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2020,07,07)
时至暑夏,骄阳丈高之时,即觉得浑身燥热,若进澡堂。当你来不及说,这天气真热啊,不经意的,你就听到了一阵的长嘶之声,那声音,好像憋着一股长气,然后去尽情的发挥出来,“嘶——”,又好像“吱——”。这让你联想到一个词汇——一鸣惊人。它好像是形容云中的仙鹤的,形容它叫声的嘹亮,又因为仙鹤被视为祥瑞的象征,这个一鸣惊人又被形容一些默默无闻一朝天下知或者不爱说话一说话让人刮目相看的人。我觉得,这个一鸣惊人形容蝉也很合适。它的深长的内功气息,的确让人为之惊讶惊叹或者震惊了,毕竟它只是一个小小的虫意儿而已。
这个小家伙,其实已经很有些历史年头了。《庄子》书中称它为“蜩”,发音作“条”,这种小虫子,庄子说它不知道有春天和秋天的区别。我们所熟知的,它阳历六月末才开始出现,晚秋就一一冻毙,几乎在春天和冬天,见不到它的身影。这个蜩,虫字旁,之所以傍个周字,大概是因为它不分白天或者黑夜周而复始的鸣叫吧,我是这样猜测的。南宋的辛弃疾,在他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写到:“明月别枝惊雀,清风半夜鸣蝉。”蝉的白日鸣叫,是人所众知之常态,半夜鸣叫,也有据可查,至于后半夜这种虫儿是否睡觉,就需要有心人去亲自考察了。
三国的曹子建,为之写了《蝉赋》:“。。。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曹植的七步诗为我们所熟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南朝宋的谢灵运说:“天下才共有一斗,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这就是才高八斗的来历,即使狂傲的谢灵运,也是十分推崇曹子建的。曹植与长兄曹丕,一母所生,曹操大位的传承,非彼即此,形势使然。但曹植最爱饮酒作诗,没有争权夺利的念头,况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无论他怎样表明心迹,怎样忧国忧家,只恨生在帝王家,无可奈何罢了。蝉的高鸣,很自然的事情。我曹子建的高歌,又何尝不是仅仅为了抒发自己的胸臆呢?
蝉的一生,几年黑暗世界的孕育,一朝的金蝉脱壳羽化飞升,然后才有了自由自在餐风饮露的逍遥日子。让人羡慕吗?也许,各有所感吧!它的由蜩变成蝉的称谓,不知源于何故起于何时。它是孤单的虫子,多年的寂寞生活,也许它太渴望得到配偶一起快意人生吧,所以它自从攀上了高枝,几乎就声嘶力竭不分昼夜的叫啊叫。会叫的蝉,是雄性的,雌蝉不会叫,也许谁的鸣叫声最能打动它的芳心,它才会以身相许为它传宗接代吧!这个很简单的虫子,却让人很容易的和草原里彪悍的大单于联系在一起。大单于是草原部落的大首领,一声令下,万众随从。这蝉的叫声也似乎与之相近。这边长鸣之后,那边就响应,此呼彼应,彼呼此应,简直是连绵不绝。
人形容哪里气氛热烈众人欢腾,总是要用到热闹一词。这热就是夏天的炎热,这闹本来是市场的繁华,我觉得却像是蝉的爱闹腾。这炎夏的天气,本来就够热了,你还瞎叫唤啥啊?闹的人心烦闷,想去游泳,想在空调屋里吃西瓜,喝啤酒,危险不危险,费电不费电?我很想让你们老实些,可你们偏偏制造一些你们自认为是音乐实际却是噪音的东西,让人既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人长大了,总是要遗弃一些行为习惯,就像人遗弃了自己的尾巴和第三只眼一样,虽然看不见了,却让人怀念。我怀念我的童年,怀念我的少年。在暑假里,你们不但不是我的烦恼,而且是我的快乐。因为,那时候,你们就是我的玩意儿,就是我的食材。
