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车队是一长溜儿黑色大奔,引擎盖上精心装饰着喜庆的花环,浩浩荡荡开往上海市郊的度假村。车上的年轻人兴高采烈,准备狂欢整个周末。
新娘姚瑶正在路边呕吐,旁边两个年轻伴娘没有经验,两个人都是惶惶然的表情:一个替她拎着婚纱,另一个举着矿泉水瓶让她漱口。
厚厚的粉底遮不住姚瑶的疲惫——她不懂为什么化个新娘妆要三个小时,害得她揪着公鸡尾巴起个大早,然而,化出来的效果比拍婚纱照那天还恐怖。
姚瑶坐回车上补妆,自作主张换了清雅一点的口红。苏泽应该更喜欢浅玫瑰红,姚瑶暗想。以前苏泽总夸自己清新如菊像刘诗诗,刘诗诗肯定不会化着血盆大口去结婚。
新郎苏泽的父母已经等在酒店了,他们准备婚礼结束就回北京。
老两口当初不太赞同这门亲事,当初苏泽特意回京跟父母汇报脱单进展。苏泽妈明确表示:女方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弄堂女子,门不当户不对,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苏泽干脆挑明:不需要他们的赞同,反正买房结婚都是自己出钱;汇报一下是出于基本礼貌,老娘您千万别蹬梯子上房。
苏泽妈气得无语凝噎,用手一指房门。苏泽到底是亲生儿子——立刻滚出家门,提前结束国庆长假遛回上海。
后来姚瑶有孕,苏家是书香门第,无论如何说不出“打掉孩子”这种混账话。老两口只好放下架子,飞到上海来参加儿子婚礼,准备迎接“双喜临门”。
姚瑶的喜车司机果然技术过硬,没有耽误吉时。此时此刻,苏泽和姚瑶按照司仪的指点站在台上;一个儒雅有礼,一个貌美如花,怎么看都般配。
苏泽三十出头,做财务报表做得头发稀疏。今天的苏泽特意使用了高级发胶,把头发均匀分布在头顶;再配上南京西路百年老店手工制作的西装,这才勉强挤入青年才俊的队伍。
婚礼策划公司的人打算给苏泽脸上也扑点粉来着,说是这样化妆出来的效果更好。苏泽断然拒绝:一个北方大老爷们儿,搞那么多花头干什么!油头粉面的像什么样子?胡子剃干净,撒上古龙水就齐活了。
新郎如此坚定,婚庆公司的人就不再坚持。哪一行做久了都是万金油,顾客满意比什么都要紧。新郎说不扑粉,那就不扑粉,还节约人力物力财力呢。
一对新人站在眼前,笑眼盈盈。苏泽妈就算再不喜欢姚瑶家境普通、学历平平,也得承认这个儿媳娉婷袅娜,站在那里姿态挺拔顾盼生姿如同白天鹅。俗话说,郎才女貌,儿子喜欢她,果然有儿子的道理。
怎么说也是添丁进口的喜事儿,苏泽妈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容。姚瑶这边刚刚改口叫“妈”,苏泽妈妈的大红包立刻递出去,妥妥地飞进了首席伴娘的随身小包。
和姚瑶一样少不更事的首席小伴娘总算办了一件靠谱的事情:装满现金的小包被她攥得牢牢的,走到哪儿背到哪儿,就连陪新娘换装都不曾离手。
读完婚约誓词之后,宾客开始大快朵颐。姚瑶暂时谢幕,躲进休息室。她好不容易脱下白色的婚纱长裙,总算舒一口气。
时间仓促,他们没来得及订制婚纱。这件婚纱是租来的,很不合身,全身上下用别针调整了一遍。外表看起来倒是玲珑有致,只有姚瑶知道,这种不透气的化纤面料,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起来多不舒服。
姚瑶穿好大红的中式礼服,顿时轻松了许多。还是唐装用的绸缎面料讲究舒爽,这件衣服就像长在身上的一样贴心贴肺,掐腰上衣和百褶长裙的搭配,完美勾勒出姚瑶的好身材。
姚瑶看着镜中的自己担心:不知道生完孩子,这杨柳细腰还能回来吗?
苏泽牵着自己的新娘挨桌儿给大家敬酒。他当然舍不得让姚瑶喝,耐心跟大家解释:“我媳妇儿不能喝,理解一下啊!”
这年头儿,这样的事情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大家跟着起哄:“满月红包就免了罢。俩红包间隔太短,我们哥儿几个没做预算,荷包都瘪了。”
苏泽说:“那怎么行。一个都不能少,我等着你们的红包养活孩子、买尿不湿呢。”
姚瑶把一只脚从高跟鞋里解放片刻,在小腿肚子上轻轻揉了揉;还好,百褶裙摆遮住脚面,没人发现她的小动作。
她轻轻靠在自己老公肩头,听他跟老朋友们耍贫逗嘴,心里甜丝丝的。
苏泽哪里用得着别人的红包养孩子,他是全球五百强的财务总监,多少人眼中的金龟婿呀。要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苏泽未必下定决心求婚呢。
在闹洞房这件事上,魔都和魔都之外的吃瓜群众并无二致。年轻人对于传统婚宴“吃好喝好”那一套兴趣不大,大家设计了无数闹洞房的花样,可惜计划全盘落空。
谁敢要求一个孕妇配合,整什么“用身体拼出26个英文字母“之类的高难度动作,动了胎气算谁的?
