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妻(下)

(一)

伍子胥他们来到了王宫,进了正殿。正殿里灯火如昼,陈列了诸多甲兵,殿下阶前站着几个人,是柯去疾,那个狱卒和那两个士兵以及假幺离,旁边还坐了一个人,是伯丕,伯丕虽不是关键人物,但伍子胥要倒台了,他岂能错过?只不过长期以来的习惯,使得他哈欠连连,上身也没那么笔直了。

伍子胥一看到这,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他脑子里飞速地旋转着,想着说辞。

吴王阖闾神情庄严,他见伍子胥进来,也不正眼瞧他,等到伍子胥来到跟前,才大声说道:“伍员,你干的好事!”

伍子胥伏在阶下,不紧不慢地问道:“什么事?”

阖闾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抵死不认,“你,你”,阖闾显然已经气极,“你耍的好手段,偷梁换柱!”

“偷什么梁,换什么柱?”

“伍员,你不要打哈哈,你把幺离给换走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坐在一旁的伯丕忍不住了,大声训斥道。

伍子胥看了他一眼,冷然说道:“吴王让你说话了吗?就在这里瞎嚷嚷。”

“这,我”,伯丕一时语塞。

伍子胥接着说道:“谁说我换了幺离?”

“他们几人都说,你甭想抵赖。”伯丕指着柯去疾等人。

伍子胥看了看他们,冷冷说道:“我不认识他们。”柯去疾等人一听也是傻了,伍子胥竟然假装不认识他们,不过他说的也可能是实情,毕竟跟他们联络的是他的家宰。

伍子胥指了指假幺离,看着伯丕说道:“你说他是假幺离,我说他是真幺离,我们谁说的对呢?”

伯丕一听,无言以对,果真如此,殿中这么多人,确实没有一个人识得幺离的真假,只要是假幺离抵死不认,他们也确实做不了实,伯丕也不清楚,伍子胥到底给假幺离灌了什么药,他竟然情愿被打死也不承认。他哪里知道,在幺离被投进天牢的那两天,伍子胥找到了这个死囚,向他承诺好好照顾他的家人,前提是他必须守口如瓶,抵死不认,那死囚情知自己是必死无疑,为了家人,也只有死扛到底。

场面一下子陷入了僵局,真假幺离反倒成了关键,吴王阖闾哈哈一笑道:“伍员啊伍员,你还是没变,为了自己可以牺牲掉身边所有的人,你当真以为没有人识得假幺离吗?来人,把幺离的妻子带上来。”

伍子胥一听也是傻了,柳氏一直被自己藏在家中,阖闾怎么找到了她,不过,顷刻间,他又想明白了,自己的家已经被查,阖闾想要找到柳氏确实是易如反掌。

伍子胥猜得没错,他前脚刚走,吴寺人就安派御林军头目,让他务必找到幺离的妻子,并把她带到王宫,那头目领命,大搜宰相府,这才在后花园茅屋里找到了柳氏。

彼时柳氏刚刚歇下,听到外面有乒乒乓乓的甲胄之声,不知何故?紧接着就见到门被一脚踹开了,她掌上灯,看到那个送饭的仆人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站在门口。

那仆人朝她指了指,对那军官说:“她就是幺离的妻子柳氏。”

那军官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发现她素衣素服,神情倦怠,仿佛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样子。对她说道:“柳氏,跟我去王宫一趟。”

柳氏一听,不知为何,茫然问道:“为什么要进王宫?”

“去见你的丈夫!”那军官道。

一听到这,柳氏喜从中来,欣然说道:“真的吗?是真的吗?我能见到他了?伍大夫呢?他怎么没跟我说?”

“他已经先行进宫了。”那军官冷冷说道。

柳氏尚有疑虑,向那仆人求证,那仆人颇为难堪地点了点头,表示确实如此。柳氏这才换上外服,跟着那军官出来,发现宰相府上下站满兵丁,家丁们个个战战兢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向来没有多少主见,只有跟着那军官走,来到了王宫大殿之外,刚来没多久,就听到吴王大喊,把自己带上去。这才随军官迈步入殿,一进入大殿,就被大殿的气势给震住了,她没有见过如此辉煌的所在,既使是在丞相府也没有见过。只见大殿高约两丈,房梁粗若车轮,椽子被削得笔直,参差交错,不计其数,殿柱犹如合抱之木,笔直耸立。大殿正中是一个方台,雕栏玉砌,台阶甚多,方台之上站着一人,华服绛裳,长冕旒珠,想必是吴王,阶前跪着两人,站着几人,那跪着的人她比较熟知,看装扮应该是伍大夫和他的家宰,那站着的人,等等,那士兵旁边的那个人,不是她的丈夫,更是何人?

一看到她的丈夫,她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那死囚一见她扑过来,连忙往后退了退,柳氏进前,拉着他的衣襟,深情地望着他,凄然说道:“夫君,我……”话刚说出口,却陡然发现,面前这个人不是她的夫君。

“他不是幺离!他不是幺离!”仿佛是不愿相信一样,她大喊着,同时看向伍子胥,向他问道:“伍大夫,这是怎么回事?”