记得自己小时候,就是一个小瘦猴。不爱说话,却手脚麻利。吃惯了黄瓜丝捞面条和豇豆角汤面条,几乎很少吃肉。所以,总是不自觉的嘴馋。蝉,让我与馋紧密的联系到了一起。不过,这个称谓,却是后来知道的。我们叫它“马叽扭”。晴天的午后地面滚烫。邻居小孩来找。问:干啥哩?答:揩马叽扭哩。揩这个音,我们的俗语,意思就是捕捉,逮。这个“马叽扭”,真不好解释,是像马一样长鸣、叽的声音格外扭捏,还是别的?总之,我们叫它的名字,就像叫它的小名一样,大概就是这个音儿。后来看有些作文,称它为“知了”,大概很诙谐的意思是,俺已经知道你叫了、叫的啥意思了,别再吵吵闹闹装知识分子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了。马叽扭的名字上不了台面,知了勉强说的过去,蝉是它的雅名,是要用来入诗入画的。
马叽扭,它在土里钻,我们这样叫,它长出翅膀在树上飞,我们还这样叫。雌蝉我们叫它“哑巴”。它在土里钻时,土黄,它土黄色,土黑,它土黑色,土啦吧唧,一看就是土地的孙子。它在脱掉外衣的时候,也是它最像婴儿白嫩的时候,一经了太阳的照射,它就如披上了一件黑甲的战士一样,东奔西突,四处招摇,去炫耀它威武的雄姿。
它在土里待着,原本我认为,它会像蚯蚓一样靠吃土长大的呢,谁知它却是靠吸吮树木的根茎,得到水分和物质的保障的。怪不得,我们几乎很少在田地里挖到马叽扭,几乎所有的马叽扭,我们都是在树下挖出来的、逮住的。
天气炎热,地气就热。暴雨过后,它们如果发育成熟了,就会趁着土地湿润凉爽的劲,破土而出。当然,没雨水的话,也就多下些力气而已。谁让它有一对儿强劲有力的前爪呢!它的洞穴,很少见到很深的,不知道它是呑吸够了树根的汁液爬到了地的表层的缘故,你所见到的洞穴,一般就一指头深,也就够它在地下翻个身。说它像战士,它的洞穴,就像单兵坑,管你风雨热浪与否,我伺机而动。趁着夜色,我要冲出去。目标,树干、树梢,或者辣椒棵、干树枝也行。
在冲锋的过程中,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的。头号敌人,就是人。大多的人,是手无寸铁的小孩。哦,不对,不能说是手无寸铁,他们拿着铁的手电筒,那亮光,简直刺瞎俺的眼睛。只要被照到,俺就知道,完蛋了,被俘虏的命运就是变成这些人的盘中餐、胃中菜。俺费了一番功夫,打开洞穴的大门,经过侦查,发现了巨大的树木,并为之快速移动,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沉重的身体,悬挂在了树壁上,本来认为安全了,可谁知,被五指神魔捉住了。他们人类说是摸马叽扭,呸,那简直是说谎,摸是黑灯瞎火,不是用手电筒照,而且是地上,树上,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的搜索,藏无可藏,躲无可躲啊!
数年的黑暗日子,本来想着修炼成功了,没想到劫不好度啊!俺知道,只要给俺机会,俺一定脱胎换骨凤凰涅槃,从此笑傲于树木之间。俺之所以很少爬到树梢去蜕变,是因为俺要节省力量。把全身的外皮褪掉,翅膀才会展示出来,发挥俺飞天遁地的本事,死皮去掉,俺就炼体成功刀枪不入了。咳咳,这是俺太乐观的幻想罢了。俺的敌人,还有大人,还有老鼠,还有蛇,追求自由,追求阳光,就要经历九死一生啊!
