家三间瓦舍。
半夜三更,窗户外面传来了表弟施强的叫喊声。刘长河悄悄起床,裹着寒风走到院子里。皎洁的月光下,施强带着两个黑衣人跳墙而入,别在腰带上的驳壳枪,在夜色里,闪动着锃亮的寒光。
刘长河早就知道,表弟施强参加了新四军。施强深夜突然站到了面前,身影似乎化成了一把尖刀,割扯着刘长河的心肺。一个月前,升金湖对岸施家洼,因为隐藏了新四军伤员,惨无人道的小鬼子寸草不留,屠杀了全村老少三百多囗,刘长河八十多岁的外婆,还有舅父、舅妈、两个表妹,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夜幕下,兄弟二人双手紧攥,家仇国恨,在无声地交织。
施强指着一个黑衣人,向刘长河介绍:“哥,这位就是我们新四军第二纵队高队长。”
高队长健步上前,行了个军礼,诚恳地说:“老乡,新四军找你帮忙来了,你是施强的表哥,我们相信你。”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塞到刘长河手中。
刘长河一转身,将银元递给了施强,神情坚决地说:“高队长见外了,这钱我不能收!为了赶走狗日的侵略者,你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刘某人十分敬佩!虽然拖家带口没有勇气参军,但有机会为新四军办点事,我分文不取,高队长尽管吩咐!”
高队长拍了拍刘长河的肩膀,沉声说道:“这次行动十分重要,施强说你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完成上级交给的重任。”
高队长介绍,新四军截获了敌军的一条机密情报。日军在皖南山区屡吃败战,为了扭转局面,从华北战区抽调了松本大佐南下,奔赴升金湖南岸,指挥日军联队作战,企图绞杀活动在当地山区的新四军。
松本大佐军校毕业,是游击野战的高手,这个刽子手,双手沾满了八路军战士的鲜血,在华北战场上,多支八路军小分队,折羽在他的屠刀之下。高队长推测,狡猾的松本,为了提防新四军拦路阻击,一定会在山道上虚晃一枪,十有八九,要从敌占区升金湖暗渡陈仓。
通过升金湖直达东南方向的日伪据点,途中有一处名叫“八百仗”的芦苇地带,将升金湖分成了三条半里长的河道。穿过“八百仗”又是一片广阔的水域,再向南行船一里左右靠岸,山窝里的施家洼,就是日军屠村之后,新建的据点。
施家洼四面环山,峥嵘崔嵬,只有一条山路通向村庄,敌寇路卡重重,地势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说到这里,高队长的眼中似乎喷出一道烈焰,怒道:“小鬼子为了抢夺有利地形,竟将大本营建在了三百多口中国老百姓的累累白骨之上!”
舅舅一家老小,不幸死于非命,噩耗传来,母亲几乎双眼哭瞎,自己也时常从恶梦中惊醒。刘长河心中已经明了高队长的计划,坚定地说:“我和小鬼子有不共戴天之仇!”
高队长点了点头说:“好!据可靠消息,松本已经到达东流县。这两天要是有日本人过渡,你就走‘八百仗’中间河道,我们会在那里设下埋伏。船一到,落帆为号,你立即潜水逃走,不用怕,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刘长河笑着说:“嘿嘿,怕?我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
刘长河说的倒是实话,不光生性落拓不羁,无所畏惧,他没有上过学堂,这辈子估计跟字无缘,也确实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高队长被刘长河的豪爽劲头感染了,似乎忘记了军礼,抱起双拳说:“好汉,我们等你!”
表弟施强关切地说:“哥,天冷,多带一套衣服。”
“去吧,别婆婆妈妈的,在队伍里好好干,多杀几个鬼子给亲人报仇!”
