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无论天南地北,山坡平原,总要与花相遇,或多或少、或远或近而已。

我没有养花的雅好,给人以不大懂“怜玉惜花”印象,已被圈内人指为无情调之中年大叔。但并不等于我远离排斥它,我与它还是有亲近距离时刻的--每年春节前妻子会抱来蝴蝶兰、水仙花之类的盆花,摆在客厅里增添节庆气氛。此类花样繁繁茂茂,红瘦白肥,花香清幽淡雅,登堂入室。观之赏心悦目,嗅之沁人心脾,我毫不吝啬地赞它是草间尤物。

许多同事自己养花,人天天围着花转,花日日牵着人心,日子过得甚是丰盈。他们大多是养兰花,以花明志,意思人品如兰,君子之气,不肥不腻,自洁馨人。在老家小城时,周遭有此风气,至省城亦有此风气,只是养的兰花品种和来路不同而已。

小城时兴自个上山挖兰花苗,山区的山上野生兰花很多,它们散落在山谷奔突的岩涯上,参天大树的森森枝叶下,这些兰花品种经年累月生长在大自然中,在栉风沐雨的锤炼下,叶儿刚劲舒朗,花香悠长,名副其实的“空谷幽兰”,秀慧又不乏野性的豪迈,别有风骨与味道。

城里人养的兰花大多是大棚里培育出来的,有时在街上也有看到农人装扮的花农,肩挑着几束兰花,称是自个从山上挖的野生兰花,山水迢迢地弄到城里得。那青青细长的叶儿被草绳如箍韭菜般草草地箍着,露出分支时强扯开的白森森的根儿,如同人手指被削去肉露出骨头似的,看着实在是阴森可怜。为了好卖相,花农又如菜农卖菜般在叶儿洒上水,叶儿显得翠绿水灵,如此“优待”,我真担忧它们的生命能否在花盆里延续下去。

同事们知道我不养花,却时常在我跟前谈养花之事,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人的七情六欲无所不在,爱一事一物亦是如此,人心在它牵动下,一事一物兴人则喜,一事一物衰人则忧。他们喜,我附赞;他们忧,我偶尔出金点子。每每我出金点子时,有语出惊人的效果,他们大为惊诧,我这不养花之人如何懂得养花之事。每当此时,我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轻猫淡写地回应,别忘了,我自小种庄稼,养花草和种庄稼异曲同工,大原则顺应天时,小技巧根据长势调整,收放结合,不可一味强求,否则本末倒置,弄巧成拙,叶枯花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拜南方湿润温暖的气候所赐,降生在农村的人,不必养花,便有赏不尽的花。老家的房前屋后,田埂上、水沟边、溪岸两则、山坡上,随处都可见到各色的花,有的叫得出名,有的根本不知道叫啥,反正都很艳丽好看。花的艳丽好看,从植物学的解释说,是为了传宗接代,意思是通过明艳的姿色吸引蜂蝶过来采蜜吸粉。蜂蝶在一朵朵花间吃吃喝喝中把好事作了,悦己利人。万物相通,青年男女欲求偶时,打扮尤为光艳,但后来,人们将妖艳之举的女性作“招蜂引蝶”之贬。这一点,人实在是连累了花。

春有百花,针对的是自然界,如今大棚里的恒温,已然可以做到四季如春,时时有百花。然而,大棚里的花儿生长环境逼仄,在气势上当然无法与自然的相较。

单从个体来说有大气势的是木棉花和凤凰花等,它们天生优势,树干粗大,高耸入云,而且不像其他树种,开花只是为了结果,这两种树开花仿佛是它们的主责主业了。尤其是木棉花,开花时叶子全落光,拉出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架势,为了展示美也是拼尽全力。枝头上结出朵朵红艳艳的花,如同一支点燃着的火把,映亮周边,当然把草本类花压得低低的。但即使这样的一树繁花,如果陷在深山大地里,远远眺去也就一小束。这两种花树成林成片、漫山遍野的规模目前我还没见过。

