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白坐在公园里,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尽力梳理过的头发依然蓬乱,手臂上凸起道道刮痕与挠痕。
走过的人都诧异的看她。
对面那个邋遢大叔已看她许久,甚至还尝试着走过来说点什么,“哎小姑娘,我……”
她立时警惕地将脸板起,本想故作凶恶,用十万伏特的不屑将这疑似流氓一击致命,可肌肉一动,洋溢许久的眼泪就哗啦啦泄洪出来,狼狈已极,阿白慌忙举起凉透的煎饼果子遮住脸。
“啊……对不起啊!”大叔明显吓了一跳,慌手乱脚地回答,“小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你…你干什么?我有事我不听!”暼到大叔身后的测字问卦的摊位,她恨恨地讲。
这些招摇撞骗趁人之危的社会盲流!
她刚刚与男朋友吵完架,起因是再狗血不过的男友劈腿闺密,被抓奸在床并当场若无其事提分手。啊简单来说就是被绿了,瞪着床上那对先前微微有些慌张随即就恢复镇定的狗男女,愤怒感居然还没“世上竟有如此出尘绝艳之无耻”的震惊来得大。她定了定,看了看已简单披上衣服正吧啦吧啦开始数落她性格,并痛陈出轨就是因为自己太冷漠不近人情的渣男,以及缩在一旁偶尔帮腔的楚楚可怜的闺密,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你说的对。”随即不负众望迅速地从兜里扯出手机对准衣衫不整的两人一顿狂拍,然后冲进厨房抄起木棍对准贵重物品一通摔砸,走前对冲出来制止的渣男晃晃手机,“你可以选择报警,然后明天你也许会看到新一代艳照门。啊没事儿,甭替我担心,反正都是犯法嘛~”
然后——然后这其实是前天的事儿了。
至于前天的泪为何今天才流是因为她做岔了事挨了上司的一通臭骂,渣男的事儿嘛,连想想都浪费,何况挤出时间单去流泪,今天恰逢其会,干脆搭一块儿哭。
想到这儿,她狠狠擦了把眼泪。
“啊……那确实够凄惨啊!不过和前男友打架是在前天,又只是单方面凌虐,怎么会受伤呢?”大叔突兀地发声。
阿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手臂的抓挠痕迹。
切,还不是因为那个老女人上司。说起来这几天也是够倒霉,先是失恋,后来又把工作搞砸了,上司生气骂了她一顿。这女人平时尖酸刻薄,下属经常被骂得战战兢兢挤做一团,她对不爱说话的阿白早就看不顺眼,只是苦于无发泄机会,如今终于揪住错处,几乎开心得飞起。
阿白起初无所谓,本来就是自己做错,挨挨骂也没什么,不过这上司显然骂得兴起,一路黄河滔滔引经据典,眼看即将骂无可骂的危急时刻终于一瞬间灵光乍现,以泰山压顶之势机智地骂出了最后一句——像你这种女人找不到男朋友,找到也分手!
阿白下意识回了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因为下一秒她就被上司暴怒的指甲挠上了脸。她说的是:像你这种老女人,连分手的滋味都不知道才更可悲吧。
于是继男朋友劈腿的第二天,工作也丢掉了。
所以才像个社会渣滓一样蓬头垢面坐在这里,茫然到连哪里去都不知道。
真可悲。
真可悲啊阿白你。
只不过……不对!这家伙能听见我心里想的?还来不及想明白,她迟钝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摆出防御姿态,恶狠狠地瞪向他。
“喂喂,女孩子还是不要这么凶啊,很奇怪,容易嫁不出去的。”
奇怪的是你才对吧!摆着算命摊还操着一口劣质日漫腔的家伙。她恼怒地别过脸。
大叔挠挠一头乱发,打着哈欠撇嘴说:“小姐,我可不是骗你噢。别看我这种样子,其实我也是茅山派正统弟子,嗯……十八代单传的吧。”
“的吧”又是什么?信你才有鬼啊!