(二)

伍子胥神情颓然,一言不语,事已至此,再想狡辩已然不能,他跪坐在那里,自觉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全力辅佐吴王成就霸业,虽然自己也位极人臣,但始终是恪守臣道,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次进贤却无故受到猜忌,以至于自己颜面尽失,他想不到君臣关系竟脆弱至斯,自己一腔热血竟招至杀身之祸,伴君如伴虎,此言不虚,想到这,他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失落,进而感到委屈,不曾想,悲从中来,再也不能遏抑,竟兀自哭出声来,声音越哭越大,最后竟至号啕大哭,如丧考妣。

殿上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吴王看他痛哭,心下也感酸楚,伯丕倒是不以为意,竟窃窃私笑。其他人则是神情木然,仿若于已无干,只有柳氏看他凄楚,默默地陪着他流泪。

哭了一会儿,伍子胥止住了,哽咽说道:“我这还不是为了吴王您着想?”

“为了吴王?”伯丕率先答话,神情中写满了不相信。吴王反倒耐心十足,缓缓说道:“你倒说说,怎么个为我着想法?”

伍子胥道:“幺离在大殿之上公然指责吴王,实在是罪该万死。”

柳氏一听,心中一震,她实不知自己的丈夫竟然做过这种事,心里不禁为他暗暗担心,但又莫名生出一丝傲气来。

吴王微微一哂道:“确实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把他换出来?”

伍子胥道:“我是换出来把他杀掉。”

柳氏一听,大惊失色,这些天来,她一直认为伍子胥在救他的丈夫,没想到,他竟然要杀他。她抢过去抓住伍子胥的衣襟,大声嚷道:“伍大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言语之中甚是悲苦。

伍子胥不理会她,吴王示意那个军官拉开她,那军官会意,把她拉到一旁。

吴王接着说道:“那我自己不能把他杀掉?”

伍子胥整整衣襟道:“吴王杀他,未免有杀贤之名。世人都会议论,说吴王您器量狭小,容不下批评。”

吴王一听,仿佛有理,伯丕坐在一旁也暗暗称是。“那现在怎么办?”他问道,“人都不知去向。”

“为今之计,只有把她杀掉示众,”伍子胥指着柳氏说,“把她杀掉示众,幺离定会现身,到时候再把他暗暗除掉,天牢里留个幺离,世人又怎知真假?”伍子胥起初是想以柳氏为人质再来慢慢找寻幺离,但现在他见事情已经败露,柳氏对他来说就一点儿用也没有了,他首先想到的是祭出柳氏以求自保。不过他这样子做也是多此一举,依着阖闾的性子,不用他说,也会这么做。

柳氏一听,愤怒之极,她想不到这个答应救她丈夫的伍大夫,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竟这般狠毒,“伍员,你这个老匹夫,你好狠的心啊!”她平素比较温婉,但这一句骂声却是非常强悍。

“掌嘴,”吴王厉声训斥,“以下犯上,给我打。”

那军官听令,提起柳氏,找来掌嘴的木板,毫不客气地打在了柳氏的嘴上,登时就有鲜血从她口鼻中流出,双唇也肿胀了起来,柳氏刚想再骂一声,啪的一下又挨了一板,如是者再三。板子的声音很响,在空荡的大殿里传得很远,几下过后,柳氏已不能言语。

“把她拉下去,投进天牢,明日午时三刻,上绞架。”吴王大声令道。

那军官听令,便提着柳氏去了天牢,柳氏神情萎靡,仿若傻了一般,嘴巴里好像还在骂,但已肿胀的双唇,让她的骂声含糊不清,像是在呓语。

吴王哈哈一笑,从台子上走下,用手扶起伍子胥,对他言道:“伍相真是寡人的肱股,处处为寡人着想,为了给寡人留个好名声,竟苦心至斯,也是难为你了,唉!寡人这一生的污点,莫若于杀了自己的堂兄,坐上了这王位,午夜梦回,每每都悔恨不已,思来想去,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堵住天下的喋喋众口。我准备大修吴王僚的坟茔,为他建一座王陵,王陵几近建成,只是缺了一个守陵人。”

话说到这份上,伍子胥已经完全明白了,此时再争已经没有任何好处了,他不无感伤地说道:“老臣愿意去替先王守陵。”

吴王笑道:“如是甚好,如是甚好,只有伍相去守陵方能体现我的诚心,你收拾收拾就去吧!吴寺人”,他转向吴寺人,对他说道:“你送伍相回府收拾收拾,明早就出发吧!”

吴寺人领命,又挟着伍子胥回了相府,伍子胥神情落寞,怅然若失,他心知吴王所忌讳的不是他是否杀了幺离,而是他手中的偷天换日的能力,好在吴王念及旧情,留他一条性命,他哪里还敢再说什么,所以一路无语。只是他一手建起的姑苏城,即使到了深夜还依然生龙活虎,灯火灿烂,他也无心观看,仿佛只是一个过客。

(三)

柳氏被带到了天牢,此时已是子时末,虽然困意一阵阵袭来,但是她再也不能睡着。嘴巴已胀得很高,疼痛让她很是难耐,但是比这更难耐的是,她明天就要被带到刑场,与她的丈夫从此阴阳相隔了,虽然她情知她的丈夫生死未卜,但是心里总有一个执念,那就是他还活着,是的,一定还活着。

活着真好,她这样想,活下去就有希望,他甚至都不想让她的丈夫为她报仇,而是单纯地想让他活下去,怎么活着都好。所以她暗暗祈祷,明天可一定不要让他出现,不,何止是明天,后天,大后天,最好永远不要出现,躲得远远的,远离是非,不管是卑微,还是骄傲,总之要活下去。

