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何曾到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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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旁边有座半废弃的园子,曾是我们儿时的乐园。

说它是半废弃的原因呢,是因为这座园子的土地原本也是要用来建房子的。我们家是一排白色墙面黄土夯筑的二层瓦房,从左到右一共七户人家,我家是靠右边的倒数第二家。如果建成,这座园子就是最右边的两间。房子的地基已经垒好,墙体都已经建了半米高,但不知何故,它的主人还是放弃了,剩下裸露着石头混合着石灰黄土的四堵墙面在日晒雨淋中坍圮着。最后面的一堵墙上攀爬着满满一壁的爬山虎,长得馥郁茂盛,细细长长的枝条层层叠叠,圆圆的叶子硬币大小,一片一片粘着细长的枝条长得到处都是。仔细摸起来,叶子表面光滑,背面是一层细小的绒毛,让人很轻易地就联想到豆沙包里香甜软糯的陷泥。这一壁爬山虎随着季节的迁移变换颜色。春天,萎败黯淡了一季的爬山虎开始抽出一根根淡黄嫩棕色的枝条,上面附着还没长开的叶子,像贪婪吃着桑叶舍不得离开的蚕宝宝。夏天,新长出的嫩叶已经焕发出饱满的精气神,绿色的枝条攒着一股劲似的努力地向上向上,就连那热得喷火的骄阳也无法逼它退却,圆润的叶子在有风的日子里频频颔首,清晨或傍晚的阳光洒在上面,光影交错,就像是有一群绿色的精灵在叶子上跳舞。这样的一番景象就这么一直持续着,直到时间沉沉堕落到肃杀萧瑟的晚秋冬季,直到来年的春风将它们唤醒。

我曾经想过,这墙爬山虎的头到底在哪里?是独木成林?少数几棵还是无数棵组成?也曾经为了寻找答案趴在墙上攀住一根粗壮的枝条追根溯源,甚至为此毁坏了墙基,砸死了几只墙下悠游无意冒犯的蚂蚁,但那枝条迁延复杂得厉害,我终究是没有寻找到答案。曾经问过大人,这墙爬山虎何人种植?何时所种?但大人对小孩子的这种问题似乎很不耐烦或者说是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从来没有得到他们的正面回应,总之是不了了之。后来慢慢长大了,慢慢忘却,但是想起这座园子总是连同着想起那墙爬山虎,于是我的乐园就意味着这墙爬山虎,爬山虎就是我的乐园,二者混合在一起难舍难分天经地义。

再说回这座废弃的园子。没建成房子,原先的泥土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没有营养的黄泥,这园子也失去了耕种的可能,黄色的泥土在日晒雨淋中越发暴露干脊贫乏的底色,大人们整天忙于农务鲜少光顾,这座园子遂成为我们这一群小朋友的游戏乐园。我们最经常做的就是在这里玩过家家的游戏,找几片破铜烂铁,摘几片爬山虎叶子,挖一大块黄色泥土浇点水揉碎软化,捏成各式各样的小泥团,这些就充当做戏道具。于是就在这个简陋得不成样子的“剧场”里,我们排练过《白蛇传》,演过《七仙女和董永》,当然也在这里撕过脸吵翻过,不过小孩子的心性正如那瞬息万变的六月天气,早上还当面赌咒发誓互不往来呢,下午就勾肩搭背好得不分你我了。最高兴的莫过于春末夏初,阵雨过后了,天气微微放晴,地上的黄泥经过雨水浸泡,润湿得恰到好处。这时候身处园子中,温暖和煦的风轻轻吹拂,周围是还沾着水珠的清新绿色,脚下的土地看起来干净清爽,深呼吸,将含着草木清香的泥土芬芳吸进肺腑,整个人会觉得无比的安宁舒适。弯腰下来,挖起一块黄泥土,认真搓揉摆弄,捏出一只只可爱的小猪、兔子,真是又有得看,又有得玩。

