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红与黑

“您不该去想那些死的魂灵,而该想想自己活的魂灵。”

果戈理

很难在别处再看到如此密集的讽刺与戏谑,也很难想象有多少人会真正在乎一部文学作品里歌颂什么。1836年,果戈理发表了喜剧《钦差大臣》,人们被演员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在一片笑声中,果戈理如坐针毡,他为观众们的不理解感到痛苦。在无知又可恨的笑声中,在孤独与无助的境况下,果戈理带着“写一部大作品”的想法匆匆上路了。他离开俄国,在意大利和德国生活了将近五年时间。这期间,果戈理完成了《死魂灵》的大部分。1841年9月,果戈理回到俄国。次年,《死魂灵》第一卷出版,引起了比《钦差大臣》更大的轰动。

很难再看到一个正常人还会产生什么精神困惑,也很难想象有多少人会真正奉行一部文学作品里的什么忠告。一方面对乞乞科夫的道德品质施以白眼,一方面假惺惺地要求品德高超的人出场;一方面斥责乞乞科夫的卑鄙无耻游刃于上流,一方面骨子里对品德高超的人并不尊重。近两百年前,像贩卖死魂灵这样背地里的小聪明在两百年后几乎可以堂而皇之用铅字打在某个名人的自传里供人仿效了。我们周围已经没有卑鄙无耻之徒,有的尽是正直规矩、亲切可爱的人。

在双重思想下嬉笑怒骂,在大笑中移风易俗,在深刻批判里分不清是批判现实,还是批判现实主义。

《死魂灵》颇有点“无能”的意味,是需要的无能,或者无能被需要。前者有乞乞科夫们投机逢迎,后者是地主们尸位素餐。今天看来,在缺陷的年代寄希望于心灵的改造,自我的革新,以致作品后两卷缺失。这里面似乎又点染了些作者本人对这种美好期盼的“无能”。恰如铁屋中呐喊,道阻且长,这与鲁迅同出一辙。鲁迅受其影响颇深,比如同名小说《狂人日记》。鲁迅曾评价果戈理“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

振其邦人,重塑俄国精神。在一个是非颠倒,善恶混淆的年代,没有比描绘一个美好的人物更难,也更紧迫。

后者让我们在残存的第二卷里得见诸如“柯斯坦若格洛”、“摩拉佐夫”美好人物的肺腑之言,前者对果戈理焚稿一见端倪,两者相悖。一面是僧侣,一面是艺术家;一方面是现行的社会黑暗和道德沉沦,一方面是现行制度造就的辽阔美丽的俄罗斯大地。是否可以借用“红与黑”(司汤达)这个题目,“红”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黑”是宗教对生活的改造。

果戈理是天才,但创作目的终究没有达成。纳博科夫评价说,“因为他最终认识到已经完成的书并不忠于他的天才”。归根结底,作者思考的仍是俄国这辆三驾马车该往何处去的问题。

“现在,我们比过去任何时候更感受到:世界正在旅途中,而不是停靠在码头上”。

俄国未来的样子,正是作者极力想要在《死魂灵》中描述的。是毁灭掉现行制度?还是为现行制度寻找宗教和神学的根据?在这一点上,果戈理是保守的,其作品中批判与讽刺的对象不是国家的根本体制,而是“畸形的现象、不正常的发展、错误的诠释、愚蠢的应用”。而这一切“人”的畸形的、愚蠢的、不正常的个体行为在第一卷中比比皆是。

果戈理强调对人心灵的改造,通过宗教式的救赎达到从“地狱”走向“天堂”的精神复活。这类似于《神曲》的三部式结构——地狱、炼狱、天堂,即为罪恶、惩罚、赎罪。

《死魂灵》共三卷,除第三卷未能完成,第二卷底稿又大都被作者本人焚毁。在第二卷最后一章,摩拉佐夫劝戒乞乞科夫说,“您不应该去想那些死的魂灵,而该想想自己活的魂灵”。在另外几章中,从柯斯坦若格洛、摩拉佐夫的口中而出的劝诫还有不少。在这些肺腑之言里,能够总结出的忠告是“安分守己”,这似乎略显苍白。有人评价俄国人民“他们要么伟大,要么颓废”,若从这点看,这句忠告又是中肯的。乞乞科夫无疑受到了惩罚,若是想看看“安分守己”在赎罪之路上的力量,只需要看看乞乞科夫就好了——“他萌生了一股强烈的企望,甚至已经重新暗暗梦想起一些古怪诱人的玩意儿来了”。

《死魂灵》表达“精神复活”,当了解作者的写作抱负后,便不难体会到作者对书中人物的宽容了。自然,这时候我们的叙述也将要放到第一卷里。

“这将是一部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我打算在这部长篇小说里,即使从一个侧面也好,一定要把整个俄罗斯反应出来”。

《死魂灵》的结构忠实于这样的目的。因“购买死魂灵”,乞乞科夫带领我们见识俄国各色各样的人。由于人物的突出,“购买死魂灵”这个故事线倒显得弱化了。在第一卷,即“地狱”篇,我们看到的是罪恶的全貌。最为典型的,如乞乞科夫打交道的五个地主:马尼洛夫、柯罗博奇卡、诺兹德廖夫、索尼凯维奇、普柳什金,代表了像野蛮、贪婪、空虚、吝啬之类的道德缺陷。

这些人物的刻画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吝啬”的代表普柳什金已经成了文学史上四大吝啬鬼之一。但如果仅仅标签化地去看,无疑显得单薄了。果戈理善用一个人的成长经历来刻画人物形象,这使得读者在鄙夷他们的同时又怀了一丝同情。

普柳什金固然吝啬,我们也当看看他的过往:他也曾是个克勤克俭的当家人!女主人殷勤素有美名,两个女儿娇艳美丽,儿子活泼淘气,普柳什金眼里透着智慧。

“可是,善良贤惠的女主人去世了;一部分钥匙,连同一部分琐屑的操心事,从此落到了他的身上。普柳什金变得不知安宁,并且像所有的鳏夫一样,变得更加多疑和吝啬起来”。

我们不由得发起同情来,这也是作者的宽容所在。那么我们的主人公“乞乞科夫”呢?

乞乞科夫固然势利逢迎。他出身于没落贵族之家。父亲留给他这句告诫,“把钱省下积攒起来”。乞乞科夫很快就明白,所有高尚的观点只会妨碍自己目标的实现。他用自己的力量,不靠任何人的庇护往上爬。欺骗、行贿贪污、舞弊,都是他获取财富的手段。任何受挫和失败都改变不了他的野心。

十九世纪,在文学上和乞乞科夫相近的人物有许多,像《漂亮朋友》中的杜洛瓦、《红与黑》中的于连、《远大前程》中的皮普。十九世纪盛产这样的文学,相比之下,乞乞科夫已算幸运,他遇到了摩拉佐夫,遇到了果戈理。乞乞科夫三起三落的韧力已然可贵,他把自己的一生比作风浪中的一叶孤舟。而他的野心呢,仅是积攒财富做一个安稳的地主。

必须承认,乞乞科夫身上不乏闪光点,这或许也是作者要从他们身上寻找的“精神复活”的蛛丝马迹。

这些卑鄙龌龊的人、这些视财如命的人、这些厚颜无耻的人、这些野蛮低俗的人。这些堕落的人,这些有缺陷的人,他们不是不可救药的人,他们是他(果戈理)的同胞,他的兄弟。

我想我们也有必要承认他们暂时存在的意义:

将千万生灵放在一起,

去掉坏的,

笼子里便不那么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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