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我将一个人待在家里。近七年来,我很少有这样独处的时光,而在认识卢卡斯之前,我几乎就是个自我囚禁的人。
如果没有认识他,也许我仍然在用着一大堆世俗的理由,前途啦,学位啦,精英人士啦,成功啦,等等,用这些概念禁锢着自己吧。我也仍然记得我在日本留学期间,因为无法承受攻读学位的压力和孤身一人的痛苦,而在单人宿舍里痛哭流涕的经历。
也许也正是因为有太多这样自我较劲的心理,童年时得不到正确引导的苦闷,青少年求知的孤独,才会养成我现在孤傲专横的性格吧。
我趁着卢卡斯和女儿索菲亚去上海旅行的间隙,先来铺垫的写一下我俩结婚的经过。
原因,在上一章已经说过了。在得知自己怀孕时,我快奔溃了。我这个人,有这样多的缺点,但是有一个优点,坚持了这么多年,是我非常清楚我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或者说,我知道我自己仅仅适合怎样的生活。
我要的和我能过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那就是,我无法享受一个“正常”的家庭和婚姻所带来的幸福感。这是在我24岁决定跟第一个男朋友分手(因为他想结婚而我不想)时就显现出来了的。这也是我在和后来的“灵魂真爱”出现问题的罪魁祸首。对于世俗的前途,我自己的能力,我看得太重,我丝毫不愿意为了去换取一个婚姻而牺牲。尽管“真爱”在我从日本回来后不计前嫌(我决定去日本留学是自己决定的,两地分别造成了我们双方的各自出轨)仍然打算与我结婚,并且以十分浪漫的方式求婚,许下他的承诺,但我仍然犹豫。
我仍然觉得我不适合婚姻。婚姻会把我和“真爱”都逼到死路。
也正因为感到我的犹豫,加上一些双方父母商议结婚细节的原因——比如是否女方也也要出一些钱筹备婚礼,对于这个问题,我母亲跟我一样的强势,母亲认为我女儿学历比你家儿子高,又公派留学背景,将来前途无量,虽然我家属于二线城市,但母亲一点不看低自己,当仁不让——“真爱”的态度有些变化,这正好为我逃避婚姻找到了借口。我原本就认为作为一种社会制度的婚姻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双方父母拉锯战结婚成本的事情彻底让我倒胃口,于是斩钉截铁提出了分手。
这样一个对婚姻有着极为消极看法的我,令我自己都惊异的是,在得知自己怀孕痛苦了大约10天,想尽了各种解决的办法,咨询了身边靠得住的女朋友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最传统的婚姻的方式来保全爱护这个孩子。
我不知道。我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29岁,是如何在一瞬间就决定了自己即将接受之前绝不能接受的婚姻,在我夜半暗自痛苦,苦寻解脱之道时,一定出现过一道不能察觉的神圣之光在我的头顶。我不是基督徒,所以也许不是上帝的智慧,然而我确是作出一个最冷静最温情,也是最能摧毁我自己的决定来。
这个最具摧毁力的决定,在当时我还无法感受到它的威力,我对一个小孩子的判断,因为没有经验,也未免理解得太过于容易了。
我没有怀孕的经历,这是第一次,所以我单纯的想要保护这个小生命,如果她的出现,意味着对我的毁灭,那么就让我在她的光辉中重生吧(我当时确确实实没有想到索菲亚的出现后来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波澜)。
然而当时的我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只预备在中国再待三个月的卢卡斯怎么看我怀孕这件事?或者说,作为孩子的父亲,我如何说服卢卡斯结婚?
我不知道男性在遇到这种棘手问题时通常的条件反射,卢卡斯必然是非常喜欢我,甚而有点爱我的,但在他的意大利人的头脑里,这些理由丝毫和结婚沾不上边!况且我们还差三个月才认识一年,相识九个月就准备结婚?这不是昏了头才会干的事情吗?
我记得我当时以一种病态的、非常不负责任,有点儿轻描淡写的口吻试图说服他。这样一个无拘无束还在环游世界的意大利男孩子,他没有吓哭已经不错了。
我说:“ 我或许之前有些轻浮不羁,骨子里有种对人生真相的凶狠,势必要扑个你死我活,但是这些都不在孩子的束缚范围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我相信你也是,但是我现在觉得有一种新的指引,孩子就是这个小天使,也许我可以尝试一下,你也可以尝试一下。”
卢卡斯丝毫不为所动,他甚至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的婚后生活很多次一旦与他讨论稍微深刻的命题,他就是这副态度)。
“现在不是什么指引的问题,现在是我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我反问道,“有选择的余地吗?我必须结婚。”
说完想到我过去两次逃避婚姻,我差点发出自我嘲讽的冷笑。
“你必须结婚?”卢卡斯脸色发白,他大概想到了他意大利的妈妈如果知道这件事会如何呼天抢地,“你的意思是,因为你必须结婚,我就必须结婚?”
