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4月,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河北师范学院校园里,花坛里的玫瑰开得正红艳,一群素昧平生的“学生”,享受着阳光的明媚,呼吸着鲜花的香甜,各自在这陌生的大学校园徘徊着,踟蹰着,也在兴奋与忐忑中不安着。
平日里,这里是二十岁上下年轻的大学生们读书、运动、欢乐的圣地,然而,今天的校园里,只有24名来自河北省11个地、市的特殊大学生,他们的年龄,上至40岁,下至20多岁,大多素不相识,却又在感情上亲近着,总想找机会相互倾吐着什么,认识一下未曾谋面的“同学”。
时间过去了30年,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和那些一面之缘的同学。我们,有的来自渤海之滨的港城秦皇岛,有的来自塞外山城张家口,有的来自冀中古城保定,而我则来自冀南平原。24名“同学”,来到河北师院,是来参加“国家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中文专业本科学业的毕业答辩。
幸运的是,24名考生,我却有着一同从邯郸来的同学小黄。小黄是一名天津知青,从邯郸地区农村选调到邯郸市传染病医院做了一名男护士。在自学中文专业的日子里,多次在一起切磋学业,每次考试前在一起做考前预习,算得上真正的大学同学。那次一起来到石家庄,一起参加毕业论文答辩,又成了邯郸同伴。小黄那天显得又激动、又兴奋,在等候答辩前,他拉着我在师院校园里要到处走走,我学着他的天津腔问他:“小黄,你介(这)是干嘛?!”他说:“干嘛?在咱们的大学里转转!人都说自学考试是在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里学习,今天来到咱们的主考院校河北师范学院,介(这)不有了围墙了吗?”一句话,把我说得心潮翻滚,几乎掉下泪来!
改革开放后的1983年,国家启动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为一些没机会上大学的青年人带来机遇,时人称其为“没有围墙的大学”,它给全国数以千万计的想上大学又可望不可即的青年人带来了希望,又晃若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人人都有理想,理想是希望的翅膀。早在小学时代,我就把上一所名牌大学做为自己的理想,那时就成为市里一所“小宝塔中的小宝塔”小学里的少先队大队学习委员,成了很多同学羡慕的“小学霸”。1965年又考入号称“邯郸清华”的邯郸一中,刚过15岁,就成为一名共青团员。正当绚烂年华,准备遨游学海、雏鹰展翅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熄灭了希望之光,时代之舟载入“广阔天地”,成了一名“新农民”。1970年4月,有了一次上大学,还是清华大学的机会,一式4份铅印的报名表格填好,四枚公章盖了三枚,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与这所名牌大学失之交臂!为此大病一场,仿佛“一梦黄粱”,失去了人生的希望。
尽管县革委文教部的同志好言安慰,说“清华大学没去成,还有机会,不久,原北京笫二外语学院、现在迁到张家口的河北外语学院就要来县里招生,到时你再报名,千万不要难过!”但我再也不愿触动心中的伤疤,甘愿接受命运的摆布,哪黑哪住店吧!
转眼间十三年过去,早已回城成了一名“工人阶级”,一个机会又让我燃起新的希望。1983年9月,听到一个消息——国家要启动“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看了报名简章,不分学历高低,不分年龄与职业,均可报名参加学习。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所在工厂近3000名员工中有70多人报了名,我是其中之一,时年33岁,当时心想,三十三,要把身翻!这次机遇再不抓住,这一辈子的大学梦就彻底只是一个梦了。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黄卷催我读书早,青灯伴我读书迟。”多少个日日夜夜,白天上班,披星戴月,早去晚归。吃了晚饭,独对青灯,或开卷苦读,或掩卷沉思,没人督促,没人提示,更没人布置作业,没人辅导学习,时人称之为“没有围墙的大学”。同我一样,全国数以千万计的青年人在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里刻苦学习,堪称中国现代史上的空前。
“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鹕之先鸣”,这是鲁迅先生的集句,我把它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简单装裱,悬挂在书桌前的墙壁上作为座右铭,时时激励自己。时在年轻,每天晚上只睡眠四、五个小时。上班时的工余,别的工友都在聊天,我却打开陪伴我近20年的军用背包,坐在僻静处,翻开自学教材,全神贯注地读书、思考。功夫不负有心人,1987年4月,拿到了中文专业大学专科的鲜红色的毕业证书!还在拿到7科学科结业证的时候,我还被评选为缝纫机总厂的“生产标兵”,时任总厂厂长兼党委书记、后任邯郸市副市长的金存义同志高兴地称赞我为“生产上的标兵,学习上的模范”,工友们善意地调侃“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一介“黑老铸,”,在“没有围墙的大学”里拿到大学专科毕业证的消息风一般传遍全厂上下。