这马叽扭的确是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头了,没想到还有飞升劫难。没办法,谁让它含有高蛋白,好吃呢。你们已经爬了出来,爬到了树上,还算多少有些运气。可是,我们小孩儿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往往会主动出击,先下手为强。只要下了场雨,我们很能把握机会。用小铲,把树下好大一片的地皮抢掉一层,你们针眼大小的透气孔,就彻底暴露在我们眼皮地下。你们不满,用小豆子般的圆眼瞪视我们,还愤怒的挥舞你们的镰刀爪,想要威慑我们。可我们吃你的那一套吗?指头一捅,你想抓破我的皮肤,让我鲜血淋漓的吃痛罢手,可能吗?你能把握指头抓上一道血丝,也算你本事,哼!况且我的一指禅,久经锻炼,在你抓我的同时,我顺手牵羊的就把你带出了你洞穴,你也就束手就擒无计可施了,乖乖的进我的茶缸当中,准备着被我吃掉吧!
捉马叽扭,我们是乐此不疲的。一只,两只,我们就迫不及待的把它洗净了,放在火红的煤球眼上或者煤火上烧烤一番,然后囫囵吞的放进大嘴里,细嚼慢咽,仔细品味。如果一晚上捉的多了,我们会耐心等待一晚上,第二天用锅煎炸了吃。好吃啊,外焦里嫩,咸香可口。我们小孩子家是不舍得把它贩卖了的。即使有人收马叽扭,再送到饭店里,几十块钱一盘,我们也不想赚这钱。有大人没小孩的,反倒把这当成了赚钱的营生。我们用长竹竿够马叽扭皮,用洗衣粉袋子积攒了,卖给收马叽扭皮的,如果够的多了,能卖上一两块钱,买冰糕吃。
当然,漏网之鱼是大大有的。你去不到的地方,譬如坟地里,马叽扭就可以很安全的蜕变飞去。我们又有新的玩法了。我们可以用弹弓打。自己用硬铁丝握,系上皮筋,就可以当做武器了。子弹用小石子。马叽扭正趴在矮桐上或者小白杨上欢快的歌唱,我们蹑手蹑脚的偷袭过去,瞄准目标,果断出手。这种技能,要时常锻炼。演练的纯熟了,就像高射炮打飞机一样,完全有可能把它打下来。它中招的刹那,叽扭一声,很受伤很惊吓的样子,偏沉着就会坠落下来。跑过去一看,有背部被打烂了的,也有的尾部被打的稀烂,受轻伤的,我们给它撕掉了翅膀肩,扔着玩。它也许认为可以逃跑了,可惜飞不远就又落地被捉了。玩几下,腻烦了,直接捏着喂鸡子喂狗。狗饿坏了会吃,不饿了,用爪子扒拉两下,就不理不睬了。扔给鸡子,它们开始害怕,没人了,幽闲的你一口它一口,用它们尖嘴去啄。
我们还有个办法捉马叽扭,那就是用网去网。最好是纱窗用针线缝在一个q形的铁丝上,网口小,网兜大些。再把它系在细长的竹竿上,轻便。纱窗网透风,当你用网口盖住趴在树干上的马叽扭时,阻力小,风声小,很容易成功。如果不想那么麻烦,用洗衣粉的袋子直接套在圆口的铁丝上也可以。当你准备盖时,一定要平心静气足轻手稳,待网口接近马叽扭三二十公分时,再突然加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它一旦落网,表现的惊慌失措,在网里慌乱的飞,嗡嗡的高频率的叫。
有一种和马叽扭几乎一样,只是个头小上几倍的虫儿,我们叫它“eng-meng-jin儿”,也蜕皮,蜕皮之后,它的颜色是灰色的,又像牛氓或者蠓蠓虫。叫声要细小了许多。逮住了,也没人吃它,顶多喂了鸡子。
这蝉啊,给夏天的树林带来了热闹,蝉虫呢,有人干脆专门种树繁殖它们,送到饭店,抢手啊!不论我们怎么去捕捉它们,总不会绝迹,第二年就会像春天的燕子一样不约而至。水往低处流,而这蝉却渴望着高处。也不必太高,既然生在了树根下,飞到了树梢头就好。对于自由的渴望,对于光明的渴望,这和人类的心性几乎是相同的。天地既然孕育了万物,万物之中就存在了相通的道,世界既是血淋漓的,又是明晃晃的,如何的克制私欲而向往和谐,将是一个永恒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