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半生缘》
很多年前,看电视剧版的《半生缘》,因为看得断断续续,也就无甚感慨。印象最深的一个桥段是,林心如饰演的曼桢陷入姐姐姐夫的恶毒圈套,那种痛不欲生的惨状,不禁让人联想起当年的紫薇格格遭受容嬷嬷严刑逼供时的模样,让人心痛又愤恨。
最近读《半生缘》原著,清楚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虽然明白蹉跎与破碎是世间常有之事,圆满与成全从来难得,看到结局,还是不胜唏嘘。不禁想起这样两句歌词:“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真的,说过再多永远永远,也依然没有什么可以不朽。
《半生缘》是张爱玲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一个虐心的爱情故事,一场无奈的悲欢离合。张爱玲研究专家止庵,如此评价这部作品:“把通俗小说升华到了高雅深沉的程度。”
我觉得,高雅,应该在于文辞的华丽与比喻的别致;深沉,源于故事人物命运的悲剧性,以及他们对命运各种安排想抗拒却又只能妥协之后的默然幽咽与继续前行。
故事的背景,是抗日战争前后的旧上海。顾曼桢是追求独立的新女性,有文化,有主张,靠工作养活自己。她与同事沈世钧相识相爱,两人情投意合,都想着再努力奋斗几年,等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到时凭彼此的能力结婚成家,而不是依赖各自父母。
可是,夜长梦多。曼桢的姐姐曼璐,为了拴住花天酒地的丈夫,一时猪油蒙了心,不惜将亲妹妹作为讨好丈夫的牺牲品。后来,曼桢生下了孩子。再后来,她跟祝鸿才结婚,又离婚。期间发生诸多曲折坎坷、生老病死。战争年代,越发身不由己,漂泊不定。
十几年后过去,曾经那么情深义重的恋人在红尘深处重逢,整个世界已是沧海桑田,各自的生活也已是时过境迁了几回。多想重新回到从前,可是时间无法倒带,就像曼桢那一句叹息:“世钧,我们回不去了。”看似平常的言语,听来,却让人同样感到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憾恨。
整个故事,并无宏大离奇的场面,从头到尾充满日常生活的琐碎与细节,林林总总,作者以上帝视角、借助接连不断的譬喻呈现出来。
作家费勇说:“现代中国作家中,也许只有钱钟书小说中的譬喻,精彩程度能超过张爱玲。张爱玲的譬喻充满了真正的女性意识,像一个冷静的敏锐的旁观者不经意的述说。”比如,曼桢与世钧初初相遇的夜晚,月亮“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的发出一圈光”,他俩情至浓处互相交心的那个夜晚,“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比如,她把曼桢穿着洗得泛白的蓝色罩袍的温雅感觉,比喻为“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又比如,世钧站在曼桢身旁时产生的感觉,她形容为“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这样的比方,像落花散于字里行间,一个接着一个,美妙又新奇。
爱的世界,也是一个心理和细节的世界。张爱玲对各种人在各种情景下的心理活动,都能体察入微,包括常人往往忽视的微妙的心理角落,她都能关照到。
这一特色,在《半生缘》中表现得非常突出。细细阅读不难发现,小说的大部分篇幅其实都在进行各种心理描写。比如,世钧和一位同事在饭馆里与曼桢偶然相遇,三人第一次一起吃饭,大概出于遇见心仪的女性的紧张和在意,拿放筷子,本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张爱玲将它铺展成一场丰富多彩的心理戏份:“世均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两只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
——这种心理,曾经产生过的人读到它时,定然能够会心一笑了。像这样的心理描写,在整部小说中同样俯拾皆是,似落花纷繁。
书中痴男怨女间,太多的误会,太多的曲解,冥冥的擦肩与遗失,最终化作命运的捉弄,与时间的残忍。
于是,故事诞生。
我看一部文学作品,喜欢先去了解作者著写作品时所处的人生阶段、在此前后经历的人生际遇,在此背景下再去品读作品,相信会有更深、更可能接近作者当时心境的感受。有时候,与其说解读故事人物,不如说试着体恤作者本人。对于张爱玲,尤其如是。
张爱玲初写这部小说,是在1950年前后,延绵中国各地的战火终于熄灭。男女主角能够多年后重逢,也是出于为社会主义事业挥洒热血这样一个高大上的缘由。
那一年,张爱玲三十岁,和胡兰成曾经许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婚姻已经结束五年。诀别时,她有对他说,今后自己不能再爱,今后只是兀自萎谢。好在,可以通过投入创作将时间忘却。
1966年,将进知命之年的张爱玲,已经漂洋过海,旅居美国。她的第二任丈夫赖雅当时正身患重病,她需要一边照料丈夫,一边写稿赚钱维持生活。
1968年,小说终于改完——顾曼桢与沈世均这对曾经以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恋人,在因缘巧合下重逢,半生遗憾,半生念想,真是非千言万语不能言表。只是,人近中年,尝尽各种愁,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只能叹一声天凉好个秋。
所以,这部小说,从起笔到完结,拖拖延延十八年之久,冥冥之中与最初的名字吻合:《十八春》。在这十八年里,写故事的人,和故事的人一样,经历太多人世变迁,悲欢离合。
彼时,赖雅已经去世,张爱玲从此茕然独影,在美国公寓过起隐居式生活。直到1995年初秋,一个人默默离开。
半生缘,一世情。爱而不得,离人匆匆。恨而不忘,岁月悠悠。
怪只怪,滚滚红尘中,遇见只是一时,错过却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