桃花、杜鹃花这些小个子植物,花朵却能开出真正的一个季节,轰烈得让人感动。特别是桃花、杜鹃,这两种花的颜色多呈红艳。桃树虽说多是人工种植的,但现今讲规模效益,因而连片少说也会有上百亩,多则几百几千亩,几个山头连在一起,也是够波澜壮阔的。杜鹃野生,这种灌木如竹子那样一簇簇的,根系尤其发达,因此扩张能力极强,成片连绵在大地上铺展开来,一山又过一山,不断延展,看不到尽头。在春风的撩拨之下,一夜之间,千树万树同时开花,一座座山如同被点燃了起来似的,日夜之雨也浇不灭。

杜鹃花可生食,去芯取瓣,塞进嘴中,淡淡的酸,勾引起浓浓的食欲。

小时候对于花的情感与兴趣主要在食的功能上。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月,最大的欲望就是吃了。温饱知廉耻,先有物质才能有精神。不像如今,食花是一种时尚。贫穷的时候,生食花似乎是一种野蛮,如茹毛饮血那般原始,见不得文明人,只能在乡村小伙伴之间共享,在旷野花海中常吃得忘乎所以,有花的肠腹仿佛住进了整个春天似的。

油茶花、魔芋花吸食起来味道非常香甜,已是几十年前的味道了,回忆起来恍若隔世。

母亲全然不顾别人的看法,带我们一家人食花。她在鱼塘边种下一棵木槿花,呼啦啦地长大。初夏,蔬菜青黄不接时,她每天早早去采木槿花,或炒,或煮米汤,别样的味道和营养,抚养我们长大。此外,她还种了许多黄花菜,此花状如喇叭。盛开的时候,如同一个个高举的喇叭,对着天空,似乎在与流云神侃。鲜花可煮食,亦可晒干,日后作为汤料食用,称有清热解毒和补铁的功效。

如今食用花的品种越来越多了,据说在云南,鲜花市场如我们南方这边的菜市场一般普遍,且所售之花既可装饰,亦可做菜和糕饼。妻子闺蜜林芳在云南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被花食深深吸引。回到福建三明尤溪老家,斥资流转了几百亩土地,种上各种玫瑰,取名“玫瑰谷”,产出的大量鲜花,除了供人观赏、剪花出售外,还制作成花饼、花茶等商品。每天劳作在花丛中,那情那景,想想多美,我们羡慕地说她干的是“美丽的事业”。

花亦是药。最常见常用的是金银花。其藤状的枝蔓或匍匐延展,或攀附前行,花开得黄黄白白,如金似银,金包银,银镶金,异常华丽。摘取一两朵插在女性乌黑的头发上,极有韵致,可是农村女性怕被人非议,往往不敢有此举,城里人开放,却难得到新鲜之金银花,很是遗憾。华丽的金银花在乡村大地上硬生生地被晒干,华美之姿被阳光一丝丝地抽走,变成为干巴巴的药,这个过程如今想来真实暴殄天物,惨绝人寰。

稻花盛开令人安心。辛弃疾曰,稻花香里说丰年。那真是发自内心的心安与喜悦,因为有花才有丰收的希望,若是稻花不开,那就意味着要饿肚子了,得做好逃荒的准备。在农耕社会,稻不开花是灾难性的景象,所谓的饿殍遍地,惨状景象如同人间地狱。

稻花不开的原因有三,或者受旱,供水不足;或者过涝,光照不足;或者种上假种子。前两种天灾,人类很难抗拒,即便科学发展的至今,许多地方还只得望天吃饭。后一种人祸,制造祸者伤天害理,令人不齿。故,从种子成为一碗米饭,端在手中着实不易,小时候端饭碗的时候,大人总要给我们讲规矩,长大后明白里头的意思就是对粮食要怀有敬畏和感恩之心,不可轻视与浪费。

