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耗子药的,蹬着他的三轮,徐徐地从小区这头逛到那头。早晨,俞生和姚杭出发晨跑的时候,看见他蹬着车从地下车库旁的广玉兰树下经过;待他们回来,这人就连车一起不见了。
广玉兰树下围着一圈人;看车库的人家,大门洞开,丰腴的妇人坐在门槛上痛哭痛骂;围观的人们纷纷在说:“没想到看车的也这么有钱,锁在柜子里头足足两千八百块钱,给人偷个精光!”
公安局的警察已经到了,连若慈都出马了,俞生毕竟是个外地的见习警,此时只好挨着门边向屋里看。若慈从屋里出来,摘下手套,对刑警说:“指纹和脚印都很少,讲不定是个惯犯。”
说着,她转身招来俞生:“你俩今天走的早,又路过这儿,遇见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有一个蹬三轮卖耗子药的,在这里停过一会儿。”俞生话一出口,四周的人们都恍然大悟,议论起来。
“他长什么样儿?”
群众们一个个都有话要说,俞生却偏偏懵住,挠着头回想了半天,才支吾着说:“他的皮肤很白,下颌比较尖,眼角尖而细长——”
“就像一只白耗子!”姚杭抢过话头,凑上前来,“刚好他身上的背心也是白色的!”
俞生羞愧地垂下头,若慈瞥着他,正色道:“一个人想不起来没关系,最后能画出来就行了——慢,慢,画。”
这种“紧要关头”,俞生后来遇到的太多了,也就不算事了;可他此刻急得满脑门的汗。他一屁股坐在玉兰树下,打开画本,把记忆中的那只白耗子形象使劲往纸上拽。
一群人现在围上来看他。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个卖耗子的应该经常来小区吧!”
一个说: “我见过他啊,蹬着个三轮车,估计个子就一米六的样子,那腿杆子短得很!”
俞生打量了那人一眼,说:“可是大叔你看起来有一米九的样子,我在你跟前也是一米六啊。”
又一个说:“那人贼眉鼠眼的,眼睛那么小,一看就是坏胚子!”
俞生尽力画出一双“贼眉鼠眼”,问道:“像不像?”
“比这个小!”那人坚定地说。
俞生擦了擦眼皮,又说:“够小了吗?”
“还不够!”
姚杭蹲下来附在他耳边说:“倒不是眼睛小不小的问题,你看你把他的眼角……画的太好看啦,群众当然不答应。”
俞生连连摇头:“不行,我记得这人的眼睛是女像,眼角就是这么长的!”
女失主挤进人群,看了眼画纸,嚷道:“这画的一点都不像那个贼!眼睛才不长这样呐!”
俞生抬起眼睛问她:“你亲眼见过这个贼吗?”
女失主语塞,只好抽抽鼻子,退到一旁。
树底下乌压压一群人,又路过收破烂的、卖老面馒头的;来一个,俞生就问一个,在纸上添几笔,一会儿眼神一亮,一会儿眉头皱起。从上午到正午,从晌午到黄昏。
俞生身上白白的衬衫,湿了干,干了湿了好几轮。他的胳膊很酸,腰已经麻木了。他不断改动着画纸上的脸,一会儿想着“这就是那个人”,一会儿又想着“这下又不像了。”
人们渐渐散去。地上的树影渐渐隐藏在晦暗的泥土里。俞生抬起头,看见车库顶上的草丛托着一片藏青色的天空。看车库的女主人仍然坐在门槛上,呆呆地倚着门框,她还没有吃一口饭。
俞生咬着笔杆。他的脑袋真要想空了。他希望那只白耗子蹬着三轮,从黑洞洞的车库里钻出来。
“俞生,我想起来了。”姚杭转了一圈回来,他胳膊上披着件外套,手提着两杯豆腐脑,把一杯放到俞生身旁。他说,“今早我们跟那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他那背心后面撩着,后腰上有一个一圆硬币那么大的胎记!”
俞生惊得跺脚:“你怎么不早说!”说着就要扶他的胳膊站起来,姚杭躲了一下,笑道:“现在说也不晚啊!况且我看他今天也没穿裤衩,拿着这么一大笔钱——说不定现在正是时候啊!”
俞生一时没听懂:“什么正是时候?”