最后一句不小心说出来了。
大叔摆出一幅假装自己听不见的样子,继续说:“其实我听见人心里话不算什么,我最重要的能力,可是能看见‘灵’呢。”
“你不会是想说我身上就趴着一只鬼要跟我索命吧?”她嗤笑。
仅仅是转眼的工夫,大叔已经神游天外,眼睛贼兮兮地去瞟前面小姑娘的超短裙了,听到质疑,才懒洋洋地把眼转回来,挖挖鼻孔说:“没错啊,你身上确实有一只灵,不过不是来找你索命的厉鬼,而是……一只猫噢,啊尾巴好像还残缺了一点,受过伤么?”他凑近仔细看了看,鼻子似乎有点轻蔑的皱了一下。
阿白顾不上打开这在平时几乎可以算是流氓行为的脸,不屑还僵在下撇的嘴角上,人却已经扎扎实实地呆住了。
没错,她是曾养过一只猫。
连名字都没有的,一见面就抓掉了她假发的可恶家伙。
【二】
阿白是个性格很差的人,这点并不因为她暴躁,事实上她很安静,安静到自带阴暗气场的地步,于是也没什么朋友。
那段时间她大学刚毕业,实习工资低,也很累,整个人都处于从学生艰难转型为社会人的挣扎状态,有一次跟秃头上司出去应酬,被灌多了酒,回来对着马桶一下一下地吐,结果抱着马桶睡着了,半夜痛经痛醒。她颠颠倒倒爬起来去厨房打算给自己泡碗面,可是手摸到的只是白天吃完的空袋子,这才意识到很久没有去采买了。
阿白呆呆地站着,万家灯火溜进窗子来,在方便面空袋上折射出冷冷的反光。她在阵痛和酒精的持续晕眩里有点茫然,到底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呢?这么难……真是丢脸的凄惨……这样子一定过不下去了吧。手指无意识地伸向兜里,将交完房租仅剩的钱又数了遍,三十九块五,突然又高兴起来,糊里糊涂的想:我还有钱!总能坚持到月底发工资。于是握着那团零钱和硬币又心满意足的回去睡觉了。
总是在这样希望与失望的浪潮中起伏着看不清生活方向的阿白,某天又在夕阳下失意颓废地回去时,突然看到一群聚在一起吵闹的小鬼,似乎围着什么东西,那种想要做坏事的紧张兴奋,是曾年幼的阿白所熟知的。
她想绕道过去,可小坏蛋们的包围圈突然一下子散开了,里面冲出来个东西,一路火花爆炸着冲上了旁边矮矮的围墙,又慌不择路地冲下来,尖叫着跳到了她的头上。
……她,的,头上。
头皮突然一下子感到风的清凉,阿白木着脸从头上把罪魁祸首拎下来,是只猫,很小,巴掌大,尾巴上绑着截烧焦的炮仗,以及烧着时会“呲呲”作响的烟花棒。它惶恐不安地瞪着自己,黑眼珠转来转去,连爪子上勾连的假发都瑟瑟发抖。
假,发……
远处偷偷窥探的小鬼们发出心有灵犀、泪花狂冒的狂笑,在阿白杀气腾腾扫过去后一哄而散。
真倒霉。
阿白头疼的把猫扔掉,眼看撕扯得凌乱不堪的假发也不能再戴,干脆取出顶帽子戴上。
她还没有遗传谢顶的老爸早秃,之所以戴假发只是因为新来的理发师将她头发剪坏了,本来就是短发,在心有不甘力图挽救的理发师手下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糟,看着满头的冲天炮,因为太累刚醒的阿白干脆让她理了个光头。反正我发质不好,干脆借这个机会让头发变粗一点。她当时说。理发师感激涕零,作为回报,从此阿白再去那家店再未受到“小姐办张卡吧”攻击。
只是没想到今天会出这种丢脸状况,她懊恼地进门换掉衣服,刚想好好洗个热水澡时突然听到了细微的抓挠声。
阿白打开浴室门。
一只猫翘着尾巴表情紧张地站在那儿。
啊……一只猫啊……
阿白关上浴室门。
等等!为什么会是猫啊!为什么它会跟着我回来啊为什么会在我浴室门口——然后究竟为什么一只猫会出现这种类似于大姑娘刚过门的诡异羞涩表情啊啊啊啊啊?!!!!