从1983年9月报名参加自学考试,到1987年4月拿到专科毕业证书,倚仗着年轻,在企业下马、感受着改革阵痛的日子里,本着“生产、学习两不误”的原则,每天一身灰尘、一身油泥以飞舞的铁花、灸热的铁水为伴,夜深,妻、儿早已进入梦乡,我却在夜阑人静时灯下读书。不待黎明即起,又在一遍又一遍雄鸡的啼鸣中捻亮台灯披衣早读。1984年元旦,我站在全厂表彰与庆功大会的舞台上,十字披红,胸带红花,领取了全厂生产标兵的荣誉证书,又有谁能想到,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之后,又夜以继日地灯下苦读的发奋?35年后的2019年春节,昔日的70多名老工友新春聚会,张玉民在酒酣耳热之间,发出一句感慨:“1983年的时候,我就感觉你这个人与别人不一般!”我问玉民:“咱们是同甘苦的老工友,同是黑老铸,有啥一般不一般?”他又一杯酒饮尽,神秘地眨眨眼说:“大家都开不出工资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你却手不离书!”
张玉民工友的一句话,勾起绵绵思绪……
1984年4月,第一次自学考试成绩公布。设在原邯邢基地“五O五建设指挥部”旧址的丛台区委办公室里,拥挤着从全市各地前来查分的“没有围墙的大学”学员,大多是衣冠整洁的年轻人,急切地等待着查阅成绩,而我是接到厂教育科徐印芳科长亲自到脏乱的车间里的通知,穿着一身黑漆漆油污的工作服,骑着一辆旧永久自行车赶到的,由于是在上班时间,等得有点心急,才在人群中挤到放着成绩表的办公桌前,周围的人们赶紧躲开,眼中闪着不屑的光芒。当我找到自己的名字与名字后面的考分,不禁说出声来——三科考试,全部及格!周围查分的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惊呼:“啊?!三科全过?”大家经过半年的自学,都知道,自学考试不比电大,也不比业大、夜大与职大,那是硬碰硬地自学,同普通高考一样地严格,很多人第一次考试只报了一科还没能考过关,而我一介满身油污的穿工装的一线工人竟然第一次考试,报了三科却全部通过,怎么不让大家惊讶?这个消息传到厂里,不久就引起轰动,因为,在一个有着近3000名职工的工厂,同时报名参加中文专业自学考试的工友中,除我之外全部落榜。这个笫一次,对于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1987年4月,拿到中文专业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是人生一个转折点,从一名铸造工人到大学专科毕业,又从一名工人成为一名技工学校教师,进而又成为在别的工友看来无比风光的一个大厂厂长的秘书、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几乎是鲤鱼跳龙门般地飞跃!但我深知,随着改革的深入,知识越来越重要,就此止步就会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于是在1989年,又重新走入那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开始人生又一个征程。
河北省于1989年启动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本科阶段的学习与考试,“路漫漫其修远兮”,于是,毫不犹豫地踏上这条艰难然而充满希望之路,尽管,这条路充满风雪,充满荊棘。
在中文专业本科阶段,教材问题时而成了难题,《语音学概论》、《训估学》、《中学语文教学》等课本一书难求,尤其是选修课《中学语文教学教法》,走遍全市大小书店都买不到,托熟人到上海、北京的书店去买也买不到,无奈之时,想到自学考试主考院校河北师范学院。1990年“腊八”,一个飘着大雪的日子,乘火车赶到省会石家庄,又乘公交车赶往石家庄西南郊的振头,终点站离河北师院还有一华里多的路程,踏着半尺深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到校园,已是早晨7点40分,勿勿在学生创办的小餐厅,只吃了一碗腊八粥就走进校区。在学院图书馆外,站在飘雪的小广场前倜伥着,这里是最后的希望!忽然从图书馆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年龄的老师,她打着一把雨伞,围着厚厚的围巾,正要外出。我叫了一声“老师”,这位老师和蔼地问我:“你有什么亊?”我讷讷地告诉她,来自邯郸,是自学考试考生,买不到一本叫作《中学语文教材教法》的选修教材,只得向“母校”求助。那是我永生难忘的老师,她亲如大姐,立刻带我走进图书馆的储藏室,她说:“正好还有几本。”她找到那本书,细心递给我,我忙拿出钱来要付款,她亲切地说:“不要钱,这是存书,我就是管理图书的。对于自学考生,我们一向当作自己的学生看,你们太不容易了,大老远冒雪从邯郸来,送给你了!”此情此景,风里雪里,我这个40岁的男子汉,竟落下泪来!离开图书馆,看着风雪中雨伞下的素昧平生的老师大姐,一步三回头地向她告别,雪中,面向她,也面向不是母校胜似母校的老师与校园深深躹了一躬!