但随即又想到:他一定会来的,他来的时候我是个什么样子呢?人们常说,上绞架的人,会双眼暴突,舌头外伸,满脸绛紫,面目十分可憎,我要是用这个面目给他看,他会嫌弃我吗,啊呸,他怎么可能嫌弃我,我就是再丑,也丑不过他,嘿嘿,到时,他一定会想,这下好了,大家都变丑了,谁也别说谁。想到这,她又不免莞尔。

夜已经深了,弯月百无聊赖地挂着,夏虫也停止了鸣叫,仿佛累极。她思潮翻涌,东想一下,西想一下,一会儿悲苦,一会儿喜悦,折腾了一宿,终于双睑一会儿都没有合上。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阳光透过小窗洒了进来,照着牢房的地面,铺满杂草的地上竟然有一株新绿,像敞开的手掌。

狱卒进来了,给她带来了一个食盒,打开来看,里面的食物甚是丰盛,有一只烧鸡,一只咸水鸭,半边烤鹅,甚至还有一壶酒,想必是最后一餐饭了,总是要让她吃得丰盛些。她平素是滴酒不沾,不知为何,今天却想好好喝上一顿。她拿起酒壶,学着那天丈夫的模样,仰头喝了下去,顿觉一股辣劲直通整个前胸,仿佛火烧一般,不由得呛了一口。辣劲刚过,肚中又感如翻江倒海一般,咕咕作响,终于制止不住,哇的一声,竟然把之前喝的酒悉数呕出,一连数次,肚子里终于吐得空空如也。一时间又饿得难受,二话不说,她又扯下一条鸡腿,啃将起来,大口大口地嚼着,但始终没有下咽,她实在是吃不下,又张口吐出,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失声恸哭,天地动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痛哭变成了抽泣,渐渐声消,心情也仿佛在这抽泣中被抽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有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到了巳时,有人进来了,还是那个武官和几个兵丁,他们给她戴上脚手镣,押着她往广场走去。

这条路不长,但他们却走得特别慢,像是要观花赏景一般,走走停停。柳氏知道,这条路,她的丈夫三天前也走过,她仿佛都能看到他的脚印,闻到他的气息,她深信,他没有走远,他就在她的身边,她们正沿着同一条道路在走,就像他们劳作完归家时走在同一条田埂上一样,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两边是齐膝的青草,以及黄黄的野菊,淡紫的牵牛,他们就像现在这样,赤着双脚,被大地温柔地扶摸着,有说不出的熨贴。

“视死如归”,她的丈夫经常这样子讲,可归向何处?是回家吗?还有家吗?没有了人,哪里还有家?夫君,你在哪里,你快点来啊!不然就见不到我了,不不不,你不要来,你来了,他们会杀了你。

想到这,心中又感到一阵凄楚,双目泪流。她缓缓抬头,看了看周边的人们,努力地搜索着丈夫的身影。只见人影绰绰,大家都各自忙碌,对她视而不见,终于,她没有找到他的影子,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欣喜。“夫君”,她心道,“我们来生再见吧!但愿来生,我们不再是夫妻。”

午时三刻之前一点点,他们来到了广场,绞架已经支好,或者说它本来就在那里。她一步步地登上绞台,没有人催促,也没有拉扯,就像回家一样从容。

那绞绳高高的挂在那里,仿佛也没那么可怕,不过是一条没有木板的秋千,只不过挂住的不是屁股,而是脖子罢了。

走上高台,她看到台下乌压压地挤了很多人,他们都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她在这些人中没有见到她的丈夫,很是欣慰。绳子已经悄然套在了她的脖子上,慢慢束紧,紧接着,她感到脚下一空,整个人悬了起来,胸口立马像压了千斤巨石一般,憋闷非常,想要呼吸已然不能。

她没有开口,也没有大口喘气,而是任凭气息在她的胸中慢慢消失,越来越弱,她双眼一闭,眼前的黑色越来越重,仿佛进入了无边的黑夜,耳边依稀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死了吗?”“她为什么不吐舌头?”“她就是前两天那个毒舌家伙的妻子吗?”“嗯,死有余辜。”慢慢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恍恍惚惚,她觉得自己来到了山林之中,见到丈夫正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仿佛睡熟了一般,对自己的遭遇全然不理。她一时气急,觉得他竟然负心至此,罔顾这些天她这样牵挂他,于是拿起床边的竹竿,往他的身上敲去,“你给我起来,”她大喊着。

熟睡中的他感到一阵疼痛,登时醒了。

(四)

“她死了。”这是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她死了吗?”这是他醒来说的第二句话,他猛然坐起,望着身边的椒丘祈问道。

椒丘祈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怎么死的?”他问他。

椒丘祈神情颓然,句句如钉地说道:“柯去疾没有死,他向吴王告发了伍子胥,伍子胥又祭出了她,就在今天上午,她被绞首示众了。”

幺离听到后,如闻雷震,匆忙从床上爬起,就往外奔,一激动,跌倒在门口,他又爬将起来,继续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椒丘祈问他。

“找她,找她。”他惊慌失措,像是自问自答。

椒丘祈抢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这样,你也会死掉的,他们就是想让你这样做。”

他用尽全力,想挣开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我要这样做,我要去看她,我要去看她。”说着,他已经几近哽咽。

“可是你要白白送命,你以为她想让你这样子做吗?”

