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谷涟漪 (中篇小说·连载六)



一位老态龙钟的慈祥老人在通往得月市郊区的公路上缓慢地行进着,他时而停下来舒展一下手脚,并贪婪地观看着公路两旁的自然景色。忽然他发现从身后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就急忙挥了挥手。小车在超过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就是方盼哥,她亲热地向老人迎上去问道:“老大爷,你要上哪儿去啊。”

“上向阳化肥厂看儿子去。”

“正好同路,你老算挡着啦,上车吧。”方盼哥把老人让在前面的座位上,自己坐在了他的身后。

小车继续在公路上疾驰起来。老人回过头来看看方盼哥说:“姑娘,你这是上哪儿去?”

“老大爷,我也是到向阳化肥厂,要不我说你挡车真挡着了。”方盼哥笑着和老公撘话。

“嗨,我一下火车,紧赶慢赶,上郊区的长途汽车就开走了。我索性就走路吧,在路上挡着什么车就坐什么车算了,这不,还挡着小车了呢。”老人说着就哈哈地乐起来。

一股热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方盼哥下意识地解开了外衣的衣扣。

“姑娘,这城外就是比城里美啊。”老人每说一句话总要回过头来慈祥地看一眼方盼哥。突然他打住了话题,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从方盼哥内衣里露出来的,挂在脖子上的项链,项链下面垂着一个用铜做成的心形链坠。

“老大爷,那当然啦,在城里我们是看不到大自然的。”方盼哥突然发现老人一个劲地盯着她的胸前,就疑惑地低头看看,当她发现铜心链坠露出来的时候,她就向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扣上了外衣。

“姑娘,这……”老人显得有些焦虑不安的情绪,“我能看看你的项链么?”

“这……”方盼哥不解地瞪着两只询问的眼睛,“这当然可以,不过这可不是什么迷信,妈妈说这是爸爸留给我的。”

“什么,爸爸留给你的,”老人焦急地向方盼哥伸过手去,他的手微微地在颤动,“快,快把它拿过来让我看看。”

方盼哥慢慢地从脖子上摘下铜心项链放到老人那颤动的手里。老人非常小心地捧着项链仔细地端详着,忽然,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颤颤微微地把它打开。啊,也是一条项链,下面也挂着一个用铜做成的心形链坠。方盼哥直瞪着两眼紧紧地盯着这两条一模一样的铜心项链。老人把两条项链放在一起比较着,忽然他两手紧紧地握住那两条项链,用颤抖的声音说:“姑娘,你,你如果左胳膊上有一块圆形的胎记,那你就是我的女儿,如果没有,请你告诉我这条项链的来历。”

方盼哥一把把左臂上的袖子捋上肩头,露出一块比铜钱还要大的青痣。老人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侧转过身来隔着座椅一把就抱住了方盼哥失声痛哭起来。司机减慢了车速,向他们投过来惊异的目光。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方盼哥焦急地问。

