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

六月的早晨,两人一大早骑共享单车往颐和园北宫门去。短短一公里的路,仪林骑得顺风顺水,志成却已经气喘吁吁。到了北宫门,进来没走几步,他就说,不行了,我要坐下来歇歇,你等等我。

阳光透过万寿山的松柏,照在两人头上,已经热起来了。早锻炼的老人们已经撤了,万寿山背山这里的小路上人不多。他们找了个长凳坐下。志成不停地隔着裤子挠里面的腿。

他说:“那个药副作用太大了,现在我血管都有问题了。听说那个药有扩张血管的副作用,现在一停药,我的胳膊腿上就奇痒不止。”

他确诊肺癌晚期已经有五年了。一开始是咳血,去医院一看,已经不行了,切了半个肺,做了两期化疗,开始吃靶向药。这种药美国还在实验阶段,他每隔几个月去医生那里领药,一边做小白鼠一边等新药上市。然而一个月前,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医生说,这次恐怕是不行了,副作用太大了。继续吃药,还能撑一个月,停药,也就一两个月。

从他五年前跟她恢复联系她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起初,她义愤填膺,看到雾霾的消息就转,就谴责,跟他说他们这些肺癌患者应该发起联合诉讼。他则虚弱地开玩笑说:其实挺好的,有这个借口我才敢再跟你说话,也许从我们分手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我快要死了,但在你面前这是个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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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们有一个没有解释清楚的分手。志成不久结了婚,仪林则离开北京,去了别的城市,两人不再联系。仪林通过朋友得知他得了肺癌的时候还存在一丝侥幸,认为朋友只是大惊小怪,是不是把囊肿说成癌症了?即使是癌症,也有早期中期,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就算确认是肺癌晚期,甚至需要切除半个肺以后,仪林仍然在网上找各种“癌症是慢性病,好好调整心态活十几年,甚至不药而愈的例子都有”这类文章发给他。她说:“我这个人这辈子虽然没有碰到什么大好事,也没有碰到过什么太大的坏事,你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在她心里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是属于她的一桩事,虽然他们看起来已经毫无关系。她坚信自己不会那么背,碰到这种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倒霉事。

志成说起他的病,倒也并不怨天尤人。他说:“还是我自己不好,不想回家,整天熬夜加班,抽烟抽得凶,自己觉得胸闷也没去检查,北京空气又差。”——所以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好?仪林半信半疑,不过这也是他自找的。

两年前志成一度病危,她来北京看他。进了病房,只见墙对壁悬着一个电视,在放球赛,靠窗的病人看球没进,怒叫一声。志成的床位靠门,他背靠在墙头,脸颊瘦得陷下去。她说,

你现在越来越像我爸爸那边的人了。她以前就有点怀疑,自己喜欢他是因为他脸上有自己父系家族的某些特征。脸颊丰润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就看出来了。

虽然事先告诉他要来看他,许久不见,他看到她还是一阵剧烈地咳嗽,额头沁出汗珠。她手足无措,甚至怀疑自己不应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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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那么久了,对于两人的过去,她只记得他们在工作日空荡荡的电影院接吻,深夜在他办公室接吻。后来那些令她伤心的细节,她已经通过自己的复原系统成功地过滤掉了。不,还有一件,记得分手后不久,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看到朋友穿着白婚纱站在台上,她无法自已,冲进洗手间哭得停不下来,心里想的是,我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婚礼了。

结果一年以后,她就在另一个城市把自己嫁了出去。她几乎不想起他了,也从来没有梦见过他。但是世事总是兜着转的。

他说,也许是想惩罚自己,又也许是自暴自弃,不知怎的,婚后妻子的性情也变得不可理喻,他更加懒得沟通。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看见前面一个背影像她的,他都忍不住心咚咚跳,要赶几步走到前面去看看。

但是她看过他和妻子带女儿出游的照片,他们明明笑得很灿烂。

她问:“如果你不生这个病,肯定不会找我吧?”

他说:“那是当然了。如果没生病,现在是正忙的时候吧。”

难道他会以为这个回答她很满意吗?

两年前在他的病房里,他弟弟后来来了。她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感觉自己的悲喜在明晃晃的眼睛下无所遁形。他弟弟来了之后她就早早走了。回来虽说嘴上继续照旧安慰他,心里却发狠地想:最后他不还是把自己托付给自己的家庭吗?你知道他死的时候你都不会在场。

她开始劝他对家里人好一点,跟妻子改善关系,家庭总归是最后陪伴他的。他说:你不是在说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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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跟她倾诉自己的病痛,说自己想自杀,说自己马上不行了,她说:你想我来看你,为什么不直说?马上就定了车票来。川端康成说过,只要爱过一次,责任就不能消失。

两人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也好吧,总算要完结了。

两人斜斜走到谐趣园,仪林说:“看来以前的帝王,也无非是在北国想念着精雕细琢的南方,直接把江南园林搬过来。又或者,工匠只会造这样的园林,是他们的乡愁。不管怎样,这园子留下来,一百年一千年,仍然是活的。不像我们人,游客换了一茬又一茬。”

仪林谈起了自己养的那只狗,她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的。对了,那时候我们不联系了,为了有事做,养了它,再后来把它从北方带到南方,都已经快十岁了。”

那些痛苦的岁月又忽然带着鲜活的热度冲上她的眼眶,她抹着泪停不下来。

志成柔声说:“原来是这样。你说如果真的爱就不舍得离开,要是你当时就这么说就好了。那我肯定直接坐飞机去找你了。”

她想,真的吗?难道是那我那是表现得不在乎他?果然男人就是会被女人的脆弱打动吗?要是我当时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就能留住他了?不会吧,给你一百次机会还是相同的结果。昨天在出租车上,司机放了一首关于第三者的怨妇口水歌,他开玩笑说,怎么像是我老婆数落我?可见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是活在他那个藩篱高高的世界里的。他不懂得听从自己的心。或者,也许只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不够有力量,那就无话可说了。

走到昆明湖畔,也许是受她刚才脆弱的感情表露影响,志成好像决定要把最后的话说完,他说:

“你说我不爱你,但是每次我见到你,心还是跟以前一样砰砰跳,会想自己要说什么,穿什么衣服,这算什么呢?对不起,我是做错了,我没有用全力去让我爱的人幸福,我浪费了我的一生。我现在才明白,爱就是一种非如此不可的力量,背叛它的人一定会自食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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