稻花的样子种田人尤为熟悉,白中带黄,黄中又带白,白和黄都很淡,都不明艳,花的个头细小,香气也不浓,要凑近才能嗅到一点淡雅微甜的味道,色与香和稻谷一样,朴实平淡,毫不张扬。即便是整个田野铺展过去,也感觉不到一丝高调。但能感到宏大的气势,一望无际的稻田上浮着一层氤氲的奶色,如深海里的波涛,沉沉实实,起起伏伏,动亦稳,使人心间禁不住涌起阵阵暖意,稻花香伴的日子里,感觉日日便是人间好时节。

梨花和梧桐花开得撕心裂肺,树一夜白了头,地一夜盖上了雪,上下白茫茫的一片,如同上天来了一场异象,怎么不会让人联想起“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可能就要可能的样子,如何教人不忐忑。

小时候在露天电影场上看过几遍《红楼梦》,其他情节看不懂,黛玉葬花的场景却印象深刻,目视那落花飘飘,泪花飘飘,残花铺地,佳人憔悴的布景,心生怜悯已是表达得苍白无力,是肝肠欲裂。

我不想忧伤,我不想它们把花开花谢。但是梨子味道好吃,梧桐油用途广泛,似乎这种美好结果是因为用哭泣的泪水换作的,是必然的。

花也是爱情表达的信物,以玫瑰为代表,歌里唱着“玫瑰献给爱人”,数量很有讲究,什么1朵代表“一心一意”,3朵代表“我爱你”,11朵代表“一生一世”,等等,如此算是比较接地气的。还有豪的是999朵,更豪的是9999朵......总之“豪”无止境,没有最豪,只有更豪。

花的这项功能我却很少用。记不清谈恋爱时给有给妻子送过几回花了。主要是两种羞涩,一种羞涩是不好意思,以前没有外卖小哥帮你转达,请朋友转达又怕引起误会,就有发生过张冠被李戴的“事故”。自己明火执仗地送去,恐怕成为小县城人皆尽知的粉色新闻了,没那个胆气承受。另一种是囊中羞涩,每个月工资不够吃饭,实在掏不出买花钱。不论时代如何变迁,以花赠爱人是锦上添花,是诚挚热烈的爱意,但最永恒、最珍贵的爱情应该是不可有“花心”。

城市的魅力之一,是各种事物融汇。花也一样,到福州生活后,在花的认知上我大开了眼界,许多曾经没有见闻过的花也邂逅了。越来越多的省外、国外各种花草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将这座城市装扮得姹紫嫣红。

尤为深刻的是搬到新家的那年。5月的一个周末,我在阳台做卫生时,累了,直腰休息间不经意地抬头向前眺望,眼前忽然一亮,阳台前方大根巷两排原本绿油油的行道树,居然花开满枝头。花的颜色极是其罕见的紫色,这种颜色既入眼,也入心,望上一眼就摄人心魂,华丽到让人难以置信,世间还有如此艳魅的花?

查了一下,此花叫蓝花楹,是舶来品,从异国他乡漂至福州已有几百年了,一代代在此吐露芳华。

城里虽然有应接不暇的花色,但城里人似乎不满足眼前的亮丽,节假日时常到郊外追花、赏花。我也几次应景,跟随着好友去凑热闹。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几家人应邀倾巢而出,人个个盛装,车辆辆锃亮,出游如过节,兴高采烈。大家似乎对身边的百花熟视无睹,对公园里的郁金香等洋花视若不见,对西湖的花展充耳不闻,到朝圣地朝拜般地蜂拥至闽侯梧桐下、孔村等僻壤,唯有如此山水迢迢才能显示虔诚似的。

观赏的是油菜花和满天星等,这些花既不名贵,也不罕见,以赏花之名行放风之实。那里空气清新,泥土芬芳;那里天空很高,云朵很白;那里的一切,和故乡颇有几分相似。这足以让人忘记工作的压力,家庭的琐碎,虽然这些恼人的事务永远挥之不去,暂时抛开,不久还得面对,但能偷得一时是一时,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又言“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苦短,自寻欢乐,珍惜时光,尤其珍惜欢乐时光。时光能珍惜却无法停留,就只能用相机来定格,照片里的人儿笑靥如花开,人和花一样美。

