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圆形叙事（3）

第三天：下沉

凌晨接到通知：带上行李离开高中，下沉各村同吃同住。

大伙儿有点慌，传说中的露天地铺生活要开始了吗？洗冷水澡的权利都要丧失了吗？与蚊虫共舞的命运来临了吗？无论如何，这高中女生宿舍，是保不住了。

他仅仅来得及再看一眼《怪诞行为学》的绿色封面，就要道别了。因为出发时间是五点。

经过上一轮的核酸检测，他所在的村从防范区升级为管控区。所谓管控区，属于第二等级的封村，人员不能出村。如果再升级为第一等级的封控区，人员就不能出户了。

他不知道下一个盲盒里是什么在等着。升级的原因，也未知。

上面要求六点前所有人马要下沉到各村，而运载车辆有限，所以得分批投放。他是第一批出发的，五点。这次，不再是BMW。BTW，途中的景色惨淡了许多。因为天还没亮。

三人到达临时村部的门口，升级为管控区的措施已经显而易见：他们得翻越铁栏杆进去。得益于前两天的伙食，他比同行的两人用时都快。后来听说，这些两米高的铁栅栏，是凌晨两点添置的。

小学校园里一片沉寂。显然，大家都还在睡梦中。那就驻村三人组先合影打卡吧。他和另一位长的像刚拿全运会冠军的樊振东的同事都没穿制服，而三人中最高大的潜水深度爱好者穿着制服。所以照片画风就是：虽然他霸占了C位，可是画面右边两个短裤短袖的邋遢货，脚下拖着几天没洗的鞋，手里提着红色塑料桶，桶里装满衣物衣架，腋下夹个枕头，垂头丧气耷拉着——而左边站着高大的制服男。怎么看都像是俩刑满释放的家伙在接受慰问。

投放到另外一个村的同事传来喜讯：他们村也升级了，而且铁栅栏翻不过去。于是几个人提着塑料桶，夹着被窝、枕头、草席，Cosplay成难民绕行三公里游街进村。这经历一定很新鲜。这画面一定很美。

就像小学校园里等来的曙光。

他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村医。昨晚值班睡在学校办公室的身形孱弱的村医睡眼惺忪地看着这奇怪的三人组。你们是谁？你们从哪来？你们要干啥？

下沉干部同吃同住。噢，跟我吗？

他开始思忖在教学楼里为大家找一个合适的住处。可是，要不就是锁死的图书馆，要不就是积灰的会议室。难道晚上非要在这间唯一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和村医济济一堂蓬荜生辉？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一张床。唯一可见的床形物体，是角落里摆着的一张奇怪的黑色真皮工作台，刚好一人见方，一米来高，躺着一定很舒服。只不过，有点像解剖手术台。而村医的眼神，并没有否认他这一猜想。

人齐了，召开网格工作部署会。三人分别被编入三个网格小组，各自明确分工。主要任务是，对全村实住人口进行地毯式摸排，建立各类台账，揪出应检未检人员。

这种事情显然要当地大咖带队。于是他被分配到跟随一名村小组长，作为“村-”级干部进村开始“敲门行动”。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后面还有“扫楼行动”、“破窗行动”（最后这个术语打错了）……

这是彻底贯彻落实“下沉到底”的体现，因为“村-”级已降无可降。没想到后来的行动中，病毒未必遭遇上，倒是揪出来一批没有做过核酸检测的人。当然，这些人有的是嗷嗷待哺的婴儿，有的是行动不便的老人等。

走到一栋不明建筑前，楼体只剩下部分墙体和框架，所以只能称之为“不明建筑”。咦，明明信息显示有一个未检测人员在这里住的啊？找邻居一打听，才得知此人系租客，早就搬走了，房东把楼拆了一半。不过，热心群众提供了一个电话。拨过去，是租客他爹。他爹不无忧伤地说，我儿子进去了。什么？进哪儿？打架被法院判了，进去蹲着了。哦，哪家法院判的？进哪个监狱了？同安法院啊，疫情前就送监了啊，哈，现在安全得很。这父亲不无得意地挂掉电话。

还有一个没检测的小男孩，原因是没有户口，因为是抱养来的。当所有人都接受核酸检测的时候，小男孩每次都被抛弃、被拒绝了。他走到小男孩面前，给小男孩测了一下体温，嗯，小朋友，你体温正常，别担心，下一批就轮到你检测了，好不好？出门后，他立即上报了情况，工作组立即安排村医上门检测。他不愿这小家伙再感受到被全世界抛弃、拒绝、歧视的滋味。

果然，这个村子因拆致富的很多。一幢精致堂皇的三层洋楼，门口停着一部LEXUS。这楼里还有一个未检测的。比他高半级的村小组长带着他敲门而入，开门的是个壮实的本地汉子。都检测四轮了，你怎么都不去？他自己都感受到了本色出演的讯问口气。我……我这个眼睛生下来就这样……汉子指了指楼梯下的杂物间（没错，就是哈利波特当年住的那种），我住在这里。他明白了，原来是个怕光的天生眼疾患者。上门服务，安排。

地毯式搜捕病毒的“敲门行动”持续到晚上十点半钟。走到村口时，一只中华田园犬大呼小叫着冲过来。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也不动。他知道逃跑的后果，决定装木头人，何况他跑赢的概率极低。可没想到，土狗一靠近就嫌弃地跑开了。他闻了闻自己一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衣服，懂了。

睡解剖手术台的担忧终于消失。他被带到一户农民家，就是那种拿着一大串钥匙收房租的农民。有因疫情而空出的出租房。居然是单间！有席梦思床垫！有空调！有热水澡！真想好好住上一阵子。51人队伍里，有同事发来混居在会议室的不雅床照。

还有人在他的朋友圈点赞称“逆行英雄”。他笑笑，这点体验哪谈得上英雄，将来如果写点什么，绝不会用《逆行英雄》这个题目。

所以，他想了一个看上去格调略高的题目。

（2021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