“那又怎样?没了她,我还怎么活?”他一使力,终于挣开了他的手,向竹林外走去。

椒丘祈一看,别无他法,只有提剑跟了上来。

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是要看跟谁死在一块,又因何而死。幺离现在已经不管不顾了,他与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感情深厚,惊闻她死于非命,你叫他如何不痛心,痛心之下,还有什么理智可讲,他现在只觉两个人死在一块都是幸福的。

椒丘祈赶上了他,大声说道:“幺离,大勇勇于不敢,难道你不想给她报仇吗?”

幺离停住了,他向前奔腾的脚就这样一下子停住了,稍滞片刻,他又毅然往前迈去。他慌不择路,只知道往大路上奔,椒丘祈见状,又把他拉回了小路,二人这才顺小路进城。

将近傍晚,二人进得城来,姑苏城的大街依然是人来人往,只不过兵丁多了很多。幺离一进城,就往广场上奔,椒丘祈一把把他拉进了僻巷,用剑柄抵着他的脖子狠狠说道:“你这样子去送死,还不如让我一剑把你给杀了。”

幺离无语,他已无计可施,仿佛得了失心症一样。

“夫子,你不是说过,小勇勇于逞能,大勇勇于谋划吗?你要救你的妻子,你就得谋划谋划。”

“去你妈的谋划,她已经死了,我只想见她。”

“可你一见她,你也死了,你觉得她喜欢你这样吗?”

“我管不了”,他架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走。突然,他感觉到后颈被重重一击,登时晕了过去。

慢慢地,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像是雨,又像是泪。他睁开了眼,发现,椒丘祈正在往他的脸上洒水。

“他奶奶的,我要宰了你。”

椒丘祈捂住了他的嘴,嘘了一声,用手给他指了指,“你看,”他说。

幺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发现天色已尽黑,他们在一个屋顶上,从屋顶上刚好可以看到广场。他的妻子还吊在那里,风儿吹起了她的衣袂,仙衣飘飘,她真的就像是荡秋千一样。她的而目隐约可辨,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已经肿胀了的双唇竟兀自缩了回去,像血凝一样绛红。她好像没有痛苦,也好像在对他说:“活着,一定要活着。”

幺离再也不能遏抑,一骨碌从屋顶上滚下,踉踉跄跄地向她扑去,一步,两步,看似很近,却又很远。

他走到她的身边,正欲把她抱下,突然,一个黑影从她的背后转出,举剑就朝他的面门刺来。椒丘祈一个箭步抢将上来,顺势把他往外一推,那剑便离了他的面门,那人看他躲过,又剑锋一转,向他的右肩砍去,刺啦一声,他的半个手臂被齐齐砍下,他一时痛极,竟又晕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听到乒乒乓乓的交刃声,以及椒丘祈的大骂声,“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竟然藏在死人背后,”再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等他再醒转来,天已大亮,他正躺在马车上,郊外泥土的气息清新无比,天空蓝蓝的,太阳晃得很刺眼。他看到椒丘祈正坐在他身边,混身是伤,他的右手也感到一阵阵钻骨的痛,他偏头看了看,发现右手已经失去了半截,断口处缠着白布,兀自有鲜血渗出。

“这是哪里?”他问椒丘祈。

“吴国城郊。”

“为什么在城郊?我妻子呢?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们中了吴王的埋伏,我拼死才把你救了出来。”

“不,为什么要救我?我死在……我妻子旁边,不是更好?停车停车,我要下来。”

吱吜一声,马车停了,他挣扎着坐起,本想用右手去撑,却突然忘记右手已经没了,一撑不起,又倒了下去。

“别傻了,”椒丘祈说,“敌未灭,何以家为?阖闾倒行逆施,终会死于我们手中,夫子,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幺离躺在车上,看着蓝蓝的天,呆呆地说:“想。”

“那就要活下去,等着手刃仇人。”

幺离不说话,不知道怎么回答。

车子又开始动起来,吱吜吱吜地响着。

“我们要去哪里?”幺离问。

“我们要去卫国,去找公子庆忌。”椒丘祈答。

(五)

幺离和椒丘祈二人一路向北,晓行夜宿,乔装易容,躲着吴王的追兵,大约月余才来到了卫国的地界。二人都身负有伤,这一路来将息调养,到了卫国,倒也好得差不多了,幺离舌头被割,说话依然含糊不清,但好在大意都能听懂。

立秋时分,他们进了卫国都城濮阳,濮阳城在黄河以北,与姑苏城大不相同,虽然城中人衣着与吴人无异,只是这大街上所卖的物什却相去甚远,不类姑苏城以糕点甜食居多,濮阳城中,以面食为主,有炸面泡的,炸油条的,煎水煎包的,蒸汤包的,馒头,烧饼等各色面点一应俱有。肉店里挂着成片的猪肉,香油坊外有人支着个大锅,用两只硕大的油锤在油锅中上下锤打,喷香四溢。卖布的什么坊,卖药的什么店,捏面人的,卖糖葫芦的,耍把式的,走江湖的,不一而足,幺离看得是天花乱坠。这一个月来,他都沉浸于丧妻的哀痛之中,唯有此时,看到这别样的风情,心情才稍微好些,椒丘祈倒是像看惯了一样,指挥着马车向城东走去。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一座大宅门前,宅门口有两尊石狮,凶猛无比,朱红色的大门看起来非常高,碗大的门钉扣在门上威风凛凛,门上挂了一口匾,上面有几个篆字,铁钩银划,刀力强劲,幺离看时,只见上面刻着“吴公子府”四个大字。想必这就是庆忌府了,幺离对庆忌不甚熟知,只知道他是故王僚的儿子,当今吴王阖闾的侄子,吴王阖闾弑掉了吴王僚,他就流亡卫国,谋求夺位,现在估计正是用人之计,投奔他倒不失为一个良策。