“这,孩子,”老人掏出手帕擦了擦他那布满皱纹的眼睛,叹口气说,“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一九四八年秋天,我们的部队奉命撤出中条山区准备接受新的战斗。就在我们准备撤离的前一天晚上,敌人包围了我们的驻地小梁庄。那时你还不到一岁,你妈妈把你托给房东方大嫂一家,就急急地和我们一起投入了战斗,在突围中你妈妈不幸中弹倒了下去。我急忙扑上去把她抱起来,鲜血从她胸前流出来又从我的怀里流了下去。她微笑着从怀里取出一条项链来,这项链是我利用战争的间隙做出来的,一共做了两条,做成后还用弹壳做了两个铜心挂在上边,意取同心之意,我送给你妈妈一条,身边留着一条。你妈妈把项链慢慢地放到我的手里说:‘你快走吧,我不行了,这条项链留给咱的女儿,等她长大了告诉她,她妈妈没有什么好东西可留给她的。’她喘了几口气,又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别忘了给孩子起个好名字。说完她就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我听听周围急促的枪声,轻轻地把她放下来,装起她留下的沾满鲜血的项链,就冲进突围的战斗。第二天,我征得组织上的同意,又返回小梁庄来接你。当我回到小梁庄的时候,小梁庄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房东方大嫂抱着你,领着她那唯一的儿子在村口等着我。一见面她就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接孩子的,她妈妈呢。’我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你妈妈留下的项链,小心地挂在你的脖子上。方大嫂看着带在你脖子上的项链,就一切都明白了,她什么也没有说。我把你从方大嫂的怀里抱过来,你只顾蹬着两条小腿咯咯地笑呢。我一阵心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一样滚到了你的小脸蛋上。方大嫂在旁边说话了,‘老侯,你一个男人家,整天背着枪杆子,还怎么带孩子啊,还是把她留在我这里吧,别怕你的姑娘丢了,就凭她胳膊上的那块胎记,走到哪里也能认得出来。’方大嫂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我心里明白,她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强装微笑的。我紧紧地把脸贴在你的小脸蛋上急急地说,‘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我走到哪里也得把她带上,不然就……’我哽咽了,方大嫂倒真地笑起来了,她说‘别说傻话了,还是把孩子留下吧,她太小,这不是你们男人能干得了的事,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小狗子带走吧,他终究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了。’我心里一惊,低头看着一直站在方大嫂身边的她那唯一的儿子小狗子。小狗子骨碌着一双水晶晶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他听他妈妈说要我把他带走,就高兴地嚷着,我去,我去,我要跟叔叔一块去,小妹也去,妈妈也去。我看着可爱的小狗子,脸上泛上了喜色。方大嫂在一旁又说了,你就把他带走吧,反正仗也没得几天打的了,等打完仗,你就把他送回来换你的闺女,我等着你。再说我要是带着他们两个恐怕一个也活不成。你们走了,这里也不定会出什么事呢,眼下这小梁庄就不能待了,我准备先到后山他舅舅家去躲一躲,要不是怕你回来见不着人我今天早上就走了。还有什么说的呢,我拉着小狗子正准备走,忽然想起你还没有个名字呢。你妈妈说要给你起一个好名字,可这好名字在哪里呢,‘大嫂’我转过身来作难地说,‘孩子还没有个名字呢。’方大嫂低头沉思了一会说,‘就叫盼哥吧,盼着你早点带着她的小狗子哥回来。’是啊,这相盼的一天多么让人焦心啊,我不是还没有离开就盼上这一天了么。我连连点头说,‘好,就叫她盼哥吧,她会盼到这一天的。’就这样,我拉着蹦蹦跳跳的小狗子离开方大嫂,离开了小梁庄。在我走出好远的时候,还听到了方大嫂在身后叫道,‘老侯,别忘了盼哥啊。’当天傍晚时分我赶上了部队。当我安静地把小狗子抱在怀里歇息的时候,突然想起今天在小梁庄怎么没有见到方大哥呢。我疑惑地低头问小狗子,可是小儿子怎么也说不清。后来我才从交通那里知道,那天晚上他和方大嫂在抱着你进山躲难的时候牺牲了。在以后的年月里,我一直在惦着你和那位善良的方大嫂,临别时她给我留下的形像和嘱托的话语,一直伴随着我走过了三十多年的里程。解放后我到处打听你们,可是没有下落。一九五一年我还专程去过一次小梁庄,可是,小梁庄只有荒草与荆棘笼罩着的残垣废墟。我总想这一辈子可能见不到你们了,可是又不死心,所以我总是把这条铜心项链带在身边,以期能找到另一条,没想到今天……”

“爸爸!”方盼哥在这小小的车厢里倾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老人,她把一串伤心而幸福的热泪第一次洒在了慈父的怀里。

