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绵长,何以慰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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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说:人老了,黄土埋到了脖子,活一天是一天,等哪天阎王收了我,也算是活够了。

说这话时,阿婆手里盛着豆子的簸箕还是上下抖动着,青筋凸起的手不时伸进簸箕里捡起那些黑黑的豆子,放进另一个铁盒子里。

脸上并无一点多余的情绪,语气平常得就像昨天村里谁家的小狗生了几只什么花色的崽一样。

阿婆走路不利索,脸颊却不清瘦,老归老了,岁月磨皱的五官还很耐看,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标致模样。身上的红马甲洗得褪了色,灰红灰红的,一双凹陷不深的眼睛上眼皮耷拉着,底色是怨,更多的是无奈。

阿婆名叫胡英,活过这七十好几年,抗过了食不裹腹,祸乱四起的生存考验。却被命途多舛的镣铐锁住,挣脱不得,锁到现在。

上世纪中后期,村里最起眼的建筑是唯一一座能供一家上下四代人共同生活的茅草房,这个时代的村子与外界联系的脉络,被永远翻不过来的大山重重压上,村子是隐藏在发展枝丫之外的世外桃源,也是半生安稳的颠簸之地。

十六岁这年,胡英做了一个她从未见过一面的男人的年轻媳妇。村里人叫男人老三,胡英是老三媳妇。

这一年对于胡英来说,大概是不一样的。“母亲走了,女儿早晚要嫁。”嫁给谁不一样呢,胡英说。

在集体做工,按工分吃饭的年代,家家户户存不了私粮,凭着祖上积累的老本,老三的家境是村里数一数二的。

年轻时候的胡英是活脱脱的美人,个头高挑,大眼睛,高鼻梁,长相讨喜,性格豪爽做工勤快。后来包产到户的政策推广开来,胡英勤恳,日子到也越过越顺。

煤炭刚进入这个小村子取代传统的木柴,就成了整个村子的新欢,家家户户攒了一年的小票,除了过年多买点必要的生活用品存着,余出来的大多都要换成这一块块黑乎乎的新宠。

小村子不通公路,所有外来物品均靠一人一个背篓人工搬运。胡英自然也加入了这个运煤的行列,操着上背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背篓,出力比男人少不了多少。

运煤的地点在临近的另一个镇上,两个小镇的连通仰仗着穿山越河的一条小路,从村口一路弯拐过半天时辰一直到出煤的媒洞外,过去时先下坡到河边,踏过四根如腿许粗平摊捆扎在一起的桥,缓缓经过河边,从另一座山的山底到山顶,离煤矿地就不远了。

整条路可容脚的面积最多处与肩齐宽。小路窄,加上两个镇子来往不多,一度被毛草覆盖。从镇子上出产煤矿以来,连接两个镇子的那条小路担以重任,被踩得光溜。

过桥半小时路程的地儿有个坡,土层薄石壁光滑,不长树木。踩脚的就是石壁上凿出来的几个凹处,踩上去一眼望下,长长地悬着的除了光滑的石壁,就是乱石边的河流了。

这条小路,留下了胡英的咸汗水,同时也被胡英年轻的歌喉浸养着。

运煤的人有几样东西必不可少,背篓披肩和拐耙。背篓内里通常要给缝上一层黑色的胶袋,防止煤沙漏过竹制背篓的缝隙,从脖颈处渗到背上。拐杖在行走时是人的第三条腿,起到探路与支撑的作用,劳累时倚于背篓底部,暂时减轻人所负的重压,稍作歇息。行走的运煤队都是扎堆休息,方便唠嗑。胡英会唱几句人们爱听的歌,数山歌最得人们喜爱。

别人总笑说:“老三媳妇精神好,楞是吼得起几嗓子。”

“吼几下开路”她哈哈一笑答完,掠过背篓下的拐杖,大步走着道。

三五成群的运煤季,每每在山歌中开始,在山歌中结束。这年还没正式进入运煤季时,胡英的肚子有了第一次动静。

老三照样随运煤人群摸黑出门擦黑归家一天一次往返着运煤,养胎时期的胡英不能出重力,早起做好垫胃的饭食,老三用了出门运煤,她也一同出门,抗起锄头去庄稼地里薅草,瞅着太阳过河了,收工回家,架起柴火煮饭。