挥手道别,三个黑衣人迅速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高队长料事如神,此时,刘长河收起了渔网,望着码头上的军用吉普车,心里十分佩服这位新四军指战员。一切按计划行事,今天就是那个叫什么松本家伙的末日吧。碰到了高队长,想必松本,只有怂本、送本的份了。
湖岸上,汽车喇叭长一声短一声,还在不停地催促。刘长河不慌不忙,撑起渡船,拢向码头。
车门打开,军绿色的吉普车里,跳下来三个年轻人,青一色的粗衫布衣,扎着麻绳腰带。虽然一身地地道道的农民装束,但他们的动作十分快捷,一个个行走如风,一下子将刘长河围在了中间。
车子里又钻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多岁,身穿长袍马褂,肉墩墩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脸上堆起一团和气,朝着刘长河点头微笑。这一位,倒像是从哪个私塾里跑出来的教书先生。
那来什么鬼子兵呢,但车头上,又分明插着一小面醒目的膏药旗,在秋风中哗哗作响,耀武扬威。
刘长河正在满腹狐疑,车厢里传来了熟悉的骂骂咧咧声:“你个龟儿子,大生意来了,还不过来搭把手!”
刘长河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将胖呼呼的小龙庄伪保长胡财主扶了下来。刘长河跨步的时候,故意将杵在身边一个年轻人撞了个趔趄,心中豁然顿悟,狗日的,腰间揣着铁家伙呢。
胡保长一下来,立即向“长袍马褂”深深地鞠了一躬,也不怕躏屈了自己风中摇曳飞扬的花白胡须。
胡保长恭敬地说:“这位风度儒雅的先生,就是大日本帝国的松本大佐。”
一大把年纪的人,点头哈腰的样子,真的自甘下贱,有点欠揍。但刘长河也只能在心里腹诽几句,岂敢不敬呢。
胡保长可是他实实在在的老丈人。
面对胡保长,刘长河总是心藏几分愧疚。当年,算是他刘长河使计,娶了漂亮的秀英小姐,将胡保长逼上了岳父大人的宝座。
“太君好,太君辛苦了。”刘长河扶起弯着老腰的胡保长,一边不卑不亢地问候,一边打量松本。
穿军装的,摇身一变,成了穿马褂的,扮起一副人畜无害、立地成佛的模样。但在刘长河的眼里,松本早就打回原形,成为一头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豺狼,一个挥舞着日本弯刀的人间屠夫。
松本也在注视刘长河。
他知道眼前的船家,是胡保长的女婿,却依然保持着一丝警惕。面对皇军,一个普通的中国老百姓,竟然镇定自若,眼眸里没有丁点恐惧之色,强悍的体魄里,甚至张扬着些许匪性。松本想,老丈人是大日本皇军辖下的保长,也许这家伙就是当地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一名渔霸吧。
松本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笑着说:“你是胡先生的女婿,大大的良民,拜托你将我们送到对岸施家洼据点,皇军有赏,奖励五块大洋!”
刘长河并不卖账,伸出手掌,翻了一翻,不露声色地说:“十块大洋,现在整个升金湖就剩一条渡船,少一文都不送!”