椒丘祈下车诣进,门房告知公子庆忌外出打猎,不在家中。椒丘祈一时兴起,就问幺离要不要同去围猎,幺离也想排解一下苦闷,顺口答应。于是二人各乘一匹骏马,又出城往城外围猎场而去。

围猎场设在城西,这里土丘众多,野兽出没,是春蒐秋狝的好去处。幺离与椒丘祈二人纵马狂奔,不久就来到了围猎场,远远地望见纛旗猎猎,车马熙熙,众多虎贲之士,一个个手握猎弓,围成一圈,正勒马观看。二人不解,提缰按辔来到近前,圈中有认识椒丘祈的,给他让了让,二人这才得以看到圈中情形,这一看不得了,不由得暗暗吃惊。

原来圈中围着一头犀牛,那牛身体巨大,如土丘一般,四肢粗健有力,目露凶光,牙排利刃,牛角冲天,形若铁塔。一个勇士,燕额虎须,双目圆瞪,身着短襦短袴,腰系虎皮金带,正与那犀牛相持。

犀牛被围在圈中,几次都想突围,但都被众人用皮鞭或长戈给击了回去,所以无法,只有转身立定,把一腔怒火发泄到面前这个人身上,那勇士倒也不以为意,仿佛正是他心中所喜。只见那犀牛鼻中大声地哼着鼻气,后脚不住地往后踢土,准备奋力一击。那勇士也双足站定,做虎扑之状,随时等着那犀牛冲上来。

犀牛蓄完了力,猛然窜出,低头让尖角冲在前面,朝那勇士刺去,再看那勇士,双目会神,专等那犀牛冲到近前,一个侧身,左手扣住牛角,借力整个人翻身上了牛背,双腿死死地扣在牛背上,双手迅速合拢,箍住了牛颈,那牛感觉到有人上背,登时驻蹄,后腿猛蹬,整个牛身几欲倒立了起来,想要把那人抛下,但是那人却像沾在牛身上一样,根本就掉不下来,身子始终没有离开牛身半寸,犀牛一连甩了几次,都甩他不下,他的手也越箍越紧,在牛脖子上勒出一道深深的沟来,双臂就像一个钢圈,深深地嵌进了牛脖子里,越嵌越深,越收越紧。

那牛起初还活蹦乱跳,但终因窒息慢慢停了下来,最后终于双目暴突,轰然跌倒,那勇士还不肯放手,又箍了一会儿,见那犀牛已完全死去,这才从犀牛身下抽脚站起,拍了拍土,向众人示意,众人见他徒手把一只犀牛勒死,无不叫好,一时间欢声雷动,响彻云霄。

那勇士也十分受用,微笑着命人把犀牛装上马车,自己则脚下一蹬,翻身上马,挥鞭疾驰而去,众人也纷纷夹脚拍马,呼着号子跟上。椒丘祈告诉幺离,这勇士就是公子庆忌,二人也拍马跟上。众骑进城望吴公子府驰去。

到了公子府,庆忌滚鞍下马,把马交给了门房,这时,椒丘祈也已赶到,近前参拜了庆忌,庆忌大喜,拉着椒丘祈的手说:“椒千户辛苦,你去了吴国有何收获?”

幺离在旁看到,倒也不感惊讶,这一路走来,椒丘祈早已言明他是在庆忌手下做事。

椒丘祈微笑道:“公子,臣这次吴国之行,收获颇丰,不单搞垮了伍子胥,还给您带来了一个勇士。”

庆忌一听,脸上放光,他自己是勇士,自然对天下的勇士也非常欣赏,“噢,是吗?在哪里?”他问道。

椒丘祈过来拉了幺离,把他拉到庆忌身边,对庆忌道:“就是此人。”

庆忌一看,此人五短身材,形容枯小,双颊疤痕鳞然,右䄂悬空,只剩一个左手,一幅痨鬼的形象,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勇士,脸上颇有点鄙夷之色。“就是他吗?”他问道。

“正是,此人名叫幺离。”椒丘祈答。

听到此名,庆忌心中微微一震,幺离的名字他倒听过,知道他是一个勇士,但实不知他是一个如此糟糠之人。他微一拱手,向幺离说道:“先生的右手怎么了?”

椒丘祈答道:“被阖闾给砍了。”

“噢,竟有此事,因何被砍?”

椒丘祈道:“先生妻子被阖闾绞杀,先生救她,被埋伏手所砍,个中详情我等下再向公子细细汇报。”

庆忌一听,笑道:“那好,二位辛苦,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待我换洗过后,再到正堂拜会先生,椒千户,你也带先生去洗一下尘吧,换身衣裳,我们正堂再见!”