苏泽拍着胸脯替姚瑶答应大伙儿,明年这个时候后补闹洞房。此话一出,几个没心没肺的小伙子喝彩;几个八卦女赶紧掐指计算,姚瑶到底怀孕几个月了?
苏泽的父母晚宴结束之后就走了,年轻人聚在新人的套房里打牌聊天。
漫长的婚礼终于告一段落。夜已深,宾客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明天还有很多度假区的娱乐项目等着他们。姚瑶拿着介绍各类游玩项目的旅游宣传册,兴致勃勃地计划先玩哪个。
苏泽瞪大眼睛:“没听说孕妇玩蹦极的。别说蹦极,碰碰车都不行。开玩笑!你怎么当妈呢?”
“我就没想当妈,是你非让我当上的,你以为我愿意啊?我才23岁!什么都不能玩,我上这里就是专门结个婚?”
“你可不就是专程结婚来的。礼成,你就剩下养胎这件事了。” 苏泽耐着性子解释。
姚瑶气鼓鼓地宣布:“那好,养胎要一块儿养,你明天陪我,什么都别玩儿!”
苏泽冷不丁想起妈妈那个神秘的红包,忍不住问:“哎,我妈塞给你多少改口费?”
“管不着,那是我的私房。”
“那门口收的红包儿呢,总得算咱俩的。” 苏泽没有彻底喝醉,想起这个大头收入。
“放心吧,我表哥带人收的,给你记着明细帐呢。红包汇总,减掉酒店支出,不赔就好了。”
说到这里,姚瑶来了劲儿,给苏泽列举各项收入支出汇总;事无巨细,不差丝毫。
姚瑶依然香艳的双唇就在眼前,苏泽却困得没有半点想法。恍惚中,苏泽觉得姚瑶的声音越飘越远。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唯一意识到的事情就是,姚瑶这等算账的本领,怕不是天生的?她不去做财务,真是暴殄天物。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气晴好,阳光煦暖。游乐场里挤满了欢声笑语、没心没肺地打情骂俏的年轻人;新婚的小两口丧失游玩冒险项目的资格,自动出列。
俩人并排坐在长椅上晒太阳。苏泽手里捧着不锈钢保温杯,里面是清心火的菊花枸杞玫瑰茶,老妈从北京带来的。
苏泽老妈在婚宴上就质疑过了,哪有孕妇还喝冰水的?幸好她有先见之明,带来了败胎火的养生茶。于是小两口结伴,提前步入养生阶段。
苏泽说:“你觉不觉得,咱俩活像北京城根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老太太,就差裹条破毯子。”
姚瑶正在无比欣羡地看着排队的人群,翻他一眼:“说点有劲的,行不?”
“好,有劲的。咱这娃叫什么呢?” 苏泽说:“我们姓苏的有的是名人。大宋时期,一口气出来爷儿仨!要不,孩子就叫苏西坡?”
“要是女孩儿,叫苏西坡多难听!男孩儿也不行。你稀罕苏东坡,你就填词去,拿孩子抒发什么宏图大志。”
苏泽很自信地说:“听说计划外的孩子多半是男孩。我妈说了,生男孩有奖。等孩子长大了,我带他攀登珠峰去。”
姚瑶不乐意了:“你们家不是号称书香门第吗?还搞这个?发什么奖,滨江豪宅?跟嘉玲姐发哥他们做邻居去?”
苏泽看看姚瑶的黑眼圈,知趣地闭嘴。
姚瑶昨晚上又吐了几次,多半心气不顺。他们小两口刚买了碧云的复式新居,姚瑶怎么就不知道知足呢,还滨江豪宅!她娘家全家挤在杨浦区小弄堂里的一间半老房,姚瑶的闺房只有半间亭子间。
苏泽知道自己多说多错,干脆闭嘴,沐浴着秋日暖阳打盹儿。
一个剪着寸头儿的精神小伙儿跑过来,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手里拿着一只酸奶:“嫂子还是不舒服?喝点儿这个,没准儿管用。”
这人是苏泽公司的同事倪震,准确地说,是苏泽在财务部的手下倪震。他刚刚加入公司没多久。
倪震也是北京人,说话的时候儿化音很重,一听就是老北京胡同里长大的。苏泽提醒过他好几次,注意淡化口音,言谈举止要符合国际大都市外企员工形象。倪震每次都态度诚恳,点头称是,过后儿没有任何改进。
苏泽知道,酸奶是倪震从自助早餐那里带出来“借花献佛”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念这小伙子心意实诚。别人都在游乐场溜来窜去排队,生怕浪费了婚宴上领到的游乐券。连自己这个当老公的都只会坐这里说废话,不曾想着给老婆取只酸奶,哪怕是免费的。
然而,苏泽面子上还是淡淡的:“又认个嫂子?倪震你可是有个正宗嫂子在美国呢。”
“老大你这么说就见外啦,你一直罩着我,那不跟亲哥一样吗?” 倪震有这个本事,再肉麻的话,他都能诚心诚意地说出来,好像他真这样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