他的态度僵硬,但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是的,我必须跟你结婚,因为你是孩子的父亲。如果你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但是,从此我们不必再见了。”
他因为紧张而发出了尴尬的笑,他的脸是惶恐的。
“那么,孩子呢?我能见孩子吗?”
可怜的意大利男人,那时我听到他这么说突然有点神经质的乐不可支,他们自己终其一生都在做妈妈的孩子,此刻却开始表现的像个父亲了。
“是的,你可以见,如果你在中国的话。但是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卢卡斯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开始来回在房间里踱步,不时说几个意大利语单词。他想了大概五分钟。
“我得跟我姐姐打个电话。”他恢复了理智,语气镇静了一点,对我礼貌的说,“我还不敢告诉我妈妈,我怕她会受惊吓,我跟我姐姐说下这个事情,让她帮我跟妈妈说下。”
接下来,卢卡斯用了半个小时去和他的姐姐解释他现在的情况。他在意大利北部有个姐姐,比他大四岁,是个小学的钢琴教师,名字叫安吉拉。
安吉拉认真帮弟弟分析了目前的情况,也询问了我的态度。卢卡斯告诉她说,我,瑞秋的态度非常强硬。
安吉拉对中国没有概念,她大概是想见见我才放心,我走过去在视频里跟与卢卡斯长着一张几乎相同的脸的安吉拉打了个招呼。
我不会说意大利语,安吉拉英语说得不太流利,所以最后只能是卢卡斯来翻译。
“好吧,”听她的语气见到我之后她放心了很多,她怕弟弟在遥远的中国遭受了女孩子的欺骗(我后来数度拿来开卢卡斯的玩笑),她最后对我们说:“我尝试跟妈妈侧面提一下这个事情吧,看看她的反应,你们先稍安勿躁。”
挂完电话,卢卡斯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苦笑道,“我妈妈会以为我回不去意大利了。”
“难道你真的准备在三个月后回去,再也见不到我吗?我是说跟我怀孕没关系。”我受了安吉拉姐姐的安慰,不知怎的语气开始轻松起来。
卢卡斯看我一眼。“也许。我不告诉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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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安吉拉的“斡旋”(由此可以知道意大利家庭里妈妈的权利和地位),三天后,卢卡斯的妈妈满脸疑惑的打过来了电话。
“安吉拉说你有个中国女朋友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在那里交女朋友,你不打算回来啦?!”妈妈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卢卡斯在他母亲面前完全臣服,不到5分钟他便说了实情。我之所以判断他说了实情,是因为我听到视频里传来了哭声。
“妈妈咪呀,”这是他妈妈的口头禅,“我喘不过气来来,怎么会?你为什么那么不小心!”
卢卡斯看看我,我有点想笑。
他妈妈一直哭到通话结束,满是埋怨。而卢卡斯呢,眉头紧皱,一副闯了大祸的表情。
“也许你再回到意大利,亲戚们都要笑话你了。”我尖酸刻薄了一下。
“如果这是命运,我有什么办法呢。”卢卡斯说。这是我印象里他说过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话。
第二天,电话不断。先是安吉拉再次来电分析了一下我们经济方面的“局势”,我学位还没有拿到,虽然目前写稿还有些收入,但是极不稳定,卢卡斯是一个外国人,在广州临时有份售酒的工作,但是相对于要迎接一个新生命的成本,他的收入并不高。
“我的建议是你们回到意大利来。瑞秋可以来意大利生孩子。”
去意大利?不不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有学位没有读完呢,我怎么能跑到意大利生孩子。我是打算怀孕期间也照样去图书馆的。
安吉拉的建议悬而未决,意大利妈妈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她首先道了个歉。
“对不起,卢卡斯,我昨天不应该哭成那样。我希望你和瑞秋不要误解,我不是因为不高兴,我是因为太激动了,我应该为你们感到高兴的。”她边说边还是哭了。
就这样,结婚的决定,意大利那边的父母算是基本通过了。我其实还没有跟我的父母说过我怀孕的事情,想到我要给我的母亲打这样的电话,我突然明白也理解卢卡斯的心情了。
结婚真是一件疯狂的事情。我心里暗自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