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猫》

他的黑眼圈愈加浓重,又糟又乱的头发再加上连到耳际的胡茬子,简直是白黑版的瘦弱熊猫。

他的前同事带着礼物去他的家,转述着公司领导歉意与安慰;他的同事也反复说着好话,他的领导希望得到谅解。毕竟,那个公司和他一样情况的人不多,更多的是家中上下要供养的。

他的恋人在国外进修,时不常的写来明信片,告诉他一切安好,未来锦绣。可是,这一场事故的处理结果,使他倍受委屈,那种尊严被人拿去擦地板的委屈将他自己锁了起来,他看不到未来锦绣,那未来是灰黑色的,那里没有东西在动。

他的母亲以沉沦下去会被恋人抛弃为由,本想激励他,让他振作起来。却惹来他的恶语相向。他明白母亲是在用激将法,但是,这个时候,这个情况,母亲的做法如同饭店里收拾餐桌的服务员,拿着他的尊严去擦去桌子上面的残羹剩饭。

他的父亲却是平静,好像在父亲的眼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认为自己的儿子能够多在家待一段时间罢了。

不过,因为他在家发脾气的缘故,父亲带着母亲出去旅行了,并告诉他既然现状是这样,那么就在家里好好的休息,养一养精神。

他的朋友们知道了他失业的消息,在一起制订了一个对于他来讲是个史无前例的安慰计划,简称A计划。然后组团来看望,拉着他去消遣、消费。

吃饭订单间,桌面上总是立满酒瓶子。

唱歌去音响设备最好的店,把最豪放的歌曲点个遍。

喝酒一定预订好最佳位置,每个人都释放出心里的怨气,把不喜欢的人骂个遍。

……

直到这个A计划在第四天被迫结束了。

他告诉朋友们,其实吃饭不需要顿顿有肉,唱歌不必要声嘶力竭,喝酒不一定借醉生梦死。反而,他又劝诫他们,家里的孩子要养,多带着他认识这个世界;老人需要陪伴,不用怕没有话题,哼一句、呵一声,话匣子就打开了;喝酒的心情应该是愉悦的,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们听见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不都是喝下一杯酒吗……。朋友们也明白了他的好意,于是,纷纷上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劝回朋友,又有了充裕的空闲。虽然厌烦那些无聊的热闹,但是,感觉到自己的正在感受着孤独,却也倍感无聊。

正值夏季,花艳虫鸣,阳光明媚。他决定去公园逛一逛,散一散心。

他躺坐在公园的长椅,双手展开搭在长椅靠背,向右斜歪着脑袋,一双眼睛看着长椅左边的一条嘴部是白色毛的大型犬。狗的牵引绳系在长椅的左边扶手,狗卧在左边扶手的对面,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偷懒的时间里打瞌睡。

他看着这条等主人的狗,猜它主人是去了厕所。等了一段时间,没有人来,他想是不是在找栓狗的地方。再等了一段时间,狗不急不躁的卧在原地,他猜它的主人应该是去近处买东西了,不然把狗牵走不是更好嘛。又等了一段时间,他猜不到狗的主人为什么还不来接狗,难道是狗主人过马路出了意外?

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走近那条狗,解下狗链,轻轻的拍了拍狗的脑袋。被唤醒的狗深深打了一个哈欠,动作有些迟缓的立起身再抖抖毛发,跟着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远。

他再去仔细瞧那条狗的嘴部,那狗嘴部的毛都白了,是一条老狗了。

他看着这老人与老狗远去的背影,悲从心来,伤感的情绪冲进了身体每一粒细胞中。忠诚的狗到老了也有个归宿,破房子破草席也能容身,如何自己却是被抛弃了呢!

他立即起身,快步走回家,推门甩门,扑倒床上,蒙上被子。

他又是委屈、又是羞愧,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丢了工作,还如此敏感而且懦弱,一点点小事情都会勾起委屈。

他渐渐的变得愤怒,攥起的拳头绷着青筋,呼吸又粗又重,能够看见被子一起一伏。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自己可耻,越是觉得自己倍受屈辱。慢慢的他不能集中精神,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被子看不见了之前的起伏,听见一阵一阵的打鼾声。

他半梦半醒,感觉到了光,身体酸酸懒懒的疲乏的很。

咦?他感觉有个湿湿暖暖的、软软的圆状的东西来回摩擦着嘴和右脸颊。

他惊醒而弹起上半身,伴随着“喵”的一声惊叫。

他看着眼前的东西,“喵”?猫!这只猫坐在床尾,也好奇的望着他,毛茸茸的猫耳朵冲向他。黑耳朵、眼嘴部是黑的、四只小黑爪。这只猫是爸爸妈妈去哪里旅游买回来的?

他赶走猫,去问母亲猫的事。母亲边做家务边转告丈夫的话给他,并叮嘱他一定把猫送回去。

“猫眼寺”!什么寺庙道观会取名“猫眼”,他觉得自己的被羞辱了,认为父亲在给他故意制造困难。但是,母亲再三确定“猫眼寺”存在。

他在网上搜索,果然,有个寺的别称就是“猫眼寺”,地址在郊外距离他的家不远但又不近,还好路顺没岔口,又有一路公共汽车路过那寺附近。他又看了看这只猫,还是决定把它送回去。

他把猫偷偷装进一个大书包里带去车站,却被眼尖的司机拦下。无奈,再等来一辆出租车,但是出租车司机以猫会乱跑和抓坏车子内饰而拒载。他想了想,打电话找朋友借辆车,却也被拒绝了,原因和出租车司机的理由一样。