小车以最低的速度行驶着,他们俩谁也没有注意,小车司机总是不停地用手帕揩着他那湿润的眼睛。

“孩子,你方大妈她现在在哪里,生活得怎样。”老人稳住了情绪,顺手把那一条铜心项链戴回盼哥的脖子上。

“我一直把她当作亲妈妈,她就是我的亲妈妈。七五年她就得病去世了,”方盼哥伤心地说,“那时候我和妈妈很苦,手里没有一分钱……”

老人脸上浮上了一层黯然神伤的神情,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妈妈在临死前才拿出这条项链来对我说,孩子,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你把带在身边,总有一天会找到爸爸的。我再问起爸爸的事,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着我的手说,只要能见到爸爸,他什么都会告诉给你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替我向爸爸问好,就说我没有能够等着他。”方盼哥抬起头来看一眼刚刚找到的父亲,“妈妈还告诉我,每年清明节的时候,不要忘了给埋在小梁庄的叔叔上坟。从我记事起,每年都是妈妈带着我走几十里山路一块去给叔叔上坟的。她对我说,坟里埋的是我的一位叔叔,今天听爸爸一说,我才知道他原原来就是妈妈的亲人,女儿的救命恩人。”

几颗老泪又滚下了老人那苍衰的面颊。盼哥忽然笑着扶住老人的胳膊说,“爸爸,现在我们应该高兴了 ,这一天也是妈妈的心愿。你告诉我小狗子哥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就在向阳化肥厂工作,一会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老人叹口气说,“小时候他一直向我打听他妈的事,可是我没有找到你们,又能对他说什么呢。那年他插队的时候,问我到什么地方去好,我说到中条山去吧,那里是我战斗过的地方,可是,在那样的年月里,我什么也没有敢告诉他。”

方盼哥低头沉思着,老人又转过头来问“孩子,你今年都是三十六七的人了,该成家了吧。”

“爸爸,还没有,一直没有合适的,”方盼哥第一次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心里甜丝丝的,“不过,我很快会给爸爸找一个称心的女婿的。”

老人慈祥地笑了起来,“孩子,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爸爸,我就在得月市市政府工作。”

“干什么呢。”

“还不是一般的工作呗。”

“老人家,你闺女可是我们的副市长呢。”小车司机活跃了起来,他一踏油门,小车又在溜光溜光的马路上飞驰了起来。

“啊,我女儿都当了市长了!”老人惊喜地看着方盼哥。

“爸爸,我是憋着一口气自学考上北京政法学院的,毕业后分配到得月市,在政策调研室搞了一些社会调查,写过两篇文章,八三年市人民代表大会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选上我当副市长了。爸爸,你可别笑话我啊。”方盼哥有点撒娇地用手摇了摇老人,她为她能在突然间享受到和父亲在一起的天伦之乐而感到无限的快慰。

“唉,”老人好像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条项链猛地塞到盼哥的手里,“孩子,把它也给你吧,爸爸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了。”

方盼哥略加思索,就把老人塞过来的项链同样地也带在了脖子上,然后把外衣扣好。


向阳化肥厂,不,现在已经是得月市化工厂了。在得月市化工厂刚建成不久的宽敞明亮的小礼堂里,正举行着一场热闹非凡的聚会,厂长侯权超和司马英的婚礼正在举行中。党委书记张存锐乐哈哈地主宰着这个小小天地,他一次又一次地给新郎新娘出着难以完成的试题,一阵又一阵地引起与会者的哄堂大笑。这时候,一个年轻后生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新郎跟前拉了一下新郎的衣角:“厂长。”

“啊,是小五子,”侯权超顺手给司马英递过酒杯,“司马,来,给我们的小五子倒酒。”

“厂长,我,我没有心事喝。”

“不行,今天这杯酒非喝不行。”

“那好吧。”小五子接过司马英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有什么事。”侯权超拍拍小五子的肩膀低声问。

