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张正义,应该是一件很单纯的事

人在进化过程中,会对一些声音变得敏感,例如女人在睡梦中会对高音更加敏感,婴儿半夜高亢的哭泣声才更能将一个母亲惊醒。

我将洗发水打起泡,仔细地覆盖了头发的每个角落,最后开大水量,把头伸到莲蓬下面冲洗。泡沫、水流和两者被冲砸到瓷砖上时发出的噼啪声跟一副耳塞一样,把外界的声音完全隔绝在我身外。但我仍然听到了放在客厅茶几上手机响起的铃声。

此时是晚上九点左右,试图寄托无形经由虚空纠缠到单身的我身上的,只有上级加班的通知、朋友们带来的麻烦事和萌妹子聚会的邀请这三种可能。最近半年,我在夜里共接了53次电话,只有1次是萌妹子聚会的邀请,而且最终当了一晚酒色迷烟中义务的搬运工和清洁工。

如何在无聊的人生长河中永葆激情?心存万一。

所以我立刻关上水,扯了浴巾就往客厅跑去。在看到来电显示时,我默默在心里标记:第54次,麻烦事。

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导演。他不是真的导演,他叫陈夏青。我一直喜欢给朋友们做一些备注,我们都出演着各种有趣的角色,一起渡过这一世。

人生就像一场电影,总在不经意的服从中,多了很多无聊戏份。但夏青的人生,在他近乎霸道的主导下,已然成为了一部140分钟全程高能无尿点的奥斯卡大片,而且将来他死的时候,留给我们的一定是一部激昂动荡别趣横生的人类进化史诗。

我的手在浴巾上仔细擦干净,划过屏幕接通电话:“小黄,你快来老五烧烤前面这条路,记得把你四轮开到附近来。嘟嘟嘟……”

我看着最终通话时间,4秒。我一直没有开口,因为这段通话里已经挤不下我的声音,除了夏青的指示,还有人的吵闹声,引擎的机动声,夜风的呼呼声。

哦,依稀还有警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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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接驱车到那条路,找到一处人群聚集地。果不其然,刚下车就听见夏青和一个人的吵闹声。我连忙拨开人群钻进去,夏青虽说没有什么好脾气,但也不是一个会在路边大吵大闹的人。

“你绝对是瞎了,要么就是这个人的同伙亲戚!明明就是他撞我,你居然说我撞他?”夏青正指着一个中年男人骂,“哦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合伙来碰瓷的!你们这群人渣,我……”

夏青对面站着色的中年人,满脸怒色,明显已经被气到不行了,面对夏青的一切叫骂,只会用“王八羔子艹xx”等国骂来回应。在他们不远处,还站着两个满脸无奈的警察和一个中年妇女。

我连忙上前拉住夏青:“怎么了?先别激动,给人警察同志一点面子。”

夏青转头看到是我,气势又盛了几分,指着那个中年妇女跟我说:“这人逆行撞我车,居然还说是我撞她!”又指向那个中年男人,“这东西是她的碰瓷同伙!”

中年男人瞬间又暴怒:“碰你xx个xx,你们人多了不起啊!开车了不起啊!老子就看不惯你们这些开着车撞了人还想逃逸的!钱赚那么多,良心都被狗吃了?你们……”

虽说无缘无故被带着臭骂了一顿,但我还是基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抬头一看,路中间双黄线处停着夏青的车和一辆倒地的小电动,地上四散着一些杂七杂八的边边角角,周围的半空又看不到摄像头,单从现场很难知道到底是谁撞谁。

这时两个警察也走了过来。“你们两个都消停会吧!吵了多久了都!”其中一个直接把夏青两人隔开,另一个则招手把我叫到一旁。“小伙,劝下你朋友别太激动了,他这样我们根本调解不了啊。从我们到后就一直在吵,影响交通很久了。再这样我们要把他们全带回交警队了。”

“调解什么?不调解!”远远的传来了夏青的喊叫声。“公了!一定要公了!去交警队就去交警队,我问心无愧,还怕了这群碰瓷的?”

我扶额,走了过去:“你有行车记录仪的呀,干嘛一直吵,去交警队放出来看看不就行了?”

“我忘记插内存卡了!”夏青大喊。

我再度扶额。

“不过怕啥!警察同志是明察秋毫的,他们一定会还我一个公正的!”

“你可别嚷嚷了吧。别人现在可是有目击证人的,局面对你很不利。”

“他们就一队碰瓷的。那东西敢进交警队作证?交警同志随时把他的真面目戳破!”夏青再度大喊。

“我碰你xx!警察同志,我要当证人,证明是这个xx撞的人!”