“你出去——!不然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阿白穿着睡衣,愤怒地指着门口。
猫紧张地退了步,脏兮兮的尾巴如旗帜般高竖起来,喉咙里发出稚嫩的低呜声。
阿白不为所动,示威性的用扫把对着它。
开什么玩笑,这种东西那么多跳蚤,又不干净,而且这么小一看就挑食,再说自己吃饭都困难,这猫打算因为一起普通肇事就赖上她吗?碰瓷也要看看对象啊混蛋!
一人一猫对峙一会儿,最终它放弃似的走到门边,垂着尾巴晃了晃,上面吊着的炮仗皮也跟着颤了颤。
阿白松口气,打算去关门。这个流浪汉黑圆的眼睛瞪得很大,努力去舔刚刚被炸断一小块,血肉模糊的尾巴, 在阿白心生恻隐的间隙里,突然小心翼翼探过那只沾着树叶和灰尘的黄脑袋,默默蹭了她裤脚一下,然后又一下。
“……”
“好吧你进来,去给我洗个澡,浑身跳蚤居然敢蹭我,真是脏死了!”
【三】
阿白最终还是没有把它丢出去,尽管这个不速之客的行为换个种族就可以达到报警的地步。当然也没有要养它,这家伙自从得到同住一室的允许后,就开始显露本性,邋遢无比,与屋主阿白互相仇视但还是赖着对方准备一日三餐, 与社会中出轨的丈夫倒颇为神似。
阿白曾不止一次在捕捉这猫试图让它学会用猫砂时愤愤地指着它鼻子警告:告诉你,这可不是你的家,最多算个青年旅馆,我不把你卖到小区门口猫肉馆当房租就算仁心仁义了,你至少也给我讲点礼义廉耻不要乱拉乱尿吧喂!猫界的八荣八耻懂吗懂吗懂吗!!!
阿白终于在一片鸡飞狗跳中逮住它,泄愤的揪住它猛摇,这猫显然不懂,还忘恩负义试图给阿白揪住它脖领的手来个对穿,阿白手一松,它的血盆大口就叼住了她的大衣下摆,如同一个超大号钥匙挂件,在阿白任劳任怨打扫着猫大便的走动中,不依不饶的从客厅这头晃到那头。然后……然后继续虎视眈眈。只有晚上睡觉时才软萌一点,喜欢等到阿白睡着之后,偷偷地趴到她胸口上去睡。
只是它的软萌有时效性,此猫尤其喜欢早起,属于大学宿舍里“呵呵既然我醒了那全世界都要醒”的那种最可恶的猫。
每天五点半,阿白都会被它的如来神掌准时拍醒,由此竟养成了良好的生物钟,居然能在猫爪袭脸之前准时醒来,阿白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家的奶奶了。
阿白简直怀疑自己和它上辈子有仇。
阿白也曾试着在网上搜过,也发过帖子“我家的猫特别喜欢早起怎么破?”或者“我家的猫好像恨我”,只是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的是:它还小,等从橘子肥成西瓜时就好了。
简直令人沧桑的答案。
有一次阿白迷迷糊糊醒了,发现猫还没睡,在拨弄一个纸杯,听见响动于是回过脸来,定定的望着她,那个专注又深情,温柔又肯定。
阿白幸福地回望着。
十秒。
二十秒。
三十——啪,它举爪,面无表情十分果断的扇了她一耳光。
五点半到了。
【四】
就是这么的可恶。
阿白几乎以为它不会改了,直到那天到来之前。
由于加班,阿白回来的很晚,进小区时总有些心神不宁,一路上四看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在电梯即将关闭时两个男人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左一右尽量站在监控死角里。这时想要出电梯已经不太可能了,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按按键,她手里发汗,还是故意假装忘记了,淡定自若地玩着手机,一直没抬头,突然感到站在右边的那个平头男人凶狠的盯了自己一眼,余光瞟到他伸手按下了“7”。
她住在九楼。
电梯缓慢地上升,两个男人出去了。
她伸手按下“9”,咬住牙齿,如果……如果是真的预谋抢劫,那么两层楼,还有两层楼的时间!