小五子拽拽侯权超的衣角使他离开一点司马英,压低了声音说:“厂长,这个推销工作我不能干了,最近我们订出去的益农6号已经有五家要求退货了,这五家可就是近四百吨的订单呢。人家都嫌我们的质量低,经有关部门分析,比出厂说明书上的含量平均低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厂长,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当初你就不应该改变益农6号的分析方法,你明明知道化学分析法还不成熟,为什么非要把极谱分析法改成化学分析法呢。”

“唉,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侯权超打断了小五子的话,“每吨给你一百块钱呢,你都干什么了。”

“厂长,我都请客送礼了,要不能订出去那么多的货啊。”

“那怎么又要退货呢?”

“他们都说农民告状,上面检查,是不得意才退的。还有两家要我们赔偿损失呢,说是我们的益农6号含酸过高,把庄稼都烧干了。”

“真他妈的乱弹琴,明天再说吧。”侯权超不耐烦地离开小五子,但他又突然返了回来。

“小五子,你要立功啊,不要忘记你以前在推销中犯的错误还一直未作结论呢。”

“厂长,你就是把我送到监狱里去,我也再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可是你要知道,这是关系到我们厂声誉的大事啊。”小五子激动地说。

侯权超没有再说什么,他撇下小五子回到司马英的身边,又继续开始了他新婚夫妇的敬酒仪式。

突然,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带着哭腔地嚷着:“张书记,花总她……”


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碰杯声,搳拳的吆喝声随着人们各自的行为动作都突然停止了下来。张存锐迎上前去急切地问:“小刘,怎么啦,你快说她怎么啦。”

护士小刘慌乱地说:“她,她,她在医院里。”

张存锐猛地把手里的酒杯一下子扔到桌子上就闯出了小礼堂。侯权超心里立即乱成了一团麻,他强装着笑脸向大家说:“你们先喝着,我去去就来,司马先陪着各位,实在对不起。”

侯权超急急地跑出了小礼堂。司马英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也沉郁地离开了她的新婚宴席走了出去,另外一些熟识花琼琼的人也悄悄地离开了酒桌向医院走去,其余的大多数人又继续开始了他们的逗笑声,碰杯声,搳拳声……

侯权超匆忙地在胡乱猜疑中向医院奔走着,忽然他撞在了迎面走过来的一个人身上,那个人被他这么猛地一撞,倒退了两步跌倒在地上,他在慌乱中赶快上前去搀扶。

“啊,是你,冯师傅!”

冯泽山抬头看着侯权超,高兴地眼里噙泪花说:“厂长,我又回来了。”

侯权超打量着坐在地上的冯师傅,只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已经有好几处破洞了,他那长长的胡茬笼罩着他那又黑又瘦的布满皱纹的脸,一丝恻隐之心顿时涌上他的心头,他急忙把冯师傅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时候,正好师新明走了过来,他一看到冯泽山就立即上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亲切地说:“冯师傅,你可回来了,这些时候你到哪里去了?”

“这不,”冯师傅高兴地从挎包里取出一叠厚厚地稿纸,“我这几个月来可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企业,我把看到的人家改革的好经验都写在这上边了,还有市场上对我们有关的情报,还有,嗨,还有我胡乱八凑的一些关于咱们厂发展、改革的一些意见,都在这里边了,我就是急着给你们拿回来,看用得着不。”

“冯师傅,你先到招待所里住下,好好休息休息再说。”师新明满怀激动的情感,两眼湿润润地说。

“厂长,你先忙你的去,”冯泽山笑着对侯权超说着,把一本厚厚的稿纸塞到了侯权超的手里,“我也不多住,明天能走我就走了,我老了,在这里也的确干不成个啥了,回到家还可以喂个猪养个鸡什么的。”

侯权超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看着师新明扶着冯泽山走了,就又急急地往医院里跑去。

医院的急救室里挤满了人。张存锐扑在躺在病床上的花琼琼身上失声痛哭着,他哭得是那样地伤心,以致使在场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凡是在场的女人们的脸上都滚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大夫无可奈何地把听诊器盘起来握在手里默默地站立着,他看到厂长走了进来就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侯权超急切地问。