胡保长急了,怒道:“臭小子,要钱不要命了,敢跟皇军讨价还价。”
站在一旁的三个年轻人,目光犀利如电,射向刘长河。只要松本大佐一声令下,他们能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撕成碎片。
松本哈哈大笑起来,爽快地说:“一文不少,就十块大洋!我还是第一次在中国碰到了敲竹木杠的。”
松本朝着车子招了招手,驾驶员走了下来,将十块白晃晃的大洋递给了刘长河,这钱,大概由东流县伪政府买单了。
老狐狸终于放松了警惕,心中冷笑。保长的女婿,果然痞性十足,不知道天高地厚,小小的摆渡人,竟然以为自己是升金湖的主宰了。看来,中国的老百姓,大多数人眼里,只看得见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哪管做不做亡国奴呢。
刘长河手中掂量着袁大头,喜笑颜开,高兴地说:“多谢太君关照,皇军就是个屁,”
松本闻言,怒目圆睁。
刘长河接着说:“胡保长是跟屁虫,我是跟屁虫的女婿,请长官上船吧,保证顺风顺水,不缺胳膊不少腿,将你们安全送到施家洼。”
胡保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赶忙向松本大佐陪着笑脸说:“乡野之人不会说话,太君大人大量,还请宽宥海涵。”
松本尴尬地说:“没事,中国汉语丰富,殊途同归嘛,我能理解令婿的一番好意。”
刘长河托付胡保长将银元带给妻子秀英,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渡船。
吉普车抛下了几声汽笛,似丧钟般的刺耳,为松本大佐送行。随后,车屁股里扬起一股黑烟,飞驰而去。
升金湖上,北风正紧,浓雾渐收。对岸远山的影子,依稀可见,像兽脊一样奔涌起伏,连绵不断。
刘长河干练地升起船帆,收紧蓬缆,渡船载着四个鬼子,离开了码头,船头直指东南方向,北风鼓起满帆的乌蓬,朝着施家洼快速行驶。
汹涌的湖水拍打着船舷,洁白的浪花一朵朵飞溅翻滚。再过半小时,渡船将顺利地驰进“八百仗”河道。刘长河手撑船舵,心情越发激动,一双浓眉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芦苇荡里,潜龙雾豹,正待风云腾起。啸啸秋风呜号,在刘长河耳边回旋萦绕,恍如新四军健儿即将扫射的阵阵枪声。
鬼子头目松本紧贴刘长河,端坐在渡船后舱。金丝眼镜后面,目光如网,张视着升金湖南岸的一重重群山。此时松本,踌躇满志,心里对当地的日军联队嗤之以鼻,装备精良,力量数倍于新四军,却被对手牵着鼻子,打得落花流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他一定要,也一定会扭转战局,展开大扫荡,让活动在大山深处的新四军,血染层林。
松本是山地战的专家,侵华日军司令冈村宁次的得意门生。在华北战场上,凭借着几次小胜仗,蜚声日本军界。此行松本身受重任,算计着在皖南山区,绞杀新四军,重新续写战场上的辉煌。
千算万算,松本唯独没有算到,自己会葬身在脚下的升金湖底,千里迢迢,跑来喂了王八。
船头方向,隐隐约约的,一片沼泽湿地映入眼际。芦花飞絮堆云,东一块,西一块,在冷风嗖嗖的升金湖面上,铺了几床厚厚的棉被。
松本站起身,似问非问道:“船家,前面就是‘八百仗’吧。”
“是的,穿过中间河道,进入下湖,就到施家洼了。”刘长河不免惊诧,小鬼子想必看过升金湖地图。
远远望去,“八百仗”上空,雁影点点,鹤声嗥嗥。松本赞道:“果然是块天造地设的好地方!”
松本告诉刘长河:“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争斗,决定了大明皇帝朱元璋的命运。”
小鬼子松本学识渊博,竟然说出了一个在当地流传的历史典故来。
“八百仗”盛名远扬,明太祖朱元璋起兵伊时,曾经在这里幸免于难,逃脱了陈友谅的追杀。
岁逢春令,“八百仗”湿地草甸丰茂,芦苇丛生。当地八百多名老百姓,正在打草肥田,准备春耕生产。突然天空中乌云笼罩,大雨漂泼而至,兴兵凤阳的农民义军首领朱元璋,冒雨带领几十残骑,被陈友谅大军追到了升金湖堤。打草的乡民,一呼百应,奋起保护,一个个身穿棕衣,头戴斗笠,手舞长镰,在湖中河堤一字排开,严阵以待。陈友谅追兵赶到,愕然以为天兵相助,升金湖中风动芦苇,疑兵无数,只好退军江北。
后来,朱元璋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好歹记起了往事,感慨之余,将升金湖下游湿地,赐名“八百仗”,农民打草带饭的小木桶,改名“黄桶”。当时,饥肠辘辘的朱元璋吃了小木桶里粗菜淡饭,堪比山珍海味。
苍海桑田,历史枭雄终成云烟,眼前湖水茫茫,唯听鹤啼长空。
听着松本如数家常,娓娓道来,刘长河心里震惊不已。说书人的故事里,常闻“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松本不除,后患无穷,将来必成新四军的死对头。
刘长河装着敬佩的样子,竖起大拇指,极力恭维道:“太君真是了不起,是个中国通呢!”