在她按下那一刻,外面传来飞快的奔跑声。
电梯开门那一刹那,她飞快地扑到家门前,湿滑的手几乎捏不住钥匙,本来这时候应该返过身去敲隔壁的门寻求帮助才是良策,可是隔壁一直无人住,就算劫匪没摸清,可她还是怕那个万一。
门锁终于旋开了,她刚拽开一道,那两个男人已经追到了身后,一只手已经恶狠狠地把肩膀抓住,腥臭的热气和着污秽的低语一起冲进她的耳廓——“臭婊子……”声音突然为之一变!满意的狞笑半途拉长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叫。
阿白一怔,来不及去看去想,趁劫匪受惊呼痛手上力松时猛地闯进了屋里,“嘭”的撞上门,急将防盗链挂上,靠在墙上喘气时才渐渐想明白方才那声惨叫的根源——是猫。
每天下班回来都会挠自己的那只嫌弃人的猫。
以前它挠自己,充其量就是打闹的力度,不知这次为何如有灵性般下如此厉爪,竟救自己一命。
外面传来什么东西狠掼在墙上的响动和惨叫,有楼下邻居开门查看的声音,一阵杂乱的脚步后,声音便息了。
阿白报了警,第二天在同事陪同下去做了笔录。
回途时,同事突然说: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很不放心你,不如我给你介绍个合租的朋友吧,她人品很不错。
阿白有点讶异,平时没怎么与他说过话,只业务上合作过几次,这次和他联系还是因为两人住的近,没想到能这么热心,她道了谢。
只是那个“我”字不加“们”多少有点奇怪,想着,她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只是没想到和对方视线一下子撞上。
“我……”
“我……”
两人都有些慌乱,阿白更多的是别扭。那个同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很别扭的转过去,眼睛尴尬的都不知该往哪里看,“对、对不起啊,阿白小姐,我……我我我我喜欢你!”
阿白正在想事情,随口“哦”了一声,想了想说:“我这个人很别扭的,你能容忍吗?”
“能啊,我脾气很好的,你怎么别扭怎么闹都没问题,啊双十一买买买我也大力支持!”他忙表衷心。
“哦……”阿白又自顾自去走路。
“诶?等等!你刚刚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啊。”男同事脸还红着,几乎有些委屈了。
阿白眨眨眼,迟疑的反应过来,突然好像一下子比他更尴尬了。
【五】
有了男朋友,阿白试着学习沟通,有了诚心的帮助,尽管她天生口拙,同事之间的相处也到底渐渐融洽了许多。
一切好像都很好,只是猫一直没有出现。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都过去了,一点都没有出现。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也许说准确点,像做一道语文填空题那样来形容的话,那大概是寂寞吧。
好像身体里某个器官被突兀地挖掉一样,所有的部位还来不及反应,原本要输送到那里的血液也不晓得回头,就像那个部位还存在一样,只是直愣愣的往前冲,于是血流出来了,疼痛也跟着一起流出来了。
寂寞啊…
…
说起来真奇怪。
那家伙原本就是个坏蛋,长胖了以后还喜欢压在自己胸口上睡,常常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早晨还喜欢把自己打醒,吃饭还挑猫粮,不喜欢洗澡,总是会在下班时第一时间冲出来挠自己一脸……糟糕,缺点说都说不完,越想越生气,那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怀念它呢?