风雪中打着雨伞的老师大姐,永远定格于难忘的自学生涯中。
另一位河北师院的老师、我的本科毕业论文的导师王宗玖先生,也永久定格于艰辛而又美好的自学生涯中。
王宗玖先生比我只大了几岁,在本科自学阶段,几次遇到学习中的难题,通过《河北自学考试》杂志,书信联系上他,以后每当遇到问题,我都写信请教,他总是有求必应,通过书信耐心指导,他的每次回信,也总是详细解答,恰好在毕业前夕,河北师院指定王先生为我的毕业论文导师,这让我惊喜不已!按规定,毕业答辩前,要与导师见上面,帮助考生选题并提出指导意见。怀着对王先生的景仰之情,赶赴石家庄,去时我想到要去见导师,要带点礼物作为见面礼,于是下了火车后在当时石家庄最大的百货商场人民商场,精心挑选了一盒糕点,带着这个礼品盒,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又从未谋面的导师。他帮我选题后,又详细提出撰写毕业论文的思路。王先生戴一付金丝眼镜,他的循循善诱,说话语气的和风细雨,霎那间幻化成我小学与中学时代的老师,仿佛坐在教室里聆听老师的教诲,穿越时空,回到我的学生时代!中午时分,他又盛情邀我在他的家中作客,一桌丰盛的饭菜让我仿佛是在自己的家中。告别导师时,先生又拿出一支金笔执意要赠送于我。毕业论文答辩,先生是答辩委员会成员之一,我的答辩刚完毕,走出答辩席不久,他就急切走出,满怀殷切之心告诉我:“全体答辩委员一致评定,你的毕业论文与论文答辩获得了优秀!”那神情与心情,完全把我看成在校大学生中他心爱的学生!
在自学生涯中还有一位恩师徐印芳大姐,是她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照与帮助,才有了我的后来。
1984年4月初,邯郸缝纫机下马后的第二年,失去了产品的工人兄弟姐妹自己对外揽活,以分厂为单位搞创收,在两、三年的时间里艰难度日,连每月三、四十元的工资都开不全。四月的一天,我与工友们正在车间里干活,突然从车间大门外走进一位女同志,车间光线很暗,遍地是砂箱与乌黑的铸造用砂,她穿过零乱的砂箱,喊着我的名字,走近她,才知道她是总厂教科科长,这是我第一次结识她。她亲自从厂部过来,来到这又脏又乱的铸造车间,通知我第一次自学考试成绩下来了,快去查分!我们的工厂是一个大厂,在工人们看来,总厂教育科长亲自到车间一线下达一个通知,多少有些意外!从此,在三年的自学考试生涯中,她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通知我一年两次的报考时间与地点,一年两次通知我去查分,在自学考试中查找资料,统计记录单科结业证,她有一句话至今言犹在耳:“自学考试考生那么不容易,我们就是为考生服务的!”可以说,徐印芳大姐的热心关照,是对我的很大鼓励,让我在那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学习没有了后顾之忧。
1990年,结束了大学本科的学业,又拿到14个学科的单科结业证,次年4月,拿到了本科毕业证书,不久又被评为邯郸市自学成才先进个人。
在领到大学本科毕业证书的那一刻,按捺不住心中的滚滚思绪:
——这一刻,我想到的是,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正常情况下只需十几年,而我却用了三十一年。
——别人的大学,是在有着围墙、有着美丽校园的环境里读书,而我的大学是在一个没有校园、没有围墙的环境中自学。
——别人的大学,在校园里充满欢乐、享受青春年华的美好中度过,而我却等待了三十一年,其间经历了文革风雨、上山下乡、工厂做工,酸甜苦辣,五味杂陈!饱览了社会这部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