园子的前面是一根铁丝拉成的晾衣绳,每天早上,奶奶提着一桶洗过的衣服一件件披在绳上,衣服拎得不是很干,刚开始,那水滴滴答答地一颗一颗往下落,像永远都走不完的时间。到了傍晚,衣服全干了。太阳快下山了,奶奶扯着嗓子大声喊,“阿妹啊,回家收衣服啦。”声音传得很远很远,在外面玩耍的我屁颠颠赶快跑回来,把晒干的衣服一件件收在肘弯里。衣服经过阳光晒后,散发着洗衣粉的微微香气,我每次都喜欢把头埋在衣服里闻那个香味,心里想着,这也是阳光的味道吧,这么好闻。放寒假了,我搬把桌子凳子放在园子里,就着阳光早早把所有的作业写完,接下来就是纯粹的玩耍时间啦。招呼着邻居的几个小朋友,我们唱着跳着,那打闹的声音几乎要把园子给拆了去。有时候,奶奶看我们这边这么热闹,搬着一张凳子也过来了。奶奶做金纸。用浆糊把很薄很薄的一张锡箔刷在四四方方有点泛黄的纸张上,上色加工后用来烧香拜佛。也就是俗称的仙界和冥界的金银。用锥子在金纸的边上钻个洞,把蒲苇浸湿后撕成细长条充当绳子将三五张甚至更多张的金纸装订在一起,这叫做“订金”。做一捆大概1500张纸均价一块五。那些年,奶奶就是靠做金纸挣钱,天天起早贪黑,除了操持家务,其余的时间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做金纸。奶奶的一生就跟那晒干又浸湿的蒲苇一样命途多舛、坚忍不拔。

奶奶过来了,带着做金纸的家伙什。我和妹妹开始帮忙。妹妹定金纸做的又快又好,那手上下翻飞,你都看不出来她是怎么将蒲苇穿进洞里再翻出来,一个结就打好了。我动作比较慢,更喜欢撕蒲苇。蒲苇浸湿后,一只脚踩住较细的那一头,左手拿住另一头,用指甲或者锥子将蒲苇头撕开,接着把蒲苇拉直,伴随着“嗤”、“嗤”的一声,蒲苇就被撕成细长条了。那时候电视里正在上演《还珠格格》,林心如饰演的夏紫薇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对尔康说“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于是在撕蒲苇的时候,眼前总是很自然地显现出林心如的动人样子,也会不由自主地念叨着“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那时候小,并不很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只是无端地觉得美,可是这蒲苇能有多韧呢,用水稍微一泡,手一撕,韧如丝的蒲苇不也一条条被撕碎了吗?

乡下地方,逛街赶集还不时髦。镇上以十天或半个月为一个节点,四里八乡的人们带上自己要卖的物品以及要买的单子聚集到乡镇集市,卖的卖,买的买,那一天叫做“墟日”。平常日子里,常有一些小商小贩挑着竹筐装着各种各样的商品走村串户沿街叫卖。有卖东西的也有做手艺的。“铛铛铛……”有人敲着锣,嘴里大声用闽南话叫喊着“艺糕!艺糕!”,这是卖麦芽糖的人过来了;“卜额卜鼎啦!卜额卜鼎啦!……”这是补锅补鼎的人过来了,他们都挑着担子,一边是一口精致小巧的烧火灶,另外一边是各种各样的修补工具还有一把小小的木头椅子。以前的锅鼎很多是铁或者铝做成的,可能是因为烧煤炉或者烧木柴的缘故,很容易坏掉。补锅补鼎的人来了,家庭主妇们大声把他们招呼过来,先谈好价格,再把家里的锅鼎甚至锡碗拿出来。最好看的要数修补铝制汤锅了,先在火上将锅底部烧热软化,再用小锤子、小剪刀配合着把旧的锅底部剪掉,拿一个崭新的尺寸相宜的锅底出来焊接上,这样一个上面烧的黑黑的旧锅就接上一个崭新铮亮的新底部了,那锅底铮亮得照得出人的脸来,就好像买了一口新的汤锅一样,于是,那家庭主妇付了钱满意地走了。还有另一个比较好玩的就是刮锅底了。用柴火做饭,时间久了,锅鼎下方蒙上一层厚厚的黑色煤灰,不仅费柴火,而且影响做饭的效率,于是就得把它刮掉。刮锅底煤灰时要将整口锅倒扣过来,用小锄头轻轻地将锅底上面的煤灰轻轻铲掉,差不多的时候,敲敲锅底继续掉落一层薄薄的黑色煤灰,再把整口锅正过来提回家,整口锅都变轻了。

还有一些卖紫菜、虾米、海带的,挑着担子就像挑着一船大海,给这山城里的偏远山村带来遥远的海的气息。这些小贩的出现为村里平白无常的日子增添了一些新鲜的空气,尤其是在主妇们叫住他们的时候,附近的邻居小孩都围过来了。有帮忙砍价的,有起哄的,有凑热闹的……原本平静的空气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早几年,农村里的饭铺还不多,也许也是为了省钱的缘故罢,这些小贩们出门大都自带干粮,再向热心的人家讨点水随便就对付过去了。这种时候,奶奶和爸爸总是热情地留着管饭的,有些人也会推辞,但总是架不住奶奶爸爸的热情邀请,后面也就跟着我们一起吃了。记得有一位卖虾米的大婶,因为太熟悉了,每次出门约莫到了饭点时候,就往我家这个方向绕,在我家吃饭。吃完悄悄地留下一些虾米。我问过奶奶,“奶奶,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留那些卖东西的叔叔阿姨吃饭啊?我们又不认识他们。”奶奶连头也没抬,“这有什么?出门在外,连口热的都没有,可怜可怜啊。”

