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3e04 二哥

我二哥，我很想忘了他，就像爱他的每一个人一样。

见过二哥的人都说他生得好看，像86版《西游记》里的那个唐僧。明眸皓齿，清新白净，好似罗汉临凡，十分俊雅。因此，他七八岁的时候还在庙里随他父亲一起打了皈。而如今，我猜他确实到了极乐世界。

我见过很多十几岁的少年，捣蛋调皮，他们要么潜到河里撕破养鱼的鱼牢偷几条鱼，要么翻墙入院摘树上还没熟透的柿子，要么集结一帮黑不溜秋的同类一起打一场没来由的架……但我从没见过这些少年里有二哥。我二哥，从来不做出格的事情。

他总是嘴角微微翘起，眼睛弯弯地笑着，从不大声说话，从十三岁到三十三岁一直如此。每年春节，十几个兄弟姐妹都会来我们家拜年。在我们家的后院里，晒着太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二哥总是站在离大家都不远不近的位置，听其他人说这一年在外如何漂泊，回家如何辛苦。当他们说到还有哪个臭小子没有成家立业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去看一眼二哥。我感觉他的身体僵硬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他有过一个相恋8年的恋人，但是他们分开了。像我这样一个人，总觉得去问一个成年人他为什么会分手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看起来过于婆妈，市井。更何况，他是我二哥。在我眼里，他只会做正确的事情，他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我以为我的不问不打听，是一种支持，是一种认可，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理解。我以为毕竟我和他，都是读过书的人。

而现在，我多么希望我能忘了他。忘记我曾有这样一个二哥。忘记他在我快淹死的时候一把将我捞起，忘记他在我大学最穷最丑的时候用给女朋友挑礼物的借口带我去买衣服，忘记他经过杭州去乌镇散心时问我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忘记他好长一段时间每天发各种正能量的警世恒言时我屏蔽了他，忘记他最后一条让我莫名不安又慌张的朋友圈写着四个字“要开心哇”……

二哥做了最出格的事情，他吃了安眠药，坐进汽车里，烧了一盆炭火。可是，去送他最后一面的弟弟告诉我，二哥是微笑着的。他自由了。

他饱受抑郁症困扰。他一个人在漫漫黑夜中，孤独地找寻生路。可是没有人能告诉他生路在何方。他太过善良，他在父母和爱人之间，选择了为难自己。父母要求他必须再找一个女人结婚生子，留下家族血脉。而那个他爱的人，因为胃癌而认为自己不可能实现他父母的愿望，终于选择了自行离开。剩他一个人，良心受磨折。

他说，当他面对别的女孩时，他的心会发抖。可是，没有一个人听懂他说这话意味着什么。没有。连我，也没有。大家还是在有机会见到他的时候，用都是为了你好的姿态，问他怎么没有开始一段新感情，怎么不看看父母的白发，怎么不想想自己已经三十好几……

他走了。留我们，悲伤，愧疚，悔恨。

他的离开带给我无数次的失眠，让我忍不住不停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倾听他，这些潮水一般四面八方而来的负面情绪，折磨得我快疯了。

但是，这一次，我真的理解他了。活着，从来都不比死亡容易。他没有灯塔，他找不到新的意义，他感受不到内心的宁静。他尽力了，他曾放任自己丢下工作四处去旅行，他也曾每天给自己加油打气，他也曾说服自己面向未来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没有尽力的是我，我明明知道他不快乐，可是我没有去面对他。我也只是把他当做我的一个亲戚而已，我没有投入爱，我跟每一个路人一样不痛不痒地疏离地观望他的人生。我没有尽力。我一直埋怨自己，没有尽力。

直到有一天晚上，在梦里，他对着我挥手，说再见。他说够了。他觉得这样最好，他不怪我。眼泪都快把我淹没了。但是在那一刻，我也终于原谅了自己。

如果说，浪子回头值得欢喜快乐，那么我二哥是终于踏上了流浪的路吗？还是说，他回到了温柔和慈悲的灵魂之家。我相信是后者，我们这些每个伤害了他的人，也自觉被他伤害了，但是到最后我们都会与他再次相遇，告诉他我们理解他，尊重他，爱他。

我不会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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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在国内，尤其在农村，很少人重视，也不认为这是疾病。很少有人会去求助心理医生，也很少人认为这是会带来死亡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以后我会怎么面对类似的人，但是我可以肯定地知道，我不会去评价任何一个因为痛苦而选择自杀的人。因为痛苦根本不能够比较，而我们自己可以选择保持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