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这是坐在我面前的一个14岁女孩给自己起的代号。女孩儿精神萎靡,空洞的双眼中透着一股万念俱灰的凄凉,好像对世间的任何事物都不抱有念想。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称呼自己,她拒绝回答。我只得问和女孩一同前来的父母,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带着女儿来找我。
“她从四个月前开始突然就不想去学校了。”妈妈满脸焦虑的回答。
一般听到“突然”一词时,咨询师都会特别敏感,因为这通常提示,在问题出现的当时可能有某些特别的生活实践打击或是医学情况发生,我请父母详细说说四个月前他们的家庭、女孩儿的生活与学习是否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好像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大事情,那个时候她上八年级,学习压力比之前大了。然后我们发现他的情绪好像变得不稳定。”依然是妈妈在回答。
“怎么个不稳定法?”
“就是感觉有时间她好像话特别少,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唉声叹气,说自己没用,没力气学习,还说自己变笨了,不敢去学校,有时候还会说自己不想活了。过了几周吧,又变得很爱发脾气,话很多,一到学校就和老师吵架,经常怼他们班的班主任和一个任课老师。后来她就说不去学校了,说不想见到那个老师。”妈妈回答。
“她情绪变化的时候,有什么诱因或者特别的事发生吗?”
“好像没有,就感觉莫名其妙的。”爸爸补充道。
凄风这种情绪时高时低的表现像极了双向情感障碍的症状特征。我问她:“父母说的你同意吗?你想做点补充吗?”
“差不多吧。我其实也很着急,我很想回去上学,但心里又觉得很烦、很绝望。”
我问:“你是说很矛盾?一方面理智上觉得该回去上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做好,没有希望?
“是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根本看不到希望。”凄风用异常低沉的语气回答。
凄风当下的情绪状态是典型的抑郁发作的表现。而她之前阶段性发作的,超出正常范围的易怒、话多和兴奋,极有可能是躁狂发作的表现,她很有可能患上了双向情感障碍。
我跟凄风的父母反馈了我的评估,建议他们带她到精神卫生中心, 让精神科医生开药,帮助她抵抗抑郁和躁狂症状发作,稳定情绪。但父母的回答是:“不可能,她不是精神病,她只是学习压力大吧?可以不吃药吗?就靠心理疏导。”
我知道“双向情感障碍”这个诊断会给父母带来强烈的病耻感和灾难感,他们无法接受“我的女儿患上了精神科疾病”这一说法。我尝试跟他们耐心解释,但他们依然不同意女儿服药。所以,我也只能暂时和他们达成协议:先尝试心理疏导,如果凄风抑郁或躁狂的症状加重,那就需要采取必要的医学药物治疗了。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凄风都处于一种情绪低落的状态。当她决定不去上学后,妈妈几乎整日在家中陪她,照料她的起居居和饮食。而凄风的心境低落和厌学情绪在这段时间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这让我开始怀疑父母目前和女儿的相处方式是否是她的抑郁无法缓解的另一个因素。大多数情况下,虽然家庭环境不一定是导致孩子心理问题的直接原因,但如果孩子的情绪问题在这个家庭中长期不愈甚至加重,那这个家庭中的成员对待孩子的方式一定在问题的恶化中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许多时候问题本身不是唯一的问题,家庭采取的处理问题的方式才会加重问题,甚至成为一个新的问题。
因此我问父母:“每次看到她烦躁或者低落的时候,你们会是什么反应呢?”
凄风突然站起来手指妈妈,用几尽声嘶力竭的音调吼道:“她在家就知道骂我,说我不去上学毁了她的人生,都快被我逼疯了。她在你这里装的自己很可怜,轻声细语的。其实在家里她就是个疯子,每天都对我大吼大叫。她每次吼我,我都好绝望,我觉得我应该去死。但我又气得要死,不甘心,为什么她就不能理解我一下呢? ”
我试着礼貌地打断她:“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很生气。不过,能请你先试着冷静一下吗?我们慢慢把事情说清楚。”
“你说什么?!”凄风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用对待他父母同样的语气向我怒吼,“你还好意思说,你每次都只和我们谈50分钟,你知道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没用的,不是吗?每次我来看都要预约,你为什么要让我等那么长时间?!”
“其实我们都很想帮你的,你如果不想妈妈大声对你说话,我们让她以后不跟你说话就行了……”爸爸试着安慰凄风。
凄风带着哭腔向爸爸怒吼:“闭上你的狗嘴!难道你们就这样不管我了吗?就放弃对我的希望了吗?你们如果都不管我了,谁来帮我?我真的很需要帮助,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很着急,我也很想帮你。但实在抱歉,我确实没办法一下告诉你该怎么办。不过我很愿意和你们一起讨论,帮你们去想办法,必要的时候我也会给一些我的建议。你觉得可以吗?”我也小心地回应。
“那有什么用?你们给的建议根本没用!”凄风继续吼叫。
“如果你觉得我们给的建议没用,没关系,我可以推荐你去找比我更有经验的老师,也许他们可以帮到你。不过这并不妨碍你来见我。如果中间你还想来见我,可以随时过来。”我回应道。
“所以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想帮我,想放弃我,你不帮我谁帮我?!”凄风再次暴怒。
凄风此刻的暴怒情绪,已经无法用常规心理咨询的共情和安慰去安抚了。而她的父母此时就像被班主任训斥的小学生一样,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我问他们凄风最近是否经常像这样突然发火,妈妈回答:“最近一周就是这样,总乱发脾气,而且话有点多。”
妈妈的话印证了我的假设,凄风现在由抑郁变成了躁狂。而妈妈面对女儿时所采取的责备的回应方式,就像在用剑挑衅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又进一步加重了女儿的躁狂症状。我能感觉到这位妈妈当下正在饱受焦虑、无助和绝望的折磨,而她的老公则默默坐在一旁,看上去像个局外人一样,完全感觉不到他和妻子之间的连接和彼此支持。我不禁问妈妈:“我猜你每次那样对女儿说话时心里都很焦虑吧?你会跟你的老公说吗?”
“跟他说根本没用的,他要么回来很晚,要么就躲在屋子里看手机。我跟他说管管女儿,他也没反应。”妈妈控诉自己的丈夫。
“医生,你说我该怎么办?每次她们母女俩吵完架,都来找我说,我要安慰小的,还得安慰大的。很多时候我老婆的情绪也很过激,我自己工作也很忙,我自己一肚子的郁闷都没人说,我还能怎么样?”爸爸反击道。
一个暴怒的女儿,一对情绪上纠缠、冲突的母女,一个疏离的丈夫和爸爸,这便是这个家庭的现状。每一个人都觉得很孤独无助,都觉得自己很委屈,却又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各自也不愿意给予彼此理解。而由此产生的焦虑和愤怒又在进一步破坏家人之间的信任,整个家庭就这样陷入了恶性循环。在这个家庭里除了凄风需要帮助,妈妈和爸爸同样需要支持。
我再次提出了让凄风服药的建议,并且这一次我更加坚定,因为一个青少年在明显躁狂情绪的影响下,他的理智是是很难工作的。即便我们此刻说的话再有道理,他也很难吸收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