刘长河话音刚落,松本突然转身,掏出驳壳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松本目露凶光,喝道:“立即停船,改变方向,朝西南山嘴行驶!”
“太君,方向不对呀,改了道,就离施家洼越来越远了。”刘长河装懵,沉着回答。
松本不愧是个老狐狸,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方才还像一名学者侃侃而谈,倏忽之间变成了一个凶神恶煞。
松本冷笑道:“我的家乡也有一个美丽的湖泊,本人水性良好,要不送你一颗子弹,我替你驾船?”
渡船晃荡了一下,坐在前舱的三个鬼子兵,像弹簧一样蹦立,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指向刘长河。
刘长河不惧反笑,从容答道:“好嘞,捧人的碗,受人管,看在大洋的份上,太君指向哪里,小民就送到哪里。”
刘长河麻利地松开一段方向缆绳,反手转舵,船头慢慢地移动了过来。方向缆被故意放长,帆不张风,渡船缓缓前行。
小鬼子收了枪,重新坐了下来。松本又变成了一个儒雅的绅士,放眼远眺,似乎在欣赏满目的湖光山色。
老狐狸随手一指,离“八百仗”就隔了十里之遥。西南山嘴,当地老百姓称鲫鱼嘴,山道上,有日军的流动岗哨。
新四军严阵以待,从陆路到湖区,精心布置的所有斩首行动九仞一篑,这个双手沾满了八路军鲜血的东洋屠夫,逃过了一劫,即将金蝉脱壳。
此时刘长河身上火烧火燎,心急如焚。
小鬼子侵占了东流县后,哀鸿遍野,人心惶惶,自己的生意一落千丈。并且耳濡目染日寇惨无人道的行径,升金湖流域很多抗日村庄被杀得血流成河,鸡犬不剩。施家洼里,亲人尸骨未寒,更是刘长河的心中之痛。
自己会将松本安安全全送到鲫鱼嘴吗?决不可能!松本一到,小鬼子豺狼添翼,新四军蒙难,老百姓遭殃,家乡永无宁日了。
仇恨填满心腔,血性高昂。但刘长河孤身一人,根本不是四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对手。
犹如电光石火,一个念头在刘长河的脑海里产生了,不是一场毫无胜算的你死我活的搏斗,是同归于尽!干掉松本,自己想要独身脱险,几乎没有可能了。
虽然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但那些倒卧在敌人枪口下,依然前仆后继的八路军、新四军战士,哪一个没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
人放,天不放。也许命中早已注定,老天爷要借他刘长河一条命,铲除一个在中华大地上,犯下了累累血债的刽子手。
刘长河手把船舵,伫立后舱,在心中告别着年迈花甲的双亲,告别着日渐长大的一双儿女,告别着本来可以过上殷富的生活,却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妻子秀英。
“秀英,我对不起你!往后日久天长,一家老小全靠你了!”刘长河心中默默地呼唤着。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想起了和妻子缘结升金湖的一幕,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秀英常说,他们的媒人牌子大,是龙王爷呢。
娶了胡财主家漂漂亮亮的女儿,别人背地里说他乘人之危,刘长河却不以为意,反而自豪地说,秀英是老天爷送给他做老婆的!
