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曙光方露,这里的世界还是一片沉寂和祥和。喜鹊一只接着一只地苏醒了,拍打着翅膀,站在高高的榆树上欢啼着,锐利的声音真可谓悠扬动听。或忽地响起一了莫名其妙的狗吠。那些狗子不可能睡糊涂了,可能只是为了表现它尽忠职守的品质,分不清主人或熟人,对打开大门向着天地一切拉开裤子就哈欠着小便的人含怒示威,给低低一声喝叱,便耸耸脑袋,摇摇尾巴叭下继续迷糊去。再过一会儿,第一只公鸡啼叫了,正如合唱队的领唱起了个头,鸡公大合唱正式拉开序幕。但是与人类的那些可笑的大合唱相反,公鸡先生们是把听众从瞌睡中激醒,决没起到任何催眠的作用。这一点,人类可学不到手。
晨风或有或无,都不碍清爽空气的流溢充盈,它们蕴涵着醇香的油菜花的香气和淡淡青草的气息。晨星或隐或现,已经淡化模糊到肉眼看不清了。浮着青蓝色彩的天幕缺少了星斗的点缀,恰如极需要恰在此时又失去了手饰衬托的女人一样,变得平淡无奇。最后一颗钻石也消失了,东方浮起一大片白亮耀眼的光线,一丝丝游云变幻着颜色,先是苍黛,接着变作淡黄,后来成为绯红了,象是可爱的姑娘的面颊遭受了男子突发的一吻,羞媚之处不可言喻。不过大胆热烈的太阳还并没有升上来,似乎等待着人们的欢呼迎接呢!
窗玻璃越来越亮了,于是,人们纷纷起床,走出门来面对新的一天。
莘夕夜中醒来就一直半躺着想象到天亮,仿佛有个约会在等着她一样,而不是莽撞的侥幸心理的去碰碰他的异想。这个一向就期盼着一点浪漫情怀的女人既兴奋又快乐,她既盼望着快快天亮,又对迫近的黎明有些儿恐慌。她静静听着喜鹊的飘忽在晨空中的歌声,心想做只小飞禽是多么地快乐!没有什么能够锁得住它们的喉咙,只要有温暖的空气,只要有可见的阳光,只要心中有歌唱的愿望,一切就会顺理成章了。
如果和他只是——“如果”二字,实在可以给人许多精神幻想上的安慰。这一下,跟竹笋一样迅速生发拔节的思念愈深愈浓了。她顾不了去想什么不合情理,什么对一个正统女人而言必须加以抑制的重要性。说到底,一个女人一旦对婚姻感到失望与厌烦,她又无力挣脱那屋监牢般的樊篱,无力抛弃掉沉重的心灵枷锁,无法对周身四围的言语眼色采取不动声色、处之泰然的轻松态度,无法不顾忌到道德力量的可怖的话,她顶多只能一个人偷偷地安慰一下自己了。她幻想,把所有不可能的机遇、对话、愉悦、忧愁(这是肯定的)、花束、拥抱与抚摸、亲吻、爱情小故事(浪漫的)、生活小场景(甚或是不可避免的)都统统归纳于幻想的内容,使幻想既过于芜杂,又趋于更大的诱惑力。
这就是她越来越无力自拔的原因吧?对于一个敏感而痛苦的女人来说,这本是无可指责的好办法,但在中国农村目前的状况下,在愚昧无知、陈腐顽劣的传统思想尚肆意张牙舞爪地吓人的此刻,行事不能过于暴露和马虎,否则,更大的不幸、更多的烦恼和痛苦、更黑暗的日子、更可厌的世故人情、更沉重的精神包袱都将不期而至。她也许并没想到这些,但本能在不知不觉地避开着。她的内心奔涌澎湃,表面却是小心翼翼,以至于外人看不出破绽来。
天儿还没有起床,莘夕去厨房里煮上两个鸡蛋,又将昨晚洗好的衣服挂出去。小院子里的葡萄长势旺,一大片浓荫。莘夕看了看那些锯齿状的葡萄叶以及木叶间的一串串浅黄色的细花儿,预计今年会结很多葡萄吧。天儿喜欢吃,一次由着他可吃得两三斤。又想虫子厉害,思量着几时喷喷药。回房无事,将梦中那首小诗看了一遍,觉得也有些儿牵强,几句是依稀记得凑成的,头两句更是只记起是以“一”字开头的,后来缀上去的,所以不觉得连贯。写时本无心,此时看来,又觉得黯然伤神,如果不是自己有意倾向于那类凄伤情怀,便是命运的及时预示吧?她把他所写的那些话语记忆了一遍,点火将字纸烧掉。