中国人对别人的事向来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对自己却是贯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多人都只想当一个看客,所以我们永远只能对电影里的盖世英雄满怀惊叹和羡慕。

但我们要做的是盖世英雄,而不是拼命把麻烦事主动往身上挂。我突然有点怕夏青去交警队,今晚的他变得冲动、大意和愚蠢,莫不是喝了酒吧?连行车记录仪都能忘记插内存卡。

一瞬间我好像抓住了什么。

趁着交警带着夏青他们离开,我连忙偷偷跑到夏青的车里,打开行车记录仪的卡槽。

果不其然!里面安安静静地插着一张内存卡。

我迅速把那张内存卡拔下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开着车一同前往交警队。

随后的事就简单了,点开视频,事实就是那个女的开车途中手机响了,低头掏手机时没看方向,小电动便直接斜斜地撞上了夏青的车。夏青连忙下车,碰撞发出的响声也引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人,等到夏青把那女人扶起来后,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圈人。看到来了这么多主持公道的人,对方便开始诬陷夏青撞了她。

在交警们狐疑的眼神中,夏青打了个哈哈把内存卡的事搪塞过去。最后交警对女子进行批评教育,出于人道主义判了个责任九一开。在夏青的坚持下,双方走法律程序,于是两人的车全扣留在交警队。

“警察同志。”夏青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作伪证和诽谤该怎么处理呀?”

不久前还被一身正气撑得顶天立地的证人,突然红了脸低下头,嗫嚅着:“大老远的我看你那么匆忙地下车扶她……如果不是你撞的,干嘛那么着急……”。

这位证人其实还真不是什么碰瓷同伙,只是一位富有想象力强行抢镜的路人甲。

走出交警队时,月光正亮。夏青微微昂着头,像极了一个在聚光灯下走上台领奖又带有些许小得意的导演。

“去你家喝酒吧。”夏青直接坐上了我的车。

“你叫我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这只是其中之一。”夏青对着我眨了下左眼,“你知道吗?刚才那群看热闹的人,包括那个大叔在内,根本没有一个是真正出来主持公道的。”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话。

“这群人就是来看热闹的,还有几个自诩为正义使者之类的,平时得不到社会关注却又渴望被关注的,站出来叫了几句。最厉害的是,撞车时这几个人压根就没在现场,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我是撞人的那个,不断地骂我,周围的人也跟着瞎起哄,把有钱没良心这种帽子拼命往我头上扣。尤其是刚才那个大叔,叫得最凶了。”

“这大概就是仇富吧。”好像弱者总能更容易获得社会的声援和同情。

我也有点无奈,即使是仇富,这群人也搞错对象了。我和夏青在工作三年后,为了出行方便,都按揭买了辆十来万的卡罗拉。当初为了便宜一千块,我们特地在今年年初一次性和4s店提了两辆车。

“哈哈,被富有了。其实当时我突然就想给这些这群自命不凡的人一点教训。”

“所以你导演了这出戏。叫我开车来,还得停在附近,又和他们大吵大闹,其实就是为了激他们,把仇富啊自命不凡啊各种各样的坏心思什么的再激多一点,最后连人都被激到交警队去。此时你再把真相摆出来,不仅打得他们哑口无言,还让他们被警察教育了。”

“是的,还是你懂我。”夏青嘿嘿一笑。

我和夏青在初中时就认识了,相识至今,他一直是一个善良且富有正义感的人。也许正是他经常为他人打抱不平,所以才深知正确伸张正义的重要性。

月光愈发明亮。在太阳下,也有许多阳光到不了的地方,更别说黑夜里的月亮。世界上同样存在着不少阴暗的角落,由于贪婪自私,这里群魔乱舞,总有许多处于弱势的一方被欺凌,被掠夺,被不仁不公地对待。

所以国家有司法机构,人心有仁义道德。我们一直希望夹着阴暗角落的腐败墙壁会被敲碎,黑暗终究能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也一直相信天道坦荡,公道自在人心,正义终会到来。可经常会有一些自作聪明的人给这些角落再立上一把遮阳伞,保护阴暗潮湿里的毒虫毒草不被阳光暴晒而死。迟到太久的正义毫无意义,它最终的到来也只是一声无力的呐喊,一次无力的敲击。

那个证人大叔,并不是单纯地在伸张正义,最初也就是想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吧。假如当时真的证据不足,那夏青就要蒙受这不白之冤了。伸张正义,是要摆出一个事实,还众人一个公道,那大叔的目的并不纯粹。有违仁义道德的事天天在发生,所以最可怕的是主持公道的人颠倒黑白。如若继续放纵大叔这种好事者,这种带着偏见的维护,将来必定会助纵更多墙和角落的堆砌。于是夏青精心设计了这个局,狠狠给了他一个教训。

“你家里有酒吗?”夏青突然问道。

“没有,只有几罐雪碧。”

“你确实没有一直备着几罐啤酒以供落魄人不时之需的善心。”

“是的没有。”

“那你有什么?”

“我有一个家,家的楼下有一家美宜佳。”

夏青半躺在沙发上,双腿交叉架在茶几上,借着月光打开了一罐啤酒。他阻止了我开灯,他说聊天只要能听到声音就好。

人躯体内的空间是有限的,酒灌了进去,就得有东西浮出来。夏青点了一根烟,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吴梓龙和江涌涛吗?”

