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加德满都最后的夜晚

浅浅坐在客栈给客人登记的屋子里,正托着腮看手机,神情专注。很显然,她没注意到我的到来。我在博卡拉上车之前给她发过信息。尼泊尔路不好,客车速度很慢,也会临时停车,她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到。她穿了一条黑白色的碎花裙,脸色红润。我站着看了她半天她才发现我。看到我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她站起来,对我嫣然一笑。不过,转而她又露出失望的神色。我木讷地看着她。这时小王从另一个屋子里走进来。

我在博卡拉徒步安娜普尔纳大环线,连着走了十几天,海拔越高手机信号越差,和外界的联系也时断时续。后面几天也就无法跟她微信聊天。

这家客栈的老板叫Summer,也是中国人,经营客栈之外还在做一份慈善事业。她每天都要去加德满都近郊的一个寺庙里教小喇嘛英文。这个教职是她偶然得到的。上一个英文老师是个台湾人。期限一年,很快到期。后来她们认识,那个台湾人知道她在尼泊尔长呆,就把她引荐给寺庙堪布。她当然顾不过来,立马在网上发帖招义工。我和浅浅,就是她招的第一批义工。

那时客栈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开始,我和浅浅并不熟,她来自大西北青海,而我从小到大在东部海边生活。她个性独立,有点排斥跟我一起工作。我们只是遵照Summer的安排轮流照看客栈。后来因为做饭,我们对彼此有了一些了解。

浅浅不会做饭,她很努力地择菜洗菜,甚至洗好菜还把菜切好,我只管炒就好了。Summer是个素食主义者,客栈里的锅不能沾荤腥。我们只做凉拌秋葵(尼泊尔的秋葵特别多)、土豆丝、炝炒包菜和红烧茄子。有时候也会用辣酱炒萝卜干。浅浅不挑食,在做饭的过程中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的付出。吃完饭她又老老实实的去洗碗。我想帮她,却被她坚决阻止。

我住在客栈楼顶的一个小房子里。这个房子是个平房,只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木制的架子床,专门给义工住。房子上面是水箱。尼泊尔没有自来水,用水需要购买。每隔三四天,客栈就要买一次水。每次送水,都需要一个人到房子上面看着水箱。如果水满了,要叫下面的人停止送水。有时候浅浅在上面看着水箱,有时候我上去。有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在上面。时间长了,这里成了我们的私密之地。客人都睡着的时候。我和她就爬上去,看加德满都的夜色,聊旅行聊生活也聊人生。她说她喜欢海子的诗。我也喜欢。那个时刻,我们似乎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慰藉。

半个月后,客栈来了一个叫火焰的女孩。火焰并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她的网名。她并不告诉我们她的真名,只是让我们叫她火焰。她很早之前就向往尼泊尔,这次在网上看到这边可以做义工,加了Summer的微信,央求Summer让她马上来做义工。火焰才十八岁,大一,正在休学,她准备用一年的时间环游全世界。

火焰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人也热情。她更善于跟男孩子勾肩搭背打成一片。有时候浅浅在厨房洗菜,她直接把浅浅拉出来,让浅浅在客厅休息,她手忙脚乱的忙活起来。浅浅常常被搞得一头雾水。我仍旧是主厨,所以厨房里的人不是我和浅浅,而是我和火焰了。浅浅并不在意这些,直到有一天我和火焰在厨房里传出笑骂声。她走过来,立在厨房门口,靠着门,双手盘在胸前,看着我和火焰。她嘴角微笑着,并没有说话。

那天Summer提早从寺庙回来,带了一些坚果和榨菜,说那是好东西,是叫人从国内捎过来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国,见到国内的东西像见了宝贝一样,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我们准备吃饭的时候,却发现浅浅不见了。Summer打浅浅的电话,电话关机。火焰去睡觉的房间找浅浅,并没发现她的任何身影。我爬到楼顶的水箱,那里空无一人;跑到客栈外面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褐色皮肤的尼泊尔人,根本看不到浅浅的踪迹。那时天已经黑了,浅浅毕竟是个女孩子,来尼泊尔时间也不长,大晚上一个人出门还是很不安全。

浅浅的突然消失,让Summer起了疑。她似乎看出我和浅浅之间有秘密存在,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火焰,对我有了些看法。我饭也没吃,马上出门去找浅浅。之前我和浅浅一起出门买菜,会经过一个天桥。浅浅告诉我,在那个天桥上,可以看到覆盖着白雪的喜马拉雅山。我每次从天桥过却从来没看见过。我想她一定去了那里。