椒丘祈领命,幺离微一拱手,向他拜别。过了一个时辰,椒丘祈和幺离都已洗漱完毕,身上也换了一套新装,就等着庆忌召见,但左等右等,实不见有人过来,这样一下子由午后直接等到天晚,公子府都掌上了灯,还不见有人过来,椒丘祈心下着急,来来回回地走,对庆忌有一百个埋怨,幺离倒是沉得住气,始终不言一语。

约摸到了戌时三刻,才有家人过来,说是庆忌有请。

二人这才随着家人进了正堂,只见正堂里灯火如昼,庆忌换上宽大的深衣,头戴玉冠,正坐在堂中与众勇士觥筹交错。

(六)

椒丘祈一看,心里立时就火了。他径直来庆忌面前,只是拱一下手,并未屈身,冷冷说道:“这就是公子的待客之道吗?”

庆忌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向他陪礼道:“椒千户莫怪,我今日一时高兴,竟然忘了贵客,二位坐吧!”说着让人把椒丘祈和幺离带到各自席子上坐下。

椒丘祈满脸愠色,坐在那里兀自生气,幺离却是面色平静。

庆忌见众人已到,大喝一声:“上酒。”话音落处,有家仆过来,在每人面前摆了四个大碗,在一个碗中摆上一大块肉,另外三只大碗都斟满了酒。

庆忌端起几案上的酒,对着众人道:“诸位勇士,今天我玩得尽兴,每人各赐一块犀牛肉,三大碗酒,大家不醉不归,来,干!”说完,一仰脖把一碗酒喝干。

众人见状,也都仰脖喝下,椒丘祈虽然生气,但也不想驳庆忌的意,犹豫了一下也一口吞下,唯有幺离,一动不动,始终没有动身前的酒,庆忌拿眼偷偷瞄了他一下,见他兀自未动,心中大为不快,但又不便当场发作,坐在幺离身边的一个勇士看不下去了,他放下酒碗,对着幺离嚷道:“我说幺离勇士,你怎么不喝酒啊?”

幺离欠了欠身,对他说道:“不会。”他说话含糊不清,所以尽量说得简短。

那勇士道:“勇士不会喝酒?真是怪哉,不会喝酒的勇士还是真勇士吗?”他说完这话,脸上尽显鄙夷之色,众人见他这么说,个中不怀好意者忍不住跟着起哄。

庆忌不说话,看着幺离,看他怎么回答。幺离依然不紧不慢,反问道:“勇士与酒何干?”

那勇士拍了拍胸脯道:“酒壮英雄胆。”

幺离微微一哂道:“英雄胆用酒壮,非英雄也。”

那勇士听他这么一说,哑口无言,众人中有人端起了酒碗,正准备喝,听闻这句话,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椒丘祈觉得颇为尴尬,忙圆场道:“今天不谈英雄,只喝酒。”庆忌也说:“就是,不谈英雄,只喝酒。”说完又端起一碗,一饮而尽,众人这才都起碗喝尽,幺离无法,只有陪了一碗。

刚喝完放下,就有一个勇士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踉踉跄跄地来到幺离面前,看得出来,他已经微醉了,只见他把手微拱,毫不客气地对幺离说:“幺离,你被称为勇士,可有勇士的壮举?”

幺离看了看他,冷冷说道:“敢问壮士有何壮举?”

那勇士一听,露出得意的神情,“我徒手打死过一只老虎。”

“噢,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我看他不起,临事而惧,好谋有成,才是王霸之道。”

此话一出,不单那勇士结舌不语,就连庆忌也颇觉难堪,他一向以勇士自居,没想到被幺离说得一文不值,但当他听到幺离讲到王霸之道,心中又是一惊,隐约觉得此人不可小觑。他一挥手,对那勇士言道:“凌虎勇士退下。”原来那勇士名叫凌虎,想必是因为打过老虎才有此名。凌虎听令,只有悻悻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闷闷不乐。

庆忌端起第三碗酒,朗声说道:“酒过三巡,这第三碗酒不能不喝,幺离勇士不胜酒力,又远途劳顿,可以不喝。来,众壮士干了。”说完又一饮而尽。

众勇士纷纷举碗喝了,喝完后,其中有一人,仿佛喝得不尽兴,用手使劲地拍着身前的几案吼道:“上酒,上酒。”有家仆过来又给他斟了一碗,他嫌不够,又大嚷道:“不够,不够,再斟,再斟。”家仆依言,给他斟了三碗,他一一端起,瞬时又喝三碗。还嫌不够,一把把家仆的酒坛抢来,咕噜咕噜喝将起来,有人见他如此,也依样学样,提起酒坛灌将起来。没过多久,就有人喝醉了,开始手舞足蹈耍起酒疯,甚至有人还拔出了剑,对着面前的几案乱砍,众人也都不以为意,整个大堂之上一片混乱。幺离看了看庆忌,发现他不闻不问,依然从容地喝着酒。

幺离对庆忌颇感失望,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儿,他缓缓站起,对着庆忌一揖施礼,转身拂袖而去。

(七)

庆忌见幺离拂袖而去,心里略感愧意,他也离席,叫上椒丘祈,同他一道来到了幺离的住处。

庆忌对幺离深深一揖,向他致歉道:“夫子,你有什么要教诲我的?”

幺离对他说道:“公子是想做个勇士还是想做个君主?”