这样略含感伤的小插曲随时都会有几首,莘夕懂得怎样利用它们营造氛围,以求平心静气,把所作过的事都用那种淡化处理的方法过滤一下,末了,她将给自己几个恰当的理由,绝对正当而又合适。这不免有些儿幼稚,但也是必要的。
待天儿起来吃了鸡蛋,莘夕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天儿出门了。她觉得还是带上天儿比较好,虽说麻烦也多,也有方便处。
从徐三娘家门前经过,见望云端了痰盂去倒。望云肿着一对眼朝莘夕点头以示招呼。她的脸上青了一块,像是给打的。莘夕对她的所有厌恶感都让同情心冲淡了,不管怎么说,望云是可怜的,她并没有得到多少别人的东西,却失去了很多自己的。可悲的是,在旁观者的眼里,比如永福的那群长舌妇的眼里,望云竟是幸运的,捞着了大把便宜的,因为她们家里穷,她根本就没有挑选别人的资格和权力,只能做个被挑选者。她只是像一棵平常的小草,能否自然地存活下去,由靠近她的那猪裁决着,假如猪要张开大嘴一口咬死她,她也是无能为力的;如果猪嘴漏过了她,那是她的福气。
她想都不曾想过的是,贵儿这头猪,不仅仅是丑,而且有让人憎恶的病症,就像是长满了癞痢的蜥蜴爬在青苹果上吐着舌头,半熟的果实会被那怪物活活吓死。她们把实情瞒得紧紧的才达到婚姻的目的的。
光这一点,就够莘夕产生无限同情的了,她都替望云打了个寒颤。像贵儿这样的人,只配与既聋又瞎的女人为伍,或者说,他不配任何女人。他没有一点取得女人喜爱的地方,丑、疯、愚蠢、无能,用国栋的话来说,“是只会说话的癞哈蟆而已”。不过,把望云比作天鹅虽说未免太抬举了她,将贵儿比成癞哈蟆还嫌不够贴切,也算抬举了他呢!贵儿是一棵长变了形的枣树,望云是一根在惊慌中选错了方向的茑萝,右边有壮实的檀木,她却把蔓条伸向了左边的矮枣,一发不可收拾。
莘夕想:她过的日子岂不更像是恶梦!比起她来,我算幸运的了。
一路出了湾子,与各家门前的人招呼着,莘夕就到了兰欣家门口。国栋正在刷牙,斜着眼儿对莘夕看,见她穿得极为随意却显得不一般,色迷迷地说:“唉!穿得这样漂亮,只有我国栋一个人欣赏,可惜啊!”
莘夕啐了他一口,不理他。上了公路,天儿嚷着要坐车子去集上。莘夕原也不想走路,便招手。一辆摩托车过来了,车子是新的,银灰色,司机却还是那个面目不善的人。莘夕也懒得理论,问去集上一趟多少钱。
“十块,”那人举起一个巴掌,正反亮了一下,笑着说,“怎样,不贵吧?”
莘夕把天儿放上去坐好,自己也坐上去,对司机说:“你开得稍微慢一点儿,好吗?”
“没问题,”那人戴上头盔,启动车子,慢慢开起来,“你儿子长得好体款!跟做妈的长得很像呢!他爸爸也一定是人中龙凤啰!”
“过奖,”莘夕淡淡地说,一手揽着天儿,一边想着心事,也懒得应声。
那司机却一路唠叨个不停,一会儿说着小镇的风景优美,一会儿又说起自家的烦恼,如车管部门的可恶,街上一些同行的混账,等等。快到医院旁时,车子停下来。莘夕问怎么了。司机抱歉地说,他因为和街上几个开摩托车的有过节,不便到正集上去,只能在医院这儿停了打转,请莘夕原谅。莘儿当然不会怪他。过了林海建的房子就是镇医院。莘夕下了车,付钱给司机,便走。那人临走还说:
“下次多照顾,还是半价优惠!”
莘夕笑笑,不料迎面碰着小旺和小涛两个拎着袋子背包过来。小旺喊她:
“莘夕婶婶,您这么早的就赶集来了?”
莘儿应了,问他:
“你们两个才从上海回来的吗?坐的什么车子?”
“坐的火车。对了,前几天还碰见薛平叔的,我们一起喝过酒的,看样子他做得很好。”
小涛突然问道:
“您怎么不去呢?”