门外突然传来细微的抓挠声。
阿白站起来,从猫眼里往外看,自从那次后,她就养成了警惕小心的习惯。
外面没有人。
抓挠声又再次响起,这次有点小心翼翼。
阿白慢慢打开门,那只连名字都没有的猫,正仰着脸小心翼翼地回看她,污褐色的液体黏住了它的毛,结成了固块。
阿白把它抱进来,关上门,这几天支撑着躯体的力气好像一下子抽空了,她瘫坐在地,又爬起来,去给猫洗澡,太脏了,她几乎看不下去。
猫很乖顺的伏在她的掌心里。
只是还没有打开莲蓬头,它背部的毛却一点一滴,慢慢湿润了。
【六】
猫失而复得以后,阿白买了很多材料,以及各种口味的猫粮,给自己和它一顿丰盛的大餐。
喝到半醉时候,阿白站起身去看外面灯火,万家灯光璀璨流溢成河,就像外面大众单看微小,但组合在一起就壮观瑰丽的人生。风呼呼的涌进来,九楼的风总是不小,窗帘被刮得飘飞起来。
阿白倒了一瓶盖酒,开玩笑似的敬它——伏在桌上的猫,它只是闻了闻就不屑地撇过头去,一心一意的去啃它的小鱼干。
“诶,你啊,”她戳戳它的毛。“你来以后,我一直没给你取过名字,一开始是觉得养不久,你总会离开的,所以就没取,可是现在,我总该给你取一个名字了,我又不知道该叫你什么了。”
“其实该叫你阿白吧,”阿白大笑起来,“总觉得你和我一样啊,都是不招人喜欢,倒霉透了,却又总能在下一刻摸到希望边缘,又兜兜转转回来,尝试着改变自己的家伙。可是对着你的脸很难把这个名字叫出口啊,所以还是猫咪吧,哈哈哈。 ”
“一开始遇见你,总觉得是场灾难,可现在想起来,却实在很幸运。很幸运啊阿白你。”
漫天流映的霓虹里,阿白珍而重之地说。
“谢谢你啊,猫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的过了下去,猫依然坚持每天五点半猫肉闹钟的原则,但再也没有挠过阿白,阿白也找到了男朋友,话逐渐多起来,同事之间对她隐隐的孤立也消失了。她和它都终于把浑身的怪刺收起来,与自己的生活达成妥协。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啊,只是生活总是出其不意才能叫生活,而不是童话吧。
就像猫有一天又突兀地消失掉了,就像这个新的,告白会脸红的腼腆男朋友,谁能想到他以后被抓奸在床还会厚颜无耻振振有词的自我辩解呢。
猫死掉了。
在猫丢失的第三天里,阿白疯狂的找遍了整个小区;贴遍了寻猫启事;问遍了所有路人;终于在一家店的后门垃圾桶处找到它。
已经连形状都没有了。
一张小小的毛皮,静静地铺在地面上,黄底白斑,已经被污血浸得肮脏不堪。
阿白有点高度近视,眼镜是上个星期刚配的,却觉得似乎有点看不清了,她拿出眼镜布,擦了又擦,但还是觉得不对,一定是看错了,于是又极有耐心地俯下身去看。
那张毛皮有截瘦小的尾巴,耷伏在地上,尾段残缺,像被什么炸过。
她捂住嘴巴,喉咙里很痒,好像千万只蚂蚁集体爬过,阿白分不清是想吐还是点儿别的什么分不清的感受,于是只能徒劳地咬住牙,回过头去。
什么叫一语成谶。
如果让阿白再次回到初中课堂,老师让她用一语成谶来造句,她大概就会造出这么可笑的一句:我总是吓唬我家的猫要把它送进猫肉馆,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一,语,成,谶。
【七】
阿白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哽咽起来,肩膀却忽然被戳了戳。
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猥琐大叔,气氛猛地被打扰,她几乎想戳死他。
“干……干什么?”声音被哽咽削弱了力道,于是阿白极端凶恶地竖起眉毛,扭过头。
大叔陡然看到一张硕大的煎饼果子,不免有些无语,“小姐,看来你和你的猫感情很好吧,不要伤心啦,人生就是这样的啊……逝者不能往生,但我可以让你再见它一面啊,还可以免费超度,一次五——哎你别走啊!四百?三百?哎呀一百也成价格好商量嘛!哎!小姐?小姐?”