“当然是想做个君主!”庆忌答。

幺离问他:“那你觉得你手下有伍子胥那样的能臣吗?”

“没有。”

“有孙武那样的能将吗?”

“也没有。”

幺离把手一摊道:“那你怎么打?”

庆忌黯然失色,全然没有了宴会上的神采,他说:“这些事,我也考虑过,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给我提点过,希望夫子能够教教我。”

幺离见他这样,心下不忍,又对他问道:“你觉得你胜过阖闾的地方在哪里?”

庆忌不解道:“勇?”

幺离摇了摇头:“非也,义,你胜在义。阖闾弑君,一不义也,使民无度,二不义也,猜忌干臣,三不义也,胡乱征伐,四不义也,有此四不义,虽强必弱。”

庆忌听了大喜,说道:“夫子是说我可以打败阖闾?”

幺离道:“正是,即便如此,也总得有个克敌之术。”

庆忌道:“愿闻夫子教诲。”

幺离道:“凡用兵之道,务在治军,治军之要,务在军纪,我观公子军纪散漫,上替下陵,实在堪忧。”

庆忌听完,大为惭愧,说道:“我一向随性,差点误了大事,愿夫子替我整顿军纪。”

幺离道:“此事我不合适,有一人最为合适?”

“谁?”庆忌问。

“椒千户。”

椒丘祈一愣道:“我吗?”

幺离答:“正是,椒千户素有威严,最适合整顿军纪。”

庆忌点了点头。

幺离接着说道:“用兵之法,一正一奇,姑苏城陆路难攻,水路易破,愿公子明着修习水军,佯装从水路进攻,阖闾也必然跟着大力修习水军,如此,陆军则必然空虚,到了姑苏城下,我们从水路佯攻,绕陆路实攻,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此阖闾手到可擒。”

庆忌一听,心中大喜:“此计甚好,此计甚好,我得到先生,真如鱼儿得到水啊!”

幺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二人相谈甚欢,一直聊到深夜。

聊完后,庆忌让幺离休息,这才带椒丘祈出来,把他拉到一边,对他悄悄说道:“此人可信否?”庆忌一向猜忌心重,对幺离还是不放心。

椒丘祈把姑苏城中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给庆忌讲了一遍,庆忌这才放宽了心。讲完后,二人各回住处歇息。

第二天,椒丘祈按照幺离的安排大力整顿军纪,庆忌也开始在黄河修习水军。

(八)

时光荏苒,树叶落了又生,桃花开了又谢,一年时光倏然而过,庆忌也越发地相信幺离,经常把他带在身边,时时向他问询。届时,水军也已修成,庆忌就准备开拔,大举进攻吴国。

几十条战船浩浩荡荡从黄河出发,经睢水、泗水和淮水来到海上,最后再逆娄江而上,来到了姑苏城外,远远望见,好大一座城池,城墙上旌旗猎猎,甲兵众多,一个个持戟挽弓,虎视眈眈。

庆忌的舰队开到娄门外,在娄江上一字排开,横贯了整个娄江,这样子做,是为了方便士兵们上下船。庆忌采用了幺离的计策,佯攻娄门,实则从东直门进攻。

到了晚间,庆忌军队敲响战鼓,准备佯攻娄门。

军队未发,士气先行,幺离劝告庆忌站在船头,给大家鼓舞士气,庆忌一听有理,迈步出舱,走向船头。这时,一阵恶风袭来,庆忌没站稳,打了一个趔趄,幺离见状,赶忙上去扶住了他。庆忌突然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直贯心口,他低头一看,发现心口处突出一截剑尾来,伤口处正汩汩流血,猛回头,看见幺离正手握剑柄,用力直抵。一下子,他全明白了,原来这个人是来刺杀自己的,他之前的所做所为都不过是与阖闾演的苦肉计。他没有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宁愿割掉自己的舌头,杀掉自己的妻子,砍掉自己的右臂,只是为了取得别人的信任,他对他是既敬又怕。

庆忌反手一格,就把幺离格开,右手一抓,提起幺离,来到船边,把他按到水里,过了一会儿,把他提将上来,大声吼道:“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声音很大,几近疯狂。

幺离不语。

庆忌又把他按到水里,又提将起来,复又喊道:“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声音依然很大,但明显气力已经消去很多。

幺离始终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庆忌无法,只有把他提进船中,自已也因失血过多,无力地瘫在般边,椒丘祈等人见状,一拥而上,准备把幺离碎尸万段,庆忌用尽余力,大喝一声道:“慢,不要杀他,他是一个真勇士,今天已经死了一个勇士了,不要再死一个了,让他回到他的故主那里领赏去吧!”他说话声越来越弱,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慢慢说道,“我死后,不…不要再打仗,还……还吴国一……一个太平。”说完头歪向一边,溘然而逝。

椒丘祈等人见状,扑到他的身边,放声大哭,椒丘祈哭得尤其悲壮,他回想起与庆忌相识相知的一幕幕,悲从中来,心想,这样一个知己挚友就这样被自己带来的人给杀掉了,心中着实是懊悔不已,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仿佛那个杀人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幺离瘫坐在那里,始终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椒丘祈等人哭完,才发现幺离呆在船中兀自未走,就有勇士拔剑准备杀他,椒丘祈大喝一声,止住了那个勇士,对众人说道:“既然公子临危授命,让我们不要杀他,我们怎能抗命?让他走吧!”