小旺扯了小涛一下,说:
“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憋闷人的。天儿,喊哥哥了吗?”
莘夕教天儿喊了小旺和小涛。小旺从提袋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给天儿,小涛也掏出二个少见的黄澄澄的芒果来。莘夕又问他们:
“怎么回来了呢?做得不大顺吧?”
小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小涛边走边说:
“我们回去了,有空去您那儿玩。”
那开摩托车的已经转回头来,问小旺要不要坐车子。莘夕叫小旺就坐车子回去,小班车太挤,不安全;又对司机说:
“你只当是放空回去的,还是那个价钱就好了。”
“你一句话!算数。”
车子拉上两个小伙子走了。莘夕牵着天儿走在仁爱路上,虽不是常上集市,也使集上居住的一些人眼熟。她不动声色地巡视着周围人头攒动的景象,期盼着奇迹出现。可是,除了几个她有意回避的柳西人,她没有看见熟悉的人,更别说是想见到的人了。她的心慢慢冷静下来。如果说柳西人让她记起了一个被忽视的妹妹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她从自亢再次降到自卑的程度是情理之中的事,是合乎她的处世法则和一贯性格的。
对有些人来说,这种女人是贯会在两种极端中跳来跳去的青蛙,在陆地上生活得好好的,被一点儿动静惊吓得“扑通”一声跳进冰凉的水底。这个比喻也许并不恰当,却足以表明他们讨厌这类善于“大惊小怪,小题大做”的女人。她们变幻莫测,叫人琢磨不透。莘夕应该属于这一类。可她懂得保护自己,用微笑掩饰内心的不满和渴望,因而讨厌她的人并不多见。她依旧挂着柔和的微笑,想与天儿打几个小岔以分散注意力,缓和一下僵化的自责感。母子俩小声说着话,不觉走到那家生意兴隆的米酒馆。这馆子接近车站票房,对面街上有一家老招牌的私家诊所,也就是李青的家。当然,莘儿是不认得李青的。
天儿拉着莘夕往米酒馆里走。莘夕如梦初醒,自己不正是成天想着来这儿坐坐吗?就算再也碰他不着了,至少可以回味回味和他坐在一起时的情景。
那两个座位已经有人占了。
莘儿拿了两碗米酒到对面坐下,边慢慢吃着,边打量着对面的两个人。他们都很年轻,女孩子长得不算很漂亮,却显得天真而又高傲,衣着华丽,男孩子的长相竟是未曾见过的美丽,假如美丽不是女人的专用词语的话。一个美丽的男孩子,想想,须要有怎样难得的面容呢?一切形容都是徒劳的,只会简化了他的面部特征。如果你相信莘夕的眼光,知道她不容易被人打动的话,就放任想象好了。
这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正是任玢宁和李青,他们可不是情侣,顶多只能算是朋友而已。他们埋头低语着,没有看见面前的注视他们的人。这样约有五分钟的样子,五分钟,打量两个人,是够充足的了。
像任玢宁这样娇惯的女子,也有早起的习惯吗?
她怎么不和云峰在一起,反而是找着李青?
李青对她是不是有点儿那么个小意思?
任玢宁对表哥失望后终于转移了视线吗?
要是这样的话,故事简直可以说是划上半个句号了。即使另一半没什么希望合拢去,对害怕受伤的人来说,毕竟是个小小的抚慰吧。然而事实与希望向来就有排斥性存在,事实所表现的手法千奇百怪,令人叹为观止。这么说,一切如旧了,任玢宁的一往情深没有改变,只有发展。而李青呢?他的感情世界是封闭的,拒绝参观。下面是莘夕听见的两个人的对话:“——他就像只獐子一样让人讨厌!”任玢宁说,“就是木头也有动情的时候呀,他在我面前活像根木头,最丑最硬的木头!”
“好形容词!”李青半笑着说,“不过我听起来,像是在赞美他呀。骂人也有这么甜蜜的吗?你怎么总不肯把这股热情赐给别人一些?”
“给你吗?”
“好啊!我却之不恭。”
“少臭美!”她娇嗔地一笑,抬了抬头,因为从来都是目中无人,她看也没看莘夕一眼;她以少女特有的迷人姿态,饱含柔情地说,“我呀,只爱一个人,自始至终!你见过比他更好的吗?没有,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感觉,可真不容易培养起来啊!我知道,幸运的人一生也只能得到一次这样的感觉,丢失了,就永远别想拾回。李青,你还没有恋爱过,不会懂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恋爱过?我为什么不懂,你简直说在我心坎儿上了!唉,我也有我的烦恼啊!可我没有对人倾诉的机会,永远也不会有。真叫人丧气!”