“印象,心肌梗死,”医生低声说,“厂长,你就安排人料理后事吧。”

医生轻轻地走出了急救室。侯权超向床边走过去几步,花琼琼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半睁着的眼睛好像是特意为着能看到他才没有闭上的,微微张开的嘴唇,好像还在央求着他能听她把心里的话说给他听。花琼琼的身体,除了在悲愤中的张存锐的摇晃之下稍稍晃动了几下以外,她根本不去理睬张存锐的号陶大哭与痛苦的诉说,她只是一味地,似有无限深情地盯着侯权超。侯权超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他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堵塞,鼻子一阵酸楚就赶快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那天晚上花琼琼找他要诉说心事的情境,可是他冷酷地拒绝了她,他真后悔没有给她一次倾吐衷肠的机会,他永远也无法知道她到底要对他说些什么了,他突然感觉到不是琼琼欠了他什么,而是他欠了琼琼的什么,好像琼琼的死与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侯权超突然间被张存锐恸哭流涕的诉说震惊了一下,他好像从中悟出了点什么东西,可是是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他睁开眼睛,茫然地与满屋里的人一样静静地听着张存锐的哭诉。

“琼琼啊琼琼,你怎么能撇下我一个人走呢,这几天你就说身体不舒服,心里烦闷,我请大夫给你看了几次,你已经好多了,谁知道今天就干了这么个事。琼琼啊,琼琼,你可让我怎么活啊……琼琼啊,我可怜的琼琼……”

侯权超回过头来看看一直站在身边的司马英,沉重地说:“司马英,你去具体安排一下花琼琼的后事。”

司马英看也没有看侯权超一眼就扭头走出了急救室。当她走到门口时,突然意识到她胸前还带着一朵红花,她抬手一把拽了下来撕得粉碎,狠狠地把它扔了出去,一片片彩色的纸屑在众人的面前轻轻地飘落到地下。

侯权超从医院里出来,心事烦乱地向办公室走去。当他路过小礼堂时,小礼堂里一阵赶一阵地传出来哥俩好啊、五魁首的搳拳声,酒杯碰撞的叮当声和男女混杂的哈哈哈哈、嘿嘿嘿嘿的狂笑声,他一跺脚就快步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啪地一声摔上了房门。侯权超刚坐下,行政科长轻轻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侯权超跟前,笑容可掬地说:“厂长,企业整顿验收团在咱厂验收期间,花的这一千八百块钱的招待费,花总说不能报,她说这什么茅台、海参,还有到永乐宫游览的花费,按照财务规定都不能报,她不签字,财务科就不敢报,害得我们连账都没法做。刚才我给财务科已经说通了,只要厂长在这些条子上签个字他们就给报,我听说花总这两天病了没有上班,你是不是就签个字算了。”

侯权超嗖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厉声喝道:“你她妈的混蛋!”

行政科长被侯权突如其来的大发雷霆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知道,这个侯厂长平时就是比较横的,于是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在上司发火的时候嬉皮笑脸地附和着:“是是是,厂长,我她妈的就是混蛋,连这么个小事也办不了,还得给你添麻烦。”

“你他妈的别给我扯淡了!”

“是,是,厂长,我不扯淡了。”

“你快给我滚蛋吧!”侯权超对自己近似于疯狂的情绪已不能自控了,也许是行政科长的低头哈腰更加激发了他的疯狂情绪。

“是是是,我滚蛋,我滚蛋。”行政科长揑着一叠报销条赶忙走出了厂长办公室。当他走出好远时,才想起没有把厂长办公室的门关严,他又小跑步返了回来,轻轻地把门给关好。他直起腰来站了片刻,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狠狠地朝着侯权超办公室的门上啐了一口唾沫扬长而去了。