加德满都还不发达,路灯只是零零散散地有几盏。街道上一片昏暗。浅浅站在天桥上望着喜马拉雅山那个方向,一句话不说。我还未走近就看到了她,在桥下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走上去。她知道我找到她了。她喘着粗气,好像在生气。我问她怎么了。她并没有回答我。我靠近她想去抱她。她却甩开我走下了桥。她向着黑暗的街道走去。马路忽然驶来的汽车让暗夜显得惊心动魄。我立即跟了上去。浅浅知道我跟在后面,走的很快。不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回头朝我咆哮,让我不要跟着她。

她走进了加德满都的华人聚居区泰米尔街,路过菜市场、神庙、理发店、超市、中国饭店和酒吧,又走出泰米尔。她走上了加德满都的主干道大街,那条街有时尚的品牌服装店、手机店、鞋店、书店、披萨店。在肯德基门口的长椅上,她停止了脚步,坐了下来。我走上去,问她是不是因为没和她一起做饭,她生气了。她转过头去不看我。我走过去面对着她。我说明天开始我可以和她一起做饭。她又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并不理我。

我拿起手机,搜索到海子的诗,开始读起来:夜黑漆漆 有水的村庄/鸟叫不停 浅沙下荸荠/那果实在地下长大像哑子叫门/鱼群悄悄潜行如同在一个做梦的少女怀中/那时刻有位母亲昙花一现/鸟叫不定 仿佛存在如一颗小鸟的嘴唇/鸟叫不定而小鸟没有嘴唇/你是夜晚的一部分 谁是黑夜的母亲/那夜晚在门前长大像哑子叫门/鸟叫不定像小鸟奉献给黑夜的嘴唇/在门外黑夜的嘴唇/写下来你的名字

浅浅一动不动,仍保持着转过头去的姿势。这时围过来很多尼泊尔人,他们看着我的表演,并露出奇怪的神色。

浅浅依旧不理我,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似乎认为我正在向浅浅表白。浅浅却突然站了起来,沿着另一条街快速往前走。我不得不继续跟着她。

路上我遇到了Summer,她在客栈里坐不住了,打算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一出门就碰到了我。浅浅走到一个建筑的阴影里,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我和Summer远远地看着她,生怕她会想不开。Summer告诉我,浅浅来加德满都之前,在家里的生活并不开心。她父母离婚,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继父给她找好了对象,强迫她去嫁人。她从未感受过家庭带给她的爱。她曾告诉Summer,她很想自杀,最后还是没有那种一死了之的勇气。她逃离了原生家庭,来到加德满都。本来情绪好好的,最近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感到羞愧,没说话,和Summer一直盯着浅浅。她坐在黑暗里,和夜融为了一体。一个小时后,浅浅向我们走来,说要回客栈。回到客栈里,她自己煮了一包泡面吃了,气消了,又和以前一样开心。

我再也没和火焰一起做饭。火焰没做几天义工离开了加德满都去了印度。

义工快做了一个月的时候,受客栈里来尼泊尔徒步的人的影响,我计划去博卡拉徒步安娜普尔纳大环线。我邀请浅浅跟我一起去徒步,她拒绝了。她不喜欢徒步,而且客栈没人看着不行。那时又来了一个叫小王的男义工,不过他什么都还没学会。小王长着一张娃娃脸,和浅浅差不多大,白白胖胖的,像面揉出来的。我并未觉得浅浅会喜欢上他。临走嘱咐小王好好照顾浅浅。他答应了。

我在博卡拉每一天都急匆匆的走路,也每天都和浅浅报平安。我离开加德满都之后,她似乎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常常把客栈的琐事说给我听,让我做判断。又说小王这个人干活不行人还不错,在客栈里做事有点搞笑,炒菜像是用铲子砸锅,和做保洁的尼泊尔女孩眉来眼去。客人都很喜欢他。海拔越高手机信号越差,后面的几天我也就无法跟浅浅再联系。我在博卡拉走了十几天,风吹日晒风餐露宿,最终变得像一个喜马拉雅野人。徒步结束以后我立即给浅浅发信息,说马上回加德满都。浅浅回我说等着我回去。一路上我都期待着和浅浅再次见面的场景。

回来后我发现Summer又招了几个义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客栈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她们除了做义工,平时都不在客栈呆着。要么去猴庙看猴或者去烧尸庙看烧尸,要么去博大哈佛塔转塔。据说围绕佛塔转113圈许愿,愿望可以实现,很多游客得知后趋之若鹜。到了晚上,她们就跑到酒吧去喝酒听摇滚,很晚才回来。浅浅被她们的生活方式所吸引,也跟着去了。小王在这方面是个老手,整天带着他们玩,很受女孩子的欢迎。

