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人类的梦醒时分是祛魅——伟大的思想4

先说“祛魅”是什么意思?这是韦伯被人引用最多的一个术语,叫做“世界的祛魅”(德语Entzauberung,英语disenchantment),也有人翻译成“除魅”。这个词字面的意思就是“世界被祛除了神秘性、魅惑性”,这说的是人对自然世界的认识发生了改变。换句话说,以前人对自然的认识中有一种神秘性,后来被去除了。那这种神秘性开始是怎么来的呢?

其实很好理解,那些生活在前现代社会的古人,无论在哪个文明中,古人都相信有各种神仙、鬼怪、精灵。不只是人有灵魂,动物也有灵性,石头草木也有灵,万物都有灵。

古希腊的各种神灵,中国的各种神仙。在道教里面,最高规格的普天大醮仪式中,会恭请3600位神仙;日本的神道教说,有“八百万神灵”;印度教说,有3300万个神灵。其实这些也不是确切的数量,就是想说世界一切现象的背后都有神灵。

你可能会说,这不就是迷信吗?前现代社会的人,蒙昧。但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到处都是神灵的世界,对那个时代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意义非常重大。这意味着,人和世界之间是可以建立起某种联系的。而且甚至是可以沟通,可以互动的。漫天神灵,就意味着到处是人类问题的解决方案。渔船出海,祭奠一下妈祖;打仗出征,要杀生祭旗;生不出孩子,去求送子观音。虽然未必有用,但至少有路可走,心里是安稳的。

这些冥冥之中难以言说的神秘事物,构成了古代精神极为重要的一部分,让人类和整个宇宙紧密连接为一个整体,构成所谓的宇宙秩序(cosmos),古代人从这种整体秩序中确立了生存的意义,获得所谓“安身立命”的根据。在这个意义上,古代的人类是“嵌入”在整个宇宙之中。

那么,祛魅意味着什么呢?简单地说,就是用理性的力量驱散了神秘的魅惑。

有一种很常见的误解就是把祛魅当成了世俗化,人们不信宗教,就是祛魅了。其实真实的历史要比这复杂一点。我们中国人习惯把“宗教”和“迷信”连在一起说,“宗教迷信”。但在西方历史上,宗教和迷信其实并不是一回事。对应到祛魅这件事情上,祛魅其实分了两步,先针对迷信,再针对宗教。

祛魅的第一个阶段叫“宗教的理性化”,就是驱逐原始宗教中的各种巫术,用哲学理性来论证宗教的合理性,论证它的救赎意义。就好像中国人也会区分江湖迷信和真正的佛法高僧,祛魅的第一个阶段就是去除那些装神弄鬼的事情,让宗教走到理性思辨的道路上来。在这个阶段,祛魅并没有瓦解宗教,反而使宗教获得了理性化的发展。

说到这儿,你就能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科学家都是虔诚的教徒。比如牛顿,再比如发现了遗传定律的孟德尔,他本身就是一个神父。还有明清时期来到中国的那些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汤若望等等,他们的科学素养都很高,也给中国带来了很多科学知识和科学仪器。他们都重视理性,追求理性的发展。

但是祛魅作为一种理性化的取向,要拷问的是所有的超验、所有神秘的东西,这个逻辑链条一旦展开,是不会停下来的。所以祛魅的第二阶段很快就转向了宗教本身。

我们知道,现代科学是理性化活动最典型的体现,依靠的是冷静的观察、可靠的证据、严谨的逻辑和清晰的论证。科学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可观察、可检验、可质疑、可反驳、可修正的,它在根本上抵制一切神秘和超验的事物。这个逻辑发展下去,最后还是会挑战宗教的精神主导地位。到尼采喊出来“上帝死了”这句话的时候,这个挑战就基本完成了。

好了。现在世界上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了。

日食,就是一个天体现象,既不是什么皇帝失德、上天示警,也不是什么天狗食日;

水,就是H20这种分子,世界上没有什么圣水、神水;

你爱上一个人,不是什么前世因果,而是你体内荷尔蒙的变化。

自然世界被客观化了,不再具有神性和灵性了,一切都成为可以用冷冰冰的因果规律解释的物理世界了。那么,这对人类的精神世界,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那就是古代社会中那种无处不在的意义消失了,那些与世界的联系和沟通也没有了。一对夫妇怀不上孩子,到医院一检查,说他们不孕不育,目前没有医疗手段,到观音庙去烧香也没用。是不是很绝望?一个人要去危险地带工作,他知道求神拜佛没有用,最多也就是给自己买个保险,真要出事还是会出事。是不是会很残忍呢?

还不仅如此。韦伯看到的问题更加深入。韦伯那篇著名的演讲《学术作为志业》中,有一个段落曾被无数次地引用:

“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重要的是,因为世界已经被祛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经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

韦伯所说的“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当然包括宗教信仰。但要注意,世界的祛魅或者说世俗化并不是说宗教消亡了、不存在了,而是说它不再是一种共同的默认的信仰。有学者说,在古代,信仰宗教是不需要解释的,而到了现代,信仰宗教是需要解释的,反倒是不信宗教无需解释了。在世俗的时代,宗教虽然仍然被许多人信奉,但它不再是人类寄托生命意义的默认选项了。失去了默认选项,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嵌入。在古代社会,人是“嵌入”在这个世界里的,是和世界连为一体的。而到了现代社会,人被从那个大的“母体”中剥离出来,从此孤独地、无依无靠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打个比方,你就能深切地理解这个感觉。一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准备过圣诞节,等着圣诞老人给他送礼物。但是,他被告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圣诞老人,圣诞夜也不会有人从烟囱里下来,也不会在孩子的袜子里塞什么礼物。如果你收到了礼物,那是爸爸妈妈买的。对这个孩子来说,这个瞬间会不会让他觉得非常非常失望?这个孩子本来和那么广大的世界相联系,是不是就被切断了?

圣诞老人从北极来,从古老的传统来,时间和空间上的这种无穷性,瞬间就消失了。小孩不再是一个无尽时空的参与者,他只是这个家庭里的一个普通小孩。对于他来说,这个节日的意义,是不是立刻就显得失色了不少?你看,他被从那个“母体”中剥离出来了。

即使你不信仰宗教,在这个例子中,你也能感受到祛魅对一个人精神世界的影响。这个孩子的感受,就是祛魅完成的过程中,整个人类遭遇的情况。

还要提醒你一点:韦伯揭示的“世界的祛魅”,不带有好坏价值判断的色彩,这只是一个对客观事实的描述。

一方面,他知道,这个祛魅的“梦醒时分”对许多人来说,在精神上是格外“荒凉”的,会让人茫然若失。信仰失去了以往神秘的根基,而理性主义的科学又不能为生命的意义提供新的根本依据。

另一方面,韦伯也知道,世界的祛魅是现代的真相,你高兴也好,失落也罢,我们都必须直面这个真相。这就是所谓现代性的境况。

韦伯告诉我们:随着现代的来临,一场精神的巨变发生了。古代世界那种迷雾一般的魅惑,在现代的“清晨”被理性化的光芒驱散了。世界被充分理性化,也就被人看透而不再神秘了。现代人在回望古代世界的时候,会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这就是所谓“世界的祛魅”。

实际上,韦伯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指出了祛魅的事实。第二件事,是提出了一个问题——梦醒了,然后呢?科学能让人从古代的魅惑中清醒,但是清醒之后的现代人怎么重建终极价值和生命意义呢?祛魅的世界怎么才能不成为冰冷荒凉的世界呢?这一次,科学和理性能帮我们做什么呢?

让我们下篇文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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