侯权超骂走了行政科长后,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他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用手指掐着嘣嘣作响的太阳穴支撑着脑袋便无力地依靠在办公桌上。司马英推门走了进来,她看看依在桌子上的侯权超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冷冷地说,“厂长同志,关于花琼琼的后事我已做了具体安排,这是安排情况,你看一下,要是没有什么意见就这样办了。”

司马英说着把一张写着关于花琼琼后事安排的便盏放到厂长办公桌上,侯权超抬起头来拿起那张纸浏览着:“哦,就按你们的安排办吧。”

“她家里没有任何亲属,所以张书记的意见是,事已止此就从速处理,力求明天火化。”

“这……”

“这你和书记决定吧。”司马英从桌子上又拿起那张便盏就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对侯权超说:“厂长,我总觉得我一个学化工的干办公室主任不合适,你在有时间的时候可以考虑一个人选,等花琼琼的后事处理完后,我将正式向你提出辞去这个不适合我干的职务。另外,请你恕我改变了与你结合的主意,我宁愿现在自认倒霉,也不愿将来死不瞑目。”

司马英头也不回地走了。侯权超愣愣地像一尊塑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边,张大着嘴死盯着司马英刚刚走出去的门口。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侯权超从懵懂的状态中叫醒,他迟疑了一下,倦怠地走到电话机旁抓起听筒。突然,他对着话筒厉声问道:“什么什么,市委来人了,什么时间到?”

“可能马上就到。”听筒里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侯权超也没有弄清楚电话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就扔下听筒急急地走出办公室,他一跨出房门就厉声喊起通讯员小刘来,小刘闻声急急地向他跑过来。

“你去告诉司马主任,让她……”她忽然顿了一下又说,“不了,还你自己去吧,教行政科把小礼堂那一摊子收拾了,在会议室里准备点茶水,你不要远跑,市里来人了。”

“好。”小刘转身就走。

“回来。”

小刘又赶快跑了回来,看厂长还有什么吩咐。

“你再去告诉一下张书记,就说市委来人了,让他最好能来接待一下。”侯权超皱着眉头响小刘摆摆手,小刘又赶忙向医院跑去。

侯权超叹口气向厂门口走去,忽然一双手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猛抬头是水军强。他本能地一下甩开水军强的手气呼呼地问道:“你,你来干什么。”

“厂长,我,我那次用锯末吓唬你的确不对,直至现在我还后悔呢。”水军强不好意思地向侯权超检讨着,脸上堆满了微笑。

“哼。”侯权超气呼呼地转身大步离去。

“厂长,”水军强追上几步,“我是接到通知才回来的。”

“嗯,通知,什么通知!”侯权超倒背着手,侧转身子威严地看着水军强。

“是市委企业整顿办的,说是要我在今天以前到厂里来上班。”

“嗯,这是你告状的结果吧。”

“唉,厂长,我可没……”

“别说了,别说了,哼,市委 ,省委也不行,现在实行的是厂长负责制。手伸得倒怪长,都管到我的小工人身上来了。”侯权超说着就撇下水军强扬长而去。

这时候供销科长又从后边追了上来,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厂长。”

“唉,你们怎么这么多事呢。”侯权超显得很不耐烦地站了下来。

“厂长,”供销科长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煤炭调运公司把我们的煤给卡了。”

“厂里现在还有多少煤。”

“按照我们的正常生产能力,顶多还能维持三天。”

“如果因为你们供销搞不到煤而停产的话,我就撤你职。”侯权超又转身要走。

“可是,厂长。”供销科长一边跟着侯权超一边解释着。

“可是什么,不行可以多送些礼么,我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侯权超压低了声音拉着长腔教训着科长。

“厂长,问题是这个猫就是不吃腥,至少是不吃我们的腥。”

“什么意思。”侯权超一愣又站住了脚。

“煤炭调运室那个管业务的,就是上次被你解雇了的那个外号叫做大能人的。”