隔壁的玉堂伯一家人跟奶奶一起做金纸。玉堂伯腿脚不方便,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劳动力,家里就全靠玉堂嫂张罗,他帮忙做一些轻便的事情,闲时当一下媒人,给人家介绍对象。玉堂嫂是瘦长的紫膛脸,个子很高很瘦,家里家外忙活着,播种、插秧、施肥、除草、割稻……整天做不完的事情,做不完的事情。春天过后,雨季来了,山上的沙石泥土跟着雨水哗啦啦全都流到溪河里了。为了多赚点钱,无论寒暑,玉堂嫂一有时间就去溪河里捞沙子卖。拿着一把沙耙,把裤管高高地撩起来,蹚进清澈见底的溪里,刚开始冰凉的溪水像一根根针一样刺着腿上的肌肉,不过后面也就慢慢习惯了。玉堂嫂拿起沙耙三下五除二地将前后左右的沙子耙到一起,清澈的溪水开始浑浊起来,玉堂嫂不管不顾,埋着头,凭着经验,一刻也不停地耙着耙着,直到自己的脚底下高高地堆隆起一座小小的沙坡。她用铲子把沙子铲进一边的畚箕里,挑起来,沉重的担子勒在肩膀上,瘦弱的她打了一个趔趄,但还是迈着细碎的步子沿着狭小泥泞的上坡路,艰难地走着。担子两头的畚箕晃晃悠悠,里面的沙子在不停地滴水,“滴答滴,滴答滴……”,沙子里的水不停地在滴着,像是在唱着一首怎么唱也唱不完的岁月歌。

玉堂嫂有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儿,两个是儿子。这在重男轻女的闽南农村可是一件好事。可惜大儿子养到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上山摘一种名叫“仲尼”的野果,不小心跌落山谷,死了。玉堂嫂整整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头发乱乱的,眼睛红红的,原本就瘦弱的身子看起来更瘦弱了。家里经济不好,夫妻两人刻苦着,请来念经的和尚,一班人敲锣打鼓,把孩子的丧事办得热热闹闹的,玉堂嫂一边烧纸钱,一边断断续续哭号着,“可怜我这短命的娃儿啊……要托生个好人家啊……再也不要这般受苦啊……”她在哭她那可怜的孩子,好像也在哭自己,听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办丧事又欠下了一笔债务。夫妻两个人拉扯着小的这一个孩子,玉堂嫂干活干得更起劲了。玉堂伯在家做金纸。为了生活,夫妻两个人每天早出晚归,累下了一身的病痛,不过好在孩子也慢慢长大了,学了一门手艺,娶了一个媳妇,日子在慢慢地变好呢。可是,岁月不饶人,玉堂伯身子原本就单弱,再加上一操劳,不过五十出头就病逝了。也不过两三年时间,玉堂嫂也住进了医院。有一回我回家,碰见奶奶和玉堂嫂的儿子在聊天,奶奶问玉堂嫂的情况怎么样。他的孩子摊开双手,摇摇头,在治着呢。每天的医药费要多少,没钱啊。医院就是个宰人的地方。实在是没钱,治不起啦。记得那是个晚霞漫天的傍晚,绚烂的云彩铺满远方的天际,像似锦繁花。奶奶沉默着没有说话,玉堂伯的孩子摇着头慢慢地走开了。我问奶奶,玉堂嫂真的不治啦?奶奶缓缓地说,就是没钱啊,想治又怎么样呢?他孩子这样算还可以啦。也算了,也许病死了还更好,再也不用做那做不完的活,再也不用受苦了……奶奶低声喃喃着,我在一旁也觉得好难过。

还记得说这话的时候就是在园子的旁边,一晃眼,几年过去了。玉堂嫂后面终究是没有再治,很快就走了。可是这么多年来,走掉的又岂止是她一个人呢?我那个整天忙着做金纸,疼爱我们的奶奶也过世了。那座废弃的园子终于建起了一座楼房,是玉堂嫂的儿子建的。可是我们那一排白墙灰瓦的老厝却再也不住人了。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也少了,现在流行的是网上购物。坐在家里连门都不用出,只要动动手指头,全国各地的东西想怎么买就怎么买。时光哗啦哗啦往前流淌,那逝去的岁月明摆着是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有时候也会想起童年时候的快乐时光,想起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和事,尤其是想念那个慈爱的奶奶。

真是,不知何事萦怀抱?梦也何曾到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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