养胎的几个月,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胡英的变化只有行走不太麻利,其他一如往常。临产时在地里刚刚种下几把豌豆,孩子折腾着要出来了,胡英对着自家房子喊了几声,就瘫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老三招呼几个兄弟,从地里把她架回了家里。三个多时辰后,胡英家得了第一个崽的消息便从村头传到了村尾,取名德子。

生孩子的女人休息两天,接着回归到锅炉边,洗衣盆里。

之后几年间,又相继添了一个姑娘一个伙子。

在小儿子出生的那年,胡英家把一块地打平,磨成地基,建成了村里的第一栋瓦盖的房子。顶梁柱皆是自家养了几十年的老树,打磨光滑了涂上油漆,支撑房子的四个角。新房子楼上专放需要透气的粮食,楼下生火过日子,紧邻着新房子的是新打造的牛圈,用料不比建房的精致,却也是村里变棚为圈第一个,牛圈在建时村里少不得一番议论:主人舍得,牛也跟着享福。

新居建成,十几年来一直占据着村里最亮堂最显眼的位置。

手捏锄头把的人,只要勤快肯干,自给自足,温饱没问题。劳累几年,胡英成了地道的母亲,眼里手里围着家转,性情还是爽朗,山歌到是几年没唱了。

山里做农活就是和老天爷打游击战,随时瞄准时机。

临近深秋,山里起雾早,早早收工回家,胡英生起柴火,烧水的壶往灶上一提,拎起口袋朝菜地里去摘些豌豆荚,豌豆是种在白菜地边上的,按种菜经验的说法,这样栽种不会吸收白菜营养,好歹也能沾点儿养料,豌豆苗长得肥,豌豆籽也能大粒点儿,来年就着大个头的籽还能多种一季,省点种子钱。

豌豆苗的发育前期,主要食用豌豆尖,豌豆尖是煮火锅的必备。“深秋里摘上一袋配上火锅,孩子们爱,饭也能多吃上一勺。”

豌豆尖没摘几把,村里人刚从山上收工回来,急忙忙地在屋前唤胡英,德子在牵牛回来的路上贪玩,天快黑了还在山里,瞅着擦黑的天,心里急,闪了腿,左脚卡进了坑里,一动就疼得嗷嗷叫,他们不敢乱动,留一人在那照看着,一人回来通知家里,招呼人去帮忙。

胡英哪经历过这等惊慌,提着摘菜的袋子就往家赶,豌豆尖掉了一地。

手电筒刚刚时兴起来,家家户户留一人看着孩子和家门,拎上电筒,都往山里奔。

卡住德子腿的地儿,是片沙石地,平时走路都晃悠,沙子常年下滑,底层沙石露出来,德子一脚踩空,腿卡缝里了。半个身子朝外斜,拗着腿,人们到的时候,德子已经哭累了,埋着头一下下地抽泣。

看了情况,众人心里都清楚,德子的腿远远不止闪了这么简单,少说也是骨折,又是膝盖骨的位置,怕是不容乐观。

心里明白是明白,村里人上手把卡着腿的坑刨宽,想办法先把腿抬出来,听着眼前老三媳妇一声比一声长的哭喊,话自是不会明说的。

女人打下手,稳住腿不动,你一句我一句的宽慰胡英。

“哪家孩子不摔跤,摔着摔着长得高。”

“男孩子皮,小时都要吃点亏,你看我家乐乐他爸,肩膀那疤不就是小时候摔了留下的。”

胡英还是哭,拉着德子的手往脸上蹭,鼻涕眼泪花了一脸。毕竟是女人,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孩子磕磕绊绊的一动,娘就连着心疼。

相对于胡英的哭喊,老三只是不停地拿锄头刨那个此刻卡着他儿子腿的坑,一句话没说。

德子的腿没多久就从坑里抬起来了,没血,只是肿,擦了点皮,小腿鼓得圆圆的,像有气一样,不动就不痛。“扭了腿,接回来,养养就好了。”肩上有疤的乐乐他爹这样一说,村里人松了一口气,胡英抹抹眼泪,这才没哭了。