“噢。”侯权超若有所悟地沉思着。

“不过,他倒有个条件,”供销科长脸上露出喜色,“他说你只要把解雇的那些目前还没有饭吃的工人要回来,他就保证我们生产用煤的供应。”

“哼!”侯权超脸上浮上一层不悦的神色,掏出一支烟来点着。

“厂长,据说,大能人就是为了替那些被你解雇了的人出气,才费了不少心思,花了好大精力捞到这个美差的。”

“不行,”侯权超一下子把刚点着的烟揑得粉碎,“我宁愿这个厂长不当,也不给他们做这个平反。”

侯权超丢下供销科长气呼呼地走了,他刚跨出厂大门,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就平稳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紧跑两步上前打开车门,不由地一阵惊喜竟然叫出声来:“啊,爸爸,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狗子,”老人家高兴地跨下车,亲昵地拉住儿子的手,“来,我把你妹妹给带来了。”

老人回身用另一只手又拉过刚跨下车门的方昐哥,“盼哥,这就是你的哥哥小狗子。”

侯权超惊异地瞪着两只大眼看着被他爸爸拉过来的方盼哥。方盼哥眼里饱含着泪水,望着这个曾与她有过非凡交往而又使她伤透了心的侯权超,她顿了一下,就走过来两手紧紧地握住了侯权超的手,满怀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亲切地叫了一声狗子哥。

侯权超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给弄糊涂了。他不敢去看方盼哥那双神情复杂的眼睛,便转过脸疑惑地向老人问道:“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当然,爸爸要对你说清楚的。”老人乐哈哈地看着儿子。

这时候,一辆北京吉普驶过来紧挨着上海小轿车停了下来。刚刚赶到厂门口的张存锐,紧跑几步一把握住刚从吉普车上探出身来的市企业政治部唐主任的手:“啊,唐主任,你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里来了。”

“啊,来看看,来看看,”唐主任和蔼可亲地把张存锐拉到方盼哥跟前,“存锐啊,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得月市上任不久,分管工业的方副市长。”

“啊,方市长。”张存锐毕恭毕敬地同方盼哥握手,并有意地在打招呼时将副市长的副字删掉了。

“方永烈。”方盼哥礼貌地自我介绍着,方永烈是盼哥新近才改的名字,为的是能区别于盼哥而用于官场上的名字。

侯权超对唐主任也不太熟悉,只是开会时见过几面,而且眼前这么多出乎他意外而又令他费解的事情,弄得他也没有想起来同唐主任打招呼,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别人寒暄。侯权超在极力地思索着,盼哥怎么就从农村出来了,而且还当上副市长了呢?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但他又无法否认这是事实。侯权超的父亲见别人忙忙乱乱地寒暄,就悄悄地到儿子的宿舍里去了,他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这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不陌生。

“唉,存锐,”唐主任突然东张西望起来,“怎么不见你们的厂长呢。”

“啊,这不是么。”张存锐把站在人群后边的侯权超拉了前来。

“哦,在这儿呢,你看我这眼睛,”唐主任亲切地上前同侯权超握手,“咱们那个水军强回来了没有。”

“这……”侯权超喃喃地不知该怎么回答。

“啊,老侯,这件事唐部长已经打过电话了,我一忙就忘记告诉你了,好像他还没有回来。”张存锐在这种场合下总是不笑不说话的。

侯权超向张存锐投过来一丝不满的目光,“他回来了。”

“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唐主任点头微笑着,“一会咱们方副市长要给大家开个会,把水军强同志叫上还老师、牛得山、文玉良都来参加。”

张存锐脸上的笑容立即就没有了,他和侯权超都摸不清底细地点头应付着,而心里却在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啊,方市长,唐主任,咱们还是到里边谈吧。”张存锐的脸上立即又刮起了春风,他很热情地带着从市里来的领导们向会议室走去,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让办公室的同志把两个小车司机好好地款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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