他大声在后面喊到:“至少也听听大叔的警告嘛,‘灵’这种东西最终还是尽快去它所该去的地方为好,它总是伏在你肩上,对你的运势也有影响噢!财运,桃花运,都会有影响,再说如果你一直眷恋它,让它感受到你的心意无法离开,在人间时间久了,会消失的。”
可是阿白已经不见影子了。
大叔撇撇嘴,双手枕头重又坐回长椅上,闭目养神,“嘁,一单生意又泡汤了啊。总是不相信大叔所说的话,现在的年轻人啊……”
一个老乞丐拄着拐棍过来,捧着茶缸,眼巴巴盯着他,大叔假装自己只是这长椅上的一个吉祥物。
三分钟之后。
“好啦好啦给你就是啦,大爷,现在的年轻人我可是比你还穷噢,三个兜掏不出俩钢蹦噢。你这茶缸是抗美援朝用过的吧,可以去姓白那小子那里换钱哟。”他边嘟囔边妥协地丢了张十块进去。
过了一会儿,眼皮上又覆上一大团阴影。
他不耐烦的挥挥手:“这回我可没有钱了,如果你有就捐助我一下吧。”手掌无赖的摊开,却意外的感受到了纸币的触感。
他讶异地睁开眼睛。
张开嘴眼泪却先哗啦啦流下的阿白站在眼前,两只袖子轮换着擦眼泪,哭得像小孩子一样,脑子都要懵掉的伤心。
“大叔,如果你真的有办法,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它,让它……去到它应该到的地方去,至少……至少不要…消…消失掉。”
【八】
“这里真的就可以吗?不用找特定的地点么?”阿白在公园偏僻处四处张望,看着和先前没两样的大叔,总觉得很不靠谱啊,和电视剧里那些威严的作法仪式简直大不相同。
大叔不满的哼了声,“懂什么是客户需求吗?电视剧里那种就相当奢侈正品,我不是整不出,但你得交的钱多,吼两嗓子跳个大神还得费劲儿不是,像你这种交得少的……啧啧,淘宝山寨版还要什么好看。”
“那万一没效果呢?”阿白黑了脸。
“道法自然,怎么做自然都一样,反正这灵一直跟着你,只要你在就成。”大叔困倦地打个哈欠,随手将张乌七八糟的符“啪”地拍她肩上,打了个响指,“成了。”
阿白看着毫无反应的左肩,嘴角一抽正要说话,一团朦胧的白光突然隐隐浮现,符纸也随之上浮,随着光芒越来越清晰,那白光渐渐凝聚成一个猫形,自她的肩部慢慢飘下,巴掌大的一团,尾巴残缺,静静地看着她。
这时候应该做点儿什么吧,到底是像最擅长动情的韩剧里面一样流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眼泪,还是该当像国内狗血剧一样痛心疾首无言泪两行?
阿白从未经过如此奇异的久别重逢,手足无措,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好像瞬间被某只看不到的怪兽吞掉了,最后只能呆呆地说:“你怎么瘦成这么一点儿了。”
大叔在一旁解释:“被人所眷恋的灵被思念它的人看到时会是初次见面的样子。”他喝到:“好了,见也见过了,小猫仔儿,去你应该去的所在吧!”信手一点,符纸悠悠浮了起来,濛濛的暖黄光团,向前方赫然出现的一个黑洞飘去。
猫形白光有些迟疑,恋恋的绕着阿白周遭飘来飘去。
大叔有点急了,吼道:“快说让它走,不然它留在这里,也只会形神俱灭。你又看不到它!”
阿白整个人都有点懵,她像卡到死机的电脑,一点点艰难地,机械地吐出字来。
“你走吧,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总是挑食,还老是打我,早上还吵我睡觉,那么沉还硬要压我,还讨厌洗澡你个邋遢的小混蛋,你怎么这么讨厌!你快走吧,下辈子再来欺负我。我……”
说到这里,阿白终于微微清醒过来,在恍惚里几乎要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
“你快走,不然我就把你从…从这里扔下去。你走啊!……”
猫形白光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正中央,静静地歪头看着她,然后动了动,终于转身追随符纸而去。
她泣不成声。
忽然,脸颊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蹭了蹭,她愕然抬头,模糊的眼睛里映出一团毛绒绒的白光,接着又被蹭了一蹭,安慰性的。这只没有名字,脾气坏哭的蠢猫,在即将跨越这生与死的界限时,听到它向来鄙视的铲屎官的哭声,又返回来轻轻蹭掉了她的眼泪。
这是那蠢猫给予它的铲屎官的,初次的也是最终的温柔。
多少滔滔流过的时光,能因为精准到完全相同的动作而回到初见那一刻?
那只沾着树叶和灰尘的黄脑袋, 重又轻轻地在她脸上蹭了蹭,又小心翼翼地蹭了下,终于踏入了黑洞里,它的归途。
她倔犟地扭过脸,不去看它消逝的最后背影,却忍不住像个刚拆开包装的糖被猛地撞飞到臭水沟里的小孩子一样艰难的抽噎起来:“身上那么多跳蚤,还敢碰我,真是……真是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