姚杭不说话了,用外套把俞生包起来,搀着他踉踉跄跄地回家去。家门前的篱笆上开着紫艳艳的洗澡花。
警察还真赶上了“时候”,凭借画像和腰间胎记的证词,在某一条暗巷中,某一间开着紫色灯光的铺子里,揪出了这只耗子。这耗子比画像上的更贼眉鼠眼,也更憔悴了——那笔赃款他花得只剩七百块。
这案子一破,俞生在小区里出了名。他虽是暂住在这里,可收破烂的、卖老面馒头的,都认识了他。他早上出去跑步时有好多孩子陪跑,回来时又会来一拨孩子,争着要看他的画。
俞生真喜欢孩子。这些小家伙让他想起自己年幼的妹妹,还有多年前白裙子的姐姐。父亲隔三岔五会打来电话,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安心求学。
俞生只是很想见妹妹。那时是2008年,父亲省吃俭用许久才给他发来三张彩信,是妹妹的照片。俞生举着手机追姚杭:“你看呀你看呀,这是我妹妹诶!”
“我不看。”
“她是属老鼠的,你看她这个米妮的书包!”
姚杭抵挡着手机,跳到阳台上,笑道:“你怎么不买个米奇的配上!”
俞生跟过来,顺手带上门,张开双臂挡着说:“你快看!不看不给走!”
二人打打闹闹,踢乱了纱门下的几双鞋。俞生赶紧低下头把鞋摆正,笑道:“你怎么这么秀气,看照片也不行,关个门也——”话音未落,只觉指间一团绒毛滚过,一声嚎叫冲出嗓子眼:“啊啊啊——耗子啊!!”
只见两团黑影从鞋柜中蹿出,像一串贪吃蛇沿阳台四面墙角游走。两个男子汉吓得大喊大叫,又不敢开门,只听得门外张驰大喊:“把门打开!我在这里!”姚杭一脚把纱门踹开,那串黑影“嗖”地从门缝蹿出,外面顿时传来一个男子汉的大喊大叫。男孩们听得又哭又笑,忙把门关上,贴着门坐下,感觉两腿直哆嗦。
若慈说,两个老鼠一进客厅就没了影。为保险起见,两个男生需要在阳台上住几天。
过了几天便是中元节。两个人在地下铺了张凉席,并排坐着,看窗外家家户户的灯火,和地下一格一格的月光。
俞生今天格外思念母亲,思念姐姐。他摩梭着香囊,絮叨着:“我妈妈很怕热,我姐姐就好很多。”
“她们怕不怕耗子?”姚杭问。
“那没事,只要我爸爸不怕就好了。”
俞生并没有很悲观,他带着点笑,说了一些小时候的故事。
“我小时候可比你有出息。”姚杭笑道,“大男生玩什么木房子木马车呀,有什么好研究的?”
他还没说完呢,俞生已经想好要怎么怼了;他攀着人家的肩膀戏谑道:“你有出息行了吧,你就研究人家胎记去了!”
两人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歪歪倒倒地嬉笑了一阵,又慢慢各自坐直了,安静下来。
月光和灯光透过纱窗,洒在他们的脸上。俞生的脸棱角分明,光影映上去,像个故事。姚杭的脸颊显得晶莹一些,仿佛剥开皮后玲珑剔透的荔枝仁儿。
忽然,俞生说:“我姐姐应该还活着的。”
“她不是已经——”
“不是,是我一开始记得不清楚。我相信她还活着的!”俞生斩钉截铁地说。
姚杭听了,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沉吟道:“那这是好事啊,活着,活着就好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想我的爸妈,应该也还活着。”
俞生惊了一下。其实这些天他只当姚杭是暂时寄居舅舅家中,倒也没多想他亲生父母的事。未知“生”,也不知“死”。
俞生告诉他,自己的姐姐长到六岁,是在儿童节出去玩的时候失踪的。
姚杭拣起一只拖鞋,丢到一边,说:“我小时候住在乡下一户人家,他们说我亲生父母死了,后来一个女人把我接城里来,让我认妈。再后来我自己跑出来,到了亲生母亲家。再再后来又被我舅舅领到宿江,没几天就说我母亲不在了。”
俞生深深地想了想,问:“那你进城之前住哪儿?后来又住哪儿?再后来——”
“乡下不知道什么地方——”姚杭打了个哈欠,“后来是在个州。”
“你为什么跑出来呢?”
姚杭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不聊啦,太晚了,瘆得很。”
俞生心痒痒的,又不好多问,只得怏怏地躺下。两人抵足而卧。姚杭说:“把门开一条缝吧。”
俞生面朝门缝躺下,伸手勾来手机,打开妹妹的照片,脸上很快又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姚杭迷迷糊糊的声音:“为什么……耗子,是一串一串……”
“别形容了好不好?”俞生遮住妹妹的脸,蹬了他一脚,笑骂道。
“你说呀。”
俞生翻了个身,意识也朦胧起来:
“因为它们一只叼着一只。
它们是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