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我们乐于亲近故事,但远离人

夜色温柔

 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

 夜色如此温柔!

 ……而这里却没有什么光亮

 除了一线天光被习习微风吹过

 幽暗的绿荫和苔藓斑驳的曲径


 这幅画面是属于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的,是那么凄美,如同把人抛弃的烟火,在你我抬头的那一刻最为梦幻,在你我低头的那一瞬已远去。每每读菲茨杰拉德的书都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也未曾对这个驰名20世纪的美国作家说过只言片语。他太过虚华又太过己累,太过不够清醒而又甘于沉沦。看他的书总是太累。

 如果说想了解现代人的心际,茨威格和菲茨杰拉德都是很好的窗口,当然加缪和萨特也给了我们很好的解答。如果说茨威格笔下的人心、世事是一种无法掩盖的真实,但至少还有几分内在的把持,至少茨威格本人能够固守一方天地直至自杀,至少他的笔下畸形的恋也纯粹、不忍直视的罪也是确之凿凿。读他的人,只要不为他内在的无奈和逃离魅惑就足可以有所收获的活下去。

 而菲茨杰拉德却是一个不能让我们精神“愉悦”的作家,细细品味,即使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提供不了某种精神上的宣泄,好好坏坏爱在他哪里纠结成一团乱麻,看似道德高下、是非曲直鲜明,而内在却都在自我否定。嗜财嗜欲的人未能万劫不复,反而在繁华声处显示出自己的苍白,让人根本无力去指摘;而看似被卷入、被牺牲的人也未能心境澄明,反而在追求道上粉饰自己的初衷,让人难以实在共鸣。在他的笔下,人的意义甚至连生活本身都无法承受,沉沦不像沉沦、罪责不像罪责、为人又不像为人,唯有虚妄——难以成实、给人带来些许安慰的虚妄那么真实。


 细细想来,盖茨比未曾了不起,迪克也不见得真的有希波克拉底誓言里的几点实质。黛茜与妮可在批判的视角上被置于盖茨比与迪克的反面,而饱受口诛笔伐,甚至成为“美国梦”等破灭的最直接的摧毁者。但细细想来,批判视角之外,男女主角真的就这么高下立现吗?黛西不过是一个追求上层社会虚华一面(注意,并不是说上层社会在那个年代就是虚华的代称)的可怜女子罢了,她终是一个混混沌沌不知所往,最终不见得有所收获的左右逢源的女子,失去了和盖茨比一样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说黛西要为盖茨比的死亡负责,那又有谁该黛西的生命之轻而负责?恐怕连盖茨比自己也不自觉地在推波助澜吧。

 在《夜色温柔》里,迪克或许更易得到人们的赞许,他最后孓然一身在小镇开个小诊所也被普遍看成某种回归,妮可背上了精神重负。但说到底,妮可不过是一个被生身父亲奸污而精神崩溃的女子,即使在迪克救治下恢复,也是对世界认知偏薄、缺乏最起码抵抗力的单纯人,更何况,少女时期的阴影不会从她脑际消失干净,或许她的寻欢作乐不过是这个世界通过外在而强加给她的,她无法分辨也无法拒绝,更无法也不会反抗,就像少女时代一样。某种程度上说,她离迪克远去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必然,毕竟迪克无法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相比《了不起的盖茨比》而言,精神层次上《夜色温柔》还是吸引我们更多。尽管《夜色温柔》失去了他以往讲故事的那般神采飞扬,反而带有显而易见的混乱甚至神经质。菲尔茨杰拉德和他妻子的故事是广为人知的,他们的虚华、他们的奢靡、他们的神经质、他们的精神崩溃就像《夜色温柔》里写的那般鲜明。在这部带有精神自传性质的小说里,他还是试图寻找了某个算不得好结局的结局,不再繁华褪尽一片连连荒凉都不在的惶恐。至少这个结局比作者本身要好:菲茨杰拉德年纪轻轻死于肺病、酗酒、心脏和精神压力,泽尔达·塞瑞在他去世后的七年,被烧死在精神病院的顶楼……曾经的俊男靓女根本上被自己摧毁。

 菲茨杰拉德是孤独的,是无法获得幸福哪怕是温暖的,即使泽尔达最后和他结成夫妻,也不过是他满足了她要过奢华生活的要求。尽管很多人说是泽尔达毁了这个才华横溢的文学天才,但她真的就该为两人的悲惨结局而负全责吗?她不过是一个被上流社会虚华一面而诱惑的女子,不过是想通过另一条道路试图得到世人承认的普通人。她的美貌、她的排场、她的虚荣、她的疯和死,不也是一曲哀歌吗?她不是一个应该和作家结婚的女子,她应该是一个百万富翁豪宅大院里的贵妇。


 所以菲茨杰拉德是错误的,至少在婚姻和感情上是错误的,这种错误不是根植于他和泽尔达的惨淡结局,而是他最初的自我蒙蔽。他不是不了解泽尔达,甚至预见到彼此结合后的生活,某种程度上说他对泽尔达的追求,不正像泽尔达对生活一样虚荣吗?《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盖茨比对露茜倾慕和她对金钱的膜拜,难道又不是一样的俗态至极吗?再往下一步想,如果妮可不是百万富翁的女儿,迪克还会那般尽心尽力么,而不是单纯的出于照料一个为生身父亲奸污女子的愿望?

 菲茨杰拉德的书读起来是非常累的,因为他的书没有任何的出路留给我们,现实的出路没有,精神层次的更是没有。他书里的世界和他与泽尔达的世界都让我们感觉无路可走。这种无路可走不是因为清醒至极,也不是因为沉沦到底。或许这样说更为合适,每一个时代的世界都会有偏离,而菲茨杰拉德和他的世界偏离的更为遥远。

 这种偏离成就了菲茨杰拉德,让他达到了文学的顶峰。这种偏离最终也毁了他,让他陷自己都无法看清的痛苦。


 精神分裂的泽尔达,生命最后时刻鼓励他写作的情人,均未能参加菲尔茨杰拉德葬礼。很少的亲友送了这个曾经显赫无比的著名作家最后一程。在葬礼上,菲茨杰拉德的好友女诗人多罗茜·帕克失声痛哭:“这家伙真可怜。”

 而在他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寂寞的葬礼上,有人讲过一模一样的话。烧死在精神病院的泽尔达会后和菲茨杰拉德葬在一起。他们的墓碑上镌刻着《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家喻户晓的结尾:

“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岁月。”

 但这句话真的是纪念菲茨杰拉德的么?回到怎样的往昔才是他没有遗憾的起始?


也许他和泽尔达的墓碑上,应该刻上这样的甜蜜而悲怆文字:

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

夜色如此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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