有个叫Sherry的女孩和他们不一样,每天都坐在楼顶看书,看累了就爬到水箱上看整个加德满都的风景。我问她为什么不融入大家。她说不喜欢。我不再说话。Sherry突然问我是不是喜欢浅浅。我没有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她说如果我喜欢的话就要多关心浅浅了,浅浅现在和小王走的很近。我去徒步期间他们还一起去看了电影。我问她怎么知道我喜欢浅浅的。Sherry说这个看眼神就能看得出来。她发现我回加德满都之后,眼里除了浅浅没有别人。我认真看着这个聪慧的女孩。

我要回国了。临走的前一晚,Summer决定带我们去杜巴广场玩。那天所有的人都去了,客栈里只有Sherry一个人。她不想出门,主动申请留在客栈看店。

我们沿着漆黑的路向广场出发,昏暗的路灯下人影模糊。街道上喧嚣已尽,尘埃落定,到处是白天人们留下的垃圾。几个尼泊尔建筑工人在路边施工,他们在修路。白天街道上人太多了,根本无法作业。面包店还开着门,门可罗雀,老板托着腮帮望着街道,陷入了思考,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关门下班。几条狗不时从后面窜出来,跑到我们前面。尼泊尔的狗白天都躺在地上睡觉,如死尸一般,晚上极度活跃,生物钟和人的正好相反。我们过了天桥,经过菜市场和神庙,并没往泰米尔街去,而是走上另外一条几乎没有路灯的街。Summer一路带着我们,即使是夜晚,她也熟悉这条路。她在尼泊尔生活两年了。当初她走到了这里,内心突然平静下来,决定留下来生活。她是一个行先知后的人。马上盘了客栈,这一晃就过去了两年。

我和Summer一起走,几个义工跟在我们身后,一路上走走看看。虽然他们每天都去酒吧,从未仔细体会过这加德满都的夜晚。浅浅一会儿和我们走在一起,一会儿又和小王走在一起。她看我和Summer聊天正投入,那几个女孩又缠着小王,主动脱离了我们,自己一个人走到最前面去了。她穿着白色的长裙,脚步很轻盈,却也带着一种谁也不能让她回头的倔强。我告诉Summer我的过往:我是一个啃老族,毕业三年只上了一年班就宅在家里,全然不顾父母对我的焦虑,除了玩游戏,似乎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我在网上看到她发的招义工的帖子,对这个神秘的国度产生了向往,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灯塔一样,于是马上动身来了。我内心实际上是很自卑的,我不懂得爱自己,也不敢爱别人。Summer听我说完,并未做任何评价。她问我知道她为什么留在尼泊尔吗。我摇摇头。她说她已经结了婚,很爱她老公。两年前老公意外离世,她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投了一次河,被救了回来,没死成。在家人的安抚下她开始全世界旅行,然后就走到了这里。Summer说这些话的时候,风淡云轻,如同在讲述别人的不幸。

我们走进了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杜巴广场是尼泊尔国王的王宫,修建的气势恢宏。然而2015年的一场大地震让这里的大部分建筑都倒塌了。现在正在修复中。白天游客若要进来,仍需要购买门票。晚上这里可以随意进出。Summer蹲下来,将自己带的面包给一直跟着她的狗吃。这里是广场中心,却只有几盏路灯,四处是一片暗夜。我陷入沉思,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不都如同在黑夜里行走吗?

我突然发现浅浅不见了。我的目光四处寻找她,最终还是在一个古老建筑的阴影中看到了她。她就像之前出走的那晚一样坐着,和黑暗融为一体。这次她双手托腮(我不知道她的这个动作是不是来尼泊尔后形成的),也陷入了沉思。小王给身边的几个女义工拍照片,说说笑笑打闹了起来,跑到了广场的边缘,只有几个黑影子。有几个乞丐和狗在一起,好像他们是一家人。我看着被地震摧毁的建筑遗迹,仿佛置身于宇宙中的一个角落。我感到自己变得渺小。

回去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加德满都本地的狂欢节。几个人抬着一个神在前面走,后面跟着的人在敲鼓打锣,接着就是脸上涂抹了油彩,边走边跳舞狂欢的尼泊尔人。那些人卸下了生活中的面具,以最自然淳朴的状态跳舞摇晃,如同孩子一样。我们驻足观望,直到狂欢的队伍消失在巷子尽头。

第二天我离开了加德满都,走的时候浅浅刚好有事在忙,并没送我去机场。她决定留下来帮Summer,说不定也会像Summer一样留在尼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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