那是一个仲夏的早晨,刘长河与胡秀英邂逅在湖湾码头。
刘长河从小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在升金湖里摸爬滚打。水沃年华,山列胸襟,十八九岁光景,已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帅气的小伙子。父亲单独为他置办了一条小木船,在湖道上渡送一些零零散散的客人。
天刚放亮,胡财主带着女儿秀英,要到山里走亲戚,父女二人,坐上了刘长河的小木船。
初升的太阳,将第一道朝霞洒在对岸的山顶,升金湖沐浴在明亮的晨曦里。清新的夏日凉风,仿佛在湖水里洗过,盈盈吹来,润开了船上少男少女的笑脸。
刘长河脱了短衫,奋力地划动双桨,小船欢快地在明亮如镜的湖面上行驶。桨声欸乃,鸟飞鱼跃,升金湖山美水美,气清景明。秀英坐在船头上,托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刘长河强健的胸膛,英俊的脸庞,似在看山;刘长河高兴地唱着山歌,一边划桨,一边注视着像花儿一样秀美的秀英小姐,似在看水。
船到山边,小木船经过一大片菱角菜,桨叶挑起了红艳艳的菱角,秀英像个孩子,兴奋地叫道:“爸,好多菱角呢,我要吃菱角!”
刘长河急忙说:“大小姐别搞事啊,涨水季节,这里几丈深呢。顺着山壁再划里把路,就到岸了,你爸是财主老爷,还愁买不到菱角呀。”
“长河哥就停一下嘛,摘着吃才新鲜呢。”
胡财主平素常惯着秀英小姐,诸事百依百顺,只得吩咐刘长河歇了桨,胖墩墩的身躯扒在船舷上,伸手在水里摘了几个菱角,放进了船舱。
秀英玩性乍起,竟朝胡财主身边走了过来。
仅仅一步路,冥冥之中,注定了她从财主家,一脚迈进了平民家庭。
父女俩突然都跑到小木船一侧,船身一晃,秀英还未站稳,一个踉跄,噗通一声栽进了湖里!胡财主匆忙伸手去抓,哪里还有身影,宝贝女儿就像一块石头,沉进了升金湖。
胡财主惊慌失措,一下子跪倒在船舱,急道:“长河,快救救秀英,救救秀英!我们父女都不会水。”
刘长河说:“这里水太深了!太深了!”
“给你五十块大洋,救救我女儿!”
“胡老爷,我也不能要钱不要命啊,跳下去救人,被菱角藤子裹了脚,十有八九也是死。”
刘财主急得号啕大哭起来:“叔再给两亩地,呜呜呜,秀英,你死了,爸也不活了。”
刘长河心里打定了主意,对胡财主说:“叔,我冒死下去救人,一不要钱,二不要地,要是我没死,你把秀英嫁给我!”
胡财主边哭边摇头。
刘长河对秀英小姐心生爱慕,一见钟情,虽然门不当户不对,眼前却来了现成的机会,要是不把握,岂不辜负了老天爷的垂青。他在心里向秀英道歉,对不起了,让你多喝了几口湖水,就是胡老爷不答应,我也会救你的!
刘长河催道:“再不答应,我就是救了上来,也只能跟一个尸体配夫妻了!”
一听到尸体两个字,胡财主惊出一身冷汗,赶忙应道:“叔答应你,秀英,秀英嫁给你。”
胡财主话音未落,刘长河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新婚之夜,秀英说:“嫁你,是报恩,不是因为爱情;爱你,却是命中注定。”
刘长河听不明白秀英绕来绕去的话,心里却荡漾着幸福的涟漪,犹如春日暖阳下的升金湖,水波潋滟,金光闪烁。
湖水泱泱,山色苍莽,一行白鹭追随着大雁在天空中亮翅高歌。秋风肃杀的升金湖中,一条乌蓬船缓缓行向不归之路。
甜美的回忆,慰藉着生命的最后时刻,刘长河载着四个小鬼子,义无反顾地准备同归于尽。没有炮火,没有枪声,一柄除恶锄凶的正义之剑,悄悄出鞘,凭借着一名船夫之手,高悬在寇首松本的头顶上。
此时,刘长河在心中,向着远山近岭呼唤:“高队长,我来参军了!我的灵魂会追随着你们,将小鬼子赶出家园。”
到鲫鱼嘴,要经过鲫鱼洞,当地传说,这里是朱元璋藏宝的地方。由于山形原因,船只行到这里,会遭遇一股反风,非常危险。常年在升金湖里跑船的人,遇到大风天气,都会降下蓬帆,远远避开鲫鱼洞。
这片水域深有数米,鱼群却特别多。
升金湖鱼虾鲜美,远近驰名。
鲫鱼洞在望,一群大白条游了过来,伴着乌蓬船,在湖面上跳跃嬉水,鳞光闪闪。坐在前舱的三个鬼子兵,叽哩哇啦,兴奋地叫了起来。
刘长河对松本笑道:“太君,我早上打了半篓子鱼,再补几网,慰劳皇军吧。”
松本望着鱼群,点头示意,称赞道:“胡保长的女婿,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忠实的朋友!”