德子被连夜送上了镇里的医院,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看,胡英便没有一同去镇里,加上老三,一共四个男人,换着背。背孩子的板架,一般都是村里女人去镇上卫生院做结育手术用的,从医院背回刚做完手术的女人,这从村里背人去医院,还是头一回。

德子的腿会终身落疾的消息传回村里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时辰了,送信人刚踏进门,平日懂礼的胡英来不及招呼,开口就问孩子情况怎么样。

“伤了内里膝盖骨,医生说慢慢养,恢复成原样子是不能了,好好养着,走路会有点跛,慢点,能走。”胡英一直不敢松下去的一口气,这时便一准儿冒起,使她抽搐起来了。“好端端的孩子,以后怎么就要跛了。”一屁股瘫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常年劳作糙黄的手一下一下地抓打磨得光滑的石阶,呆滞着说不出话。

老三先把消息捎回来,第二天再把德子送回来,让家里有个准备。进了医院的人回家,到村口了要放鞭炮,招呼村里人吃饭,大家闹闹,开心事就一村子的人高兴高兴。时缝难事,一村人闹闹,也不会空留落难人一家闭门难过。常年传下来的习俗,无论什么境遇,到也是一直保留着。德子进村时还在背架上迷糊地打瞌睡,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这才知道到家了。

除了做饭的人,一村老小去村头迎着,尽是笑脸。德子也笑,因为热闹。

越是难事,村里人越会喝酒,扯着嗓子开玩笑,高声大气。一席饭尽,女人带孩子回家睡觉,男人留下来唠嗑,待到夜深方才离去。送走邻里,剩下两人,胡英又掉眼泪。老三一口一口慢慢地拔着旱烟,卷起来的烟叶拔起会亮起一丝火光,气一出就袅袅地冒烟,烟杆子明明暗暗了一夜,老三一宿没睡。

“背靠黄土地吃饭的人,脚不好使,就没劲儿,且不说日子顺不顺,就是这媳妇儿也不好说了。”胡英操心儿子,仿佛从这个晚上开始,她就一眼看到了儿子的以后,压得她不能喘气。

“孩子的腿是可惜了,胡英也要放宽心呀。”村里人劝慰。

“嘿,能怎么办呢。”每提及此,胡英总是低垂眉眼,不多言。这时起,爽朗的笑声就更少从这栋屋子传出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打工潮开始在村里兴起,呈不可逆的势头迅猛地把村里的年轻人卷出村子。一时间牛仔背袋成了紧销物品,小到十几岁的小伙子上至四十几岁的主要劳动力,牛仔背袋往肩上一甩,寻个好日子,三五人结伴,也一波一波的出了村子。

外出务工的人看中工厂有固定工资,从此吃饭不用看老天,不用为晴雨不定的天气着急。随着第一波斗胆出门的人往家里带回了钱的消息传开,很多跃跃欲试的人这才没了顾虑。

村里又自然地形成另一种模式,与早起晚归男女一同上山干活一样默契。家家户户都是男人出门务工,女人在家照看老人、孩子、牲口和房屋。

成家了的男人出门,有女人照看家里,放心。到了说媳妇的年龄,还没成家的青年小伙,也一起出门,想着存钱说媳妇,成家生孩子。

随着出门的人一手在挣,挣了就往家里带的钱的积攒。村里的老式房屋不断被打倒重建,短短几年,村里的标志建筑物也不断变换,今年谁家新修了大房子,后面修起来的总会比这大房子大上一点,模样也变。到是胡英家的木屋,二十几年来还是老样子,坐落在那里,悄悄看着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变化。

青年小伙也有带回外地姑娘的,但大多数还是请媒,在邻近的村子里说媳妇,“本地姑娘生活习惯相差不大,相处容易,懂农活,好顾家。”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

胡英家的小儿子二十好几了,按理早该到了说媳妇的年纪,家里老大还没着落,心思也不全在小儿子这里,一来二去,也没成家。大儿子比幺弟还长几岁,脚跛,给耽误了,拖了这些年。