给你快乐的时候,也给你行车、停车难的痛苦,路途遥远,窄窄的县乡公路承受不起突如其来的汹涌车流,来回几乎都得堵在路上,弄得赏花、追花之事既爱又怕。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时有网民却爆料,工业路的羊蹄甲花开了。每每此刻,就会在网络激起波澜的浪花。

将行道树种为会开花的品种,这可以断定是园艺工作者的有意之为。既然生活讲多姿多彩,生活的环境也得来个五彩缤纷吧。绿色已是福州的底色,一年四季,满目苍翠,尤其那蓬蓬勃勃的榕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棵棵亭亭如盖,你要是礼貌地端详一遍那绿油油的树冠,脖颈得来回转到了极限。绿叶配上鲜花,那才是美意连连,风茂绰约。只是,创造者想不到若干年后,这会成为“网红”“打卡点”。

我只知道十年树木,不知道这树能开出令人神魂颠倒的效果,需要多少年。

工业路倒离我家不远,自行车甚至步行的范畴,可免去塞车的之苦。羊蹄甲花开得奋不顾身,枝条、树干上都有蝴蝶般大的花朵绽开,披头盖脑,白的,粉的,纷纷繁繁,白的白嫩,粉的粉嫩,尽显丰华之姿。

此处花的蹿红,我觉得另有其他因素。繁花一侧是西禅寺,此寺建于唐代。每每梦回唐朝,美人环肥燕瘦,宫殿巍峨宏丽。故该寺承此风,殿阁飞檐斗拱,金碧辉煌,佛塔拔地而起,耸天入云。

不经意间,古老的建筑成为繁花的背景。古老的建筑与怒放的鲜花相互映衬,岿然屹立的楼塔与随风摇曳的花枝相互映照。明艳的花儿时而如刻在红墙翠阁之上,时而如从墙阁中摇曳奔离而出,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如诗如画,灵韵有致。人说无意之深意、无为之大为的偶然天成的效果大约就是如此吧。而有些处心积虑之有意之为,反而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尴尬,大到城市建设,小至人的养颜整容,画蛇添足、徒生败笔之例不胜枚举。此情此景,实在值得人们借鉴思考。

寿山上的林阳寺与花也很有缘分。那里有几棵梅花植于宋朝,后来不断扩展,不仅历史悠久,规模也很宏大,在南方极为罕见,开起来的模样形容为“美呆了”“美哭了”。此花在福州最冷的春节期间盛开,朵朵傲立霜白的枝头,清气满盈。寺院地处高山深谷,寒气特别逼人,我畏于山高路险、天寒地冻,多年未能成行,唯有隔屏赏之。

初夏一日正午,偶然途经,无花也慕名光临,至少显我曾到此一游。穿过森森寺院,拾阶而上,至一棵宋梅树下驻足凝神。树干一人已无法合抱,千年之龄仍无一丝佝偻之态,笔直昂扬地朝天钻去,如矗立山间的一座巨塔。枝条疏朗,树干愈发壮实颀长,树冠尤显秀逸干净。

阳光如金,打在青翠的树叶上,微风轻拂,叶儿翻动,闪闪发亮,似乎发出句句的“灯语”,在与人招呼交流。可惜,没有花开,若是有花,定然是暗香涌动了。

从树叶中筛下的阳光,一道道熨在苍老的树干上,皴裂乌黑的树皮,明晰示人,无声地诉说了岁月沧桑。

叹,生命抵抗不了岁月时光,即便可活的千百岁梅树,也被日月光辉之刀刻得如此老态龙钟。想,在春寒料峭中,它开出一树繁花时,就又焕发出生命的勃勃活力,它又没老。我凝心静气,仿佛看到花开满树,老树老干,新花新颜,花树相得益彰,愈发神采奕奕,充盈了别样的神韵之美,世界大同,万物相通。透树赏花,顿然如任督二脉打通般,心旷神怡。如此,需用岁月搭路才能通达,是另一种花事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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