船速徐进,刘长河抛下线网,一下子拉上来七八条大白鱼,长长的鱼尾巴,拍打着船舱,咚咚作响。前面三个鬼子兵跑到了中舱,拨弄着鱼翅,一团欢喜。
此时,湖面上反风渐来,刘长河立即说:“再来一网!”
似乎用劲过猛,一个趔趄,线网半开,撒在了中舱,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三个鬼子兵。
松本看着滑稽的场面,哈哈大笑:“你这鱼,打得太大了。”
“不好意思,失误,失误。”刘长河嘴里赔着不是,全身蓄劲,左手突然收紧方向缆,蓬帆迎着一股反风,立即向左鼓起风包,船头骤然转向,船身向左侧立起来。陡然发生变故,小鬼子吓得目瞪口呆。刘长河气壮山河,犹如一尊金刚,伸出右手,抓住了舵杆,猛然一舵,就像在玩弄一个道具,渡船毫无悬念地向左侧翻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刘长河眼明手快,死死抱住松本,一同滚进了升金湖里。
不远处,尼龙线网裹着三个鬼子兵,乱成一团,互相拉扯着,越挣扎,越下坠。或许他们中有会游水的,但在鱼网之中,难逃同伴之间惊恐求生的死亡之手。
唯有松本,蹬着双腿,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拼命向上蹿动。刘长河双臂紧抱,就像焊在松本腰上的铁环,拖着小鬼子使劲下沉。情急之下,松本从裤脚绑带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二下……一刀刀凶狠地扎进了刘长河的后背,鲜血泛起,染红了升金湖面。
时间一分分逝去,松本终于被灌进了一肚子湖水,匕首掉落,双手下垂,在水底下,窒息而亡。
“狗日的扎得真痛!”刘长河失去意识之前,在心里嘀咕道。
松本在断气的时候,忿忿不平,他不是被淹死的,是屈死的!军界扬名的宿将,竟然命丧湖底,断送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老百姓手里!
傍晚,刘长河与松本的尸体,依然紧紧连在一起,漂到了“八百仗”。坚守在芦苇荡里的新四军伏击队,捞起刘长河,表弟施强扶尸大哭。英雄的后背被匕首扎烂了,一身血窟窿,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高队长带领队员脱帽敬礼:“长河兄弟,你是中华民族的虎胆英雄!”一排排子弹,射向天空,清锐的枪声,激荡着升金湖,既是对未曾远去的英灵的祭奠,又是向敌寇宣示,新四军击毙了刽子手松本,以免英雄的村庄,遭到小鬼子报复屠杀。
新四军撤退的时候,带走了刘长河,将英雄的身躯,葬在了高山之巅。
解放后,当地政府建立了一座高大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面雕刻着家乡新四军、八路军、抗美援朝的烈土英名。纪念碑上,还留下了一个普通的摆渡人的名字一一刘长河。
英雄远去,魂归丰碑。
英雄是人民心中永不磨灭的敬仰,当英雄放大,民族就多了一份山河气概,社会就多了一份勇往直前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