“出门能攒钱,在家干待着,有啥。”眼看着村里青年小伙出门赚了钱,小儿子也要出门,胡英悄悄掉了几回眼泪,从没出过镇上的人,对未知的事物放心不下,儿子坚持,眼看劝不过,只能由他去了。

“不该让他出去的,是我没拦住,怪我。”后

来说起,胡英少不了一番自责,怪谁都没用,只能怨自己。

小儿子出门的第一年,赚钱虽说不多,没往家里带过,但足够自己花销,离开小村子,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到也快活。

新鲜劲刚过,一场意外事故横空又给了胡英一记重拳。

小儿子在工厂做工,工厂做工需要搅动机器,发力主要靠腿,两只脚伸出蹬机器,边蹬边往机器里面加料。装料的架子有点高,拿的时候倒了,带动机器,一只脚没来得及让开,搅到了机器里。膝盖下加了东西,缝了长长的一条线。老板出钱,医治了半年,能起床的时候老板给买了车票,回了老家。

小儿子进村时鞭炮照样放,胡英坐在堂屋里,没出去迎。村里人把他架到床上,他朝堂屋里喊娘,胡英没答应,走过床来,伸手去摸他腿上裹着的厚厚的纱布,只是手抖,抖得全身抽搐。

待人散尽,这个长夜只有胡英一人无眠。老三两年前生病,先走了,留下了一地未了的愿想,如今剩她一个人去操持。

村里没有路灯,家家户户灯一熄,村子就依附在山里,融进那夜色里去了。这天夜里,胡英与这夜色为伍,也悄悄地融进了这山里,默默承受着命运给她的一切。

小儿子卧床休养了半年,一只腿长一只腿短,走路没问题,不能弯腿不能使劲。

同年,胡英的女儿嫁去了邻村。

这栋曾经风光一时的木瓦房,在几十年日月的变换中裂痕越发大了,瓦上青苔滋生,天一擦黑,遍是虫鸣,坐落在深夜里,陪着步履逐渐蹒跚的胡英煎熬。

生活对这个家的眷顾很少,大儿子成家算其中一件。

胡英也请媒为大儿子留意过,条件差点的人家,或者姑娘本身存在一定缺陷的,都是物色的主要范围。隐约提过几次亲,无一成功。

新儿媳是外来人,神智不清,自己来到了村子。穿一身破烂衣服,看见人就笑,别人接近就躲,斜着一双眼睛打量人,模样也还周正。你要是问她家在哪里,是否有家,她就

不笑了,瞅人就骂。

村里人出主意,让胡英领了回家去,给她一口饭,让她做儿媳,续香火。

问她愿不愿意,她只笑。胡英要牵她的手,领她回家,她就躲,僵持了一会,在众人的哄劝下,便也随着回去了。

德子不情愿,不想要个来历不明的媳妇。“挑着挑着,就打一辈子光棍了,没个一儿半女的,老了咋整。”村里长辈这样说,德子虽不情愿,也默认了这个媳妇。

傻媳妇给这个沉寂了太久的家带来过希望,有吃有住,平时也去村里串串门户。时间长了,也真像回事儿。

“婆婆去哪了”村里人逗她。

“山上”

“男人去哪了”

她就不说话,斜眼瞅瞅问话的人,自己说着话又歪着走了。

待久了终究没待成自己家,媳妇走了,和来时一样突然。就像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一样,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时间长了,家里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没人去记起曾经存在过这么个人。

阿婆家再没有新添人口,一栋房子三个人,这几十年都这么平平淡淡地过。

阿婆如今行走已经不方便了,天晴下雨的,风湿就犯,腿疼,老毛病,没得治。上了年纪,头发越来越少,就卷起来用毡帽盖住,耳朵也不灵,脸色到是红润,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老来浮肿还是真的身体康健。

村子里迎来了很大的变化,楼房林立,焕然一新。阿婆家的老房子还在撑着阿婆一家的一片天,几十年如一日。

阿婆一生少得眷顾,如今谈起这一生,空使别人感叹,自己倒像个局外人,无声无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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