他开始回想过去,声音变得微弱而沙哑,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就像流过沙漏的细沙。

月光下,烟雾从夏青嘴里轻轻吐出,往每个方向散去,慢慢上升,又在某个高度不动了,一片片地环绕在他周围。烟色青白,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一切都开始不真实。

一阵风自窗外吹进,把烟雾吹向我。黑暗中,只有烟头一点火光,我的思绪逆着时间长河的烟沙,飘向明亮,飘向远方。

每个人都有一些幼稚却骄傲的过去。我和夏青在小学初中时就是两个不良少年,每天打架斗殴,在学校里闯出了不少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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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们学校有号称“七金刚”、“九匹狼”共一十六位打架狠角色。“七金刚”是初中部的,我、夏青、吴梓龙都位列其中,“九匹狼”则是小学部的,江涌涛就是其中一个。

两派人马积怨已久。大概是我们看不惯后辈的不知天高地厚,他们看不惯前辈的倚老卖老。也大概是青春期时总有一些无来由的爱和无来由的狠。

“哦还记得。后来不是江涌涛拿西瓜刀把吴梓龙给砍了吗?我们那时还连带着被学校整顿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了?”

“其实那天我在现场……”

“是吗?第一次听你说。”

夏青突然把头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把一口烟吹得很远。“那天放学,吴梓龙和江涌涛在校后溪边那条路上相遇,两人当即就打了起来。小学生哪里够初中生打?等我路过挤进围观人群时,吴梓龙已经把江涌涛压在身下锤了。”

“吴梓龙终于打累了,便起身得意洋洋地离开。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说,比别人大那么多还好意思欺负一小娃娃。这小的也是老实,是我我就直接拿刀砍他了。”

“还躺在地上喘气的江涌涛听到这句话时,突然跳了起来,还真从变魔术一样从书包里面抽出一把西瓜刀,追着吴梓龙砍了过去。我发誓,江涌涛带着这把刀最多是来耍帅的,绝对没想着用它去砍人,不然他早就可以抽出来了。”

“那时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大声提醒吴梓龙,还冲上去抱住江涌涛。可惜还是慢了一点,吴梓龙的手臂被砍了一刀,最后去缝了四针。”

“原来如此。”我喝了一口雪碧,“后来他们两个被开除了,我们这群有名号的人也被校长亲自教育监督了很久。然后那时候你居然真的改邪归正了!”

自从那时,夏青就拉着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兵变成了秀才,“七金刚”也变成了“四金刚。”后来我们一起勉强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过了几天我在那条路上,听到了几个大人在闲聊,其中就有那个怂恿江涌涛掏刀子的。”

“他说,那天小孩子打架一开始半点都不好看,就一个大的压着一个小的打,后来随口抱怨了一下,没想到那小的真的摸了一把刀出来,瞬间就好玩了,血都砍了出来。”

“只可惜那小的最后被合伙抱住了,还没多砍几刀呢。”夏青模仿着一种意犹未尽的口气。

“我那时就怒了!一开始那男人的怂恿虽让我感到愤怒,但我还觉得他们是在帮江涌涛说话。可听了那番话后我只感到一阵反胃和恶心。我冲到那几个大人面前,指着他们骂,骂什么我是忘记了,只记得最后被那个大人推到在地,还被嘲笑了一通。”

“小黄,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一直去和人打架吗?”

“你说你想练个好身手,将来可以学郭靖为国为民,伸张正义,侠之大者什么的,是吧?我……我当时应该只是想找点乐子吧。”

“自从那次,我不知道为啥,只想逃避那种生活。吴梓龙揍江涌涛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还让周围的人看耍猴一样。那几天发生的事,叫我恶心了好久。然后我开始迷茫了,我该干点啥?我可以打架,可以不良,但绝不想无所事事。我想啊想,作为学生,好像只剩读书一件事了吧?”

“后来回想,可能我是对所谓的正义失望了吧。”

“是吗?”我突然笑了,“还记得你第一份工作吗?你主管发信息骚扰刚入职的女同事,人家还没说啥,你就直接冲进去跟你主管拍桌子了。第一份工作哦,记得是很高薪的,就这么被你拍没了。”

“这不一样,这不一样。”夏青又开了一罐啤酒,“换做是你,难道不会冲……”

“还真不会。”我立刻就回答。

“哼哼,不知道今晚是谁拔的内存条。”

“这不一样,这不一样……”我又开了一瓶雪碧。

几巴掌就丢了一份好工作,太愚蠢了不是?没考虑得失,没考虑代价,没考虑后果。

其实是单纯吧?所以眼里只有是非,只有对错,只有需要去战胜的邪恶。

因为单纯,所以我们才一直坚信世上有正义的存在,一定有充满正义的地方。我们创造,我们寻找,我们不留余力地去维护它。

夏青现在已经是一家大型文化传媒公司的经理,也没听说过他又拍了桌子。相反,他好像爱死了这家公司。

光明永远存在。有些人眼里只有黑暗,因为他们把黑夜误以为永久,便投降,屈服甚至信仰于它。

我啪的一下打开了灯,突然的明亮让我们的眼睛都有点不习惯。

“你干嘛啊……”夏青有点不满。

“没啥,就突然想让屋里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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