幺离这才起身,准备踏船上岸。

“等等,”椒丘祈叫住了他,问道:“阖闾猜忌伍子胥也是假的吗?”虽然他已经了然了事情的原貌,但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的。”幺离答得斩钉截铁。

椒丘祈倒吸一口冷气,心中猛然警觉,阖闾果然有明君之风,伍子胥权大到这种地步,他依然对他如此信任,他果然不可战胜。

“那么,你对你妻子的感情也是假的吗?”他复又问道。

幺离不语,脸上的肌肉微一抽搐,显然是强忍住了激动之情。

“好的,我知道了。”椒丘祈说,“你走吧!去找你的荣华富贵去吧!你说得对,小勇勇于逞能,大勇勇于谋划,你们谋划得更加高明,连我也被你们利用了,你是真的勇者,我心服口服。”说完,他手一挥,让众人让开道路。

幺离依然不语,向他微一拱手,从横排的船上一一跳过,来到了岸上,走到了东直门,在门外待了一晚。

(九)

第二天,风朗气清,万里无云,椒丘祈等人也自行撤军,不知去向。幺离扣开城门,来到了王宫。

王宫依然巍峨耸立,屋角冲天,大殿内仍旧昏暗不明,阖闾与伍子胥正站在阶下等着幺离。幺离近前,向吴王屈身施礼,阖闾一把把他拉住,笑着对他说道:“幺离大夫辛苦了,你给孤王办了如此一件大事,孤都不知道怎样赏赐你。”

伍子胥也在一旁笑道:“幺离大夫,吴王已经升你为大夫了,还不赶快谢恩。”

幺离连忙又屈下身子,重重施了一礼道:“谢吴王赏赐。”

吴王哈哈大笑,笑声在空阔的大殿里传得很远,就像那天柳氏被掌嘴的声音一样。吴王笑完后说道:“你帮孤王除了庆忌,再怎么赏赐都不过分,说吧!你还想要什么?”他显得颇为慷慨。

“不用了,”幺离说道,“臣不需要赏赐,希望大王把我的大夫之位也一并收去,我什么都不要。”

阖闾和伍子胥一听都不免愕然,这个人和他们设计了这样一套计划,甚至还把自己的妻子祭出,断了自己的手臂,竟然什么都不要,他们着实想不出他为了什么。阖闾不解地问道:“那你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吴国的百姓,为了吴国的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幺离缓缓说道。

阖闾和伍子胥一听,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他们都给震住了。他们一心为己,何曾想到过吴国百姓,他们只是觉得,人必然为己,却不曾想到,这样一个形容丑陋的人,这么舍身忘我,只是为了吴国苍生。伍子胥只觉此人光芒万丈,把整个大殿都给照亮了,一时间,他和阖闾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幺离把脸转向伍子胥,向他问道:“伍大夫,我妻子的骨灰埋在了哪里?”原来,幺离离开吴国后,阖闾为了打消庆忌的顾虑,把柳氏当场焚烧了。

“这个……”伍子胥面露难色,用眼看了看阖闾,阖闾也颇觉尴尬,生硬说道:“当时,为了增加庆忌的信任,没敢明着收她的骨灰,只收了一部分,现在就放在你的家中。”

幺离听闻,向他和伍子胥深深一揖,转身出了王宫,只留下阖闾他们君臣二人呆呆地站在宫殿里。

姑苏城的大街上繁华依旧,昨天大家听闻战鼓擂动,还以为有一场恶仗要打,今早起来方知,敌方已经退兵,这才一个个从家里走上大街,开始了平常的生活。大街上的店铺楼肆也纷纷开了门,招呼着客人,挑担的,赶羊的,骑马的,走路的,也都拥在了大街上。幺离一路走来,目不斜视,径直往自己的家中走去。

他又走在了那条大街上,一年前,他从这条街上被押赴广场,他的妻子也一样。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些人,两旁的店铺也没有怎么变化,只是,妻子已与他阴阳相隔。不过在他的心中,她的面目还是那样清晰,他依然无法忘记她做女红的身影,她那略显软弱却又十分坚毅的眼神。“成夫,”他在心中呐喊,“你听到我的呼喊了吗?你看到这满城的百姓了吗?他们活着,笑着,多好啊!你一定会原谅我吧!牺牲了我们,却换来了大家的平安。你那天说,舍小家顾大家,当仁不让,我听到你说出这样的话,是既感动又伤心。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到你死了我都没有把整个计划说给你,你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虽然你不是我亲手所杀,可你的死被我安排在整个计划里,与为我所杀又有什么区别?成夫啊!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我会很快到地下给你言明。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还能相见,但永远不要再做夫妻。”

幺离心中悲苦,憋闷非常,在大街上踉踉跄跄,有人认出他来,纷纷言道:“这不是那个毒舌之人吗?”“嗯,大王竟然没有杀他,真是仁慈。”“他这是去哪里?”“他还会冒犯大王吗?”

众人七嘴八舌,幺离也不理他们,而是径直来到自己家中。一进院门,悲中从来,再也不能抑制,放声大哭。他奔到正堂,不见柳氏的骨灰坛,旋即又奔到东厢房,发现那坛子正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床上,上面落满了灰。他泪眼婆娑,仿佛看到柳氏正坐在床边安静地做着女红。

她缓缓抬头,对他说道:“你回来了。”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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