莘夕听出他们不是恋人,暗自吃惊。他们两个的行为如此坦然放松,丝毫没有别扭之处,这才是应该做到的呀!而她呢?对一个陌生人都要把自己管得严严的。又往下听:“你到底喜欢过谁呢?我不信,像你这样的人,追起情人来岂不魅力无穷?哪个拒绝得了你呢?”
“但就是被人——没人稀罕我的,知道吗?唉,我这种人!”
“怎么啦,李青?你一向是乐观主义者,唉声叹气的做什么?你还年轻,急什么呀,有的是好姑娘由你挑选。你笑什么?说真的,除了表哥,我只看得上你一个。汾镇的男孩子太差劲儿了,一个比一个俗气、混账!女人为什么非得嫁人?要嫁也该选个好的,中看的——”
任玢宁住了嘴,发觉到对面有双眼睛看着自己。她很不屑地昂起头,然后看了莘夕一眼,有些挑衅的味道,意思像是在说:“怎么?你不服气?”
莘夕没理会,避开眼光,垂下头喝米酒。
“天儿,”她说,“你小心点儿,不要把米酒洒在衣服上了。”
李青见任玢宁看着对面,倨傲得不得了的神气,不自觉地将脸抬起来——老天!他心里不由得叫道,是她!她是谁?她是谁?是精灵、神仙,还是魔鬼的化身?是她吗?果然是他所说的那个她?不错,是她!一点儿不差!还是那么地优雅,那么地清秀,像是一枝马蹄莲!女人中的精品!花园里的兰花!
谁说只有女人长于掩饰的技巧?这时的李青,其对内心的严密封盖的功力绝不逊于任何一个敏感的女人。他只瞄了一眼,就证实了云峰所言的,自己便也纳闷儿。上次在街上似乎见到过她,但没看清,仅一个侧面和背影,没警觉。但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以前李青不大注意观察外人的,就算见过莘夕,也没有一点印象,他是低着头走路的。
初中毕业后,他去了少林寺,一呆三年,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大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以沉默解释着他自己,根本没有人懂得了他。而云峰搬来才二年,真正在汾镇居住的日子还不到一年呢。二人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地渡过了近四年的时间。确是,李青就像云峰的影子一样,跟着云峰在汾镇与哈尔滨之间往返。云峰在汾镇的大街上出现?李青一定也在汾镇的地盘上。他们起初的雇主关系到今天已经淡化了,好像不存在了,当然李青照样有钱拿,不高也不低,他已经不在乎了。另一面来讲,他们形与影的关系更深切了,物体少不了影子,除非不存在光线,影子才会自行消失。对李青,什么是产生他的光线?云峰必得一个跟班似的人(外人的眼光)行动于左右吗?
云峰与小娜的关系则简单得多了。他知道小娜是汾镇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子之一,其余几个以漂亮著称的在单位上班的姑娘甚至比不上她。她热情大方,很有感染力,在四下人的眼里和他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他并不能认真地去喜欢她,去激起自己的爱意。一句话,他对这类女人缺少兴趣。人心总是不大稳定的,思想无时不刻都会产生微妙的变化,他最终向小娜提婚,唯一的解释是他彷徨了,对前途产生了恐慌感。人生目标不太明确的人,谁都难免落得如此地步,而况这个富家子弟向来就没有给自己订个什么大目标。他对雄心壮志照样没兴趣,且自觉甘于淡泊。可惜的是,他还没曾过什么苦日子。
假如仰慕一个异性,梦寐以求将她拥有也可算为目标志向的话,无疑,云峰作倒是有一个。他对一个仅谋一面的女人一见钟情,天长地久的思念,他爱她已经超乎想象,那是小娜代替不了的。不可思议的是,世界如此之大,偏偏他选择了一个居地,从梦幻中一下子走近了她。
李青感到一阵烦燥。他看见莘夕的模样甚至于比从前更出色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一点儿也不显老,近乎苍白的脸色,修眉似柳,点眸似漆,齿白唇红,举止文雅,体态婀娜,就像是上天照着云峰的想象单独设计出来的作品一样,每一点都能符合他的审美标准。难怪——李青皱起眉。他想不到更多了,只觉得这样一个女人,无论她多漂亮,多高雅,她都不再是女孩子了。
让云峰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已婚女人,上天是多么可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