他愈发烦躁,一次简单的送猫回家的事都这么难办,那这猫愿意去哪里就随它自己意愿吧。顺手就把猫丢在了车站,同时给母亲打电话说了这事情的经过。

他尚未进楼栋口,便被母亲拦下,母亲给了他一辆自行车,让他骑车去送猫。神奇的是,猫正在车筐里安然的卧着。他眉头皱着接过自行车,恶狠狠的转了转车轮,一声不吭,骑车送猫去了。

夏天阳光充足,皮肤晒得时间长了会发烫,汗出的也快。他心里有怒火,在室外活动更是一种煎熬。汗水不断,干渴。路边只有树荫,没有商店,最近的小溪还要下到路基走好远。他把怒火收了收,希望快点送猫然后回家,于是低下头用力蹬车。这样还真是越骑越快。

突然,猫惊叫了一声,还从车筐里窜出来,扑倒了他后脑勺。他一激灵,撒开脚,连捏车闸,带脚刹把车停下来,扬起一大阵土。他怒不可遏,心要抓住猫扒皮炖汤。

他要抓猫就要先抬头,抬头就看见十米外立着一个红色三角的警示牌,三角牌再前十米是一辆在右边车道中间抛锚的小轿车。原来是女司机独自推车子推不动,只好留在原地等。

他的心颤抖了一下,若不是没这只猫,是不是就装上了,要不然也会滑倒,多少都要受点伤。他的心流过一丝清凉,躁气少了个。

他把猫抓住,放回到车筐里。猫“喵”了一声,又眯上眼睛安然的卧着。他轻笑了一下,继续骑车,注意路面的情况。

之后送猫的事挺顺利,进了寺,说明情况,交给僧人,互相道谢,骑车回家。他没见到父亲,便让母亲转告。他累了半天,也热,只是洗了澡就去休息。

这一夜安眠。

迷迷糊糊的,他看见一个影子在晃悠来晃悠去,他认为是在梦里,一巴掌扫过去。“喵”一声猫叫,把他吓得坐起来。“喵”?梦里有猫!他揉一揉眼睛,一只猫坐在床尾。

咦!

他去问母亲,母亲告诉他自己也是出门买早点回来,在家门口发现的。他又问父亲在哪里,母亲说不知道。

他的母亲不喜欢养猫养狗,只是喜欢花花草草。猫又调皮,玩弄花草会让母亲生气。于是,母亲让他再把猫送回去,让寺里的人管教好,别再跟回来了。

别无他法,他再去送猫。但是,气温又高了几度,骑车是不行了,他还是把猫装在一个大书包里带去了车站。

这次偷带猫坐公共交通还真顺利,司机没有起疑,猫也老老实实的。他检查了一下,书包的开口不让人怀疑也够通气,自己坐在车右最后的位置不易被人注意到,这个时间人不算多。一切安好,他倍感惬意,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一会儿,他听见一声猫叫。猫叫?坏了,坏了,怕真是猫在叫了。他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先看见了站牌,到站了!他赶紧叫住司机,边赔不是边慌慌张张地跑下车。

他站在车站站牌下,冷静了一小会儿,开始检查猫。猫好像正等着他打开书包似的,书包刚开了口就叫了一声。

他把猫抓出来抱着走,猫不让抱。于是猫在人后,一前一后进了寺门,让僧人看好猫,然后跑到车站坐着公交车回家。赶在中午前回来,一看家里无人,他收拾收拾自己做了一碗酱油拌面吃。吃过饭,便有了倦意。洗过澡,盖好被子睡午觉。

到了晚上,他被母亲在厨房的锅碗瓢盆声吵醒了。父亲不在家,母亲只说饭后遛弯去了。

他告诉母亲送猫的经过,然后吃了碗剩饭剩菜。

他接到女友发来的电子邮件,他回复的电子邮件字里行间充满了热情和爱意,女友发过来一枚大大的爱心。

他睡得足,精神好,想起来前些天朋友聚会时提到的困难,一一提供建议。

这一套问题解答后,困意又来,继续睡觉。

他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呼吸有点困难,胸口被压着。睁开眼睛看向胸口那里,吓了一跳。猫!为什么是一只猫?猫见他醒了,又坐到床尾,静静的看着他,耳朵冲向他。

他仔细看这只猫,一样是黑耳朵、小黑脸、四只小黑爪。同一只猫吗?它是如何回来的?他问母亲在哪里发现的猫,母亲说还是在家门口。

他仔仔细细观察这只小猫,猫也看着他,随着他的目光而动。他想知道猫怎么回来的,看了看时间够骑车一个来回。于是,这一人骑着自行车,一猫坐在车筐出发了。

路过车站,行人、等车人的目光被这么个新奇的样子给吸引住了,有的拍照,有的目光一路跟随。他们可能觉得这很有趣吧,不知道,管它呢,送猫回去就好了。

骑行在城市与郊外的衔接之处,风吹得小黑耳朵尖轻轻颤抖,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妆点普通的柏油路,像在白天能看见的星河,他觉得自己是在追前面的织女。真的有织女吗?不知道,管它呢,顺着路走就好了。

休息在路基,感受着树荫带来的阴凉,还有温暖的花香。至于是什么花,不知道,管它呢,有蝴蝶在花丛嬉戏就好了。

猫追着蝴蝶,扑到花丛中,连续转弯追着蝴蝶,压低身体悄悄的靠近停在一株花的蝴蝶,再一扑,还是没扑到蝴蝶。

继续上路,正值中午,他送回猫,询问僧人可不可以喝一杯水。僧人将他请进院内,奉上粗茶。

他借机向僧人诉说送猫的经历,询问是什么原因猫总会回来。僧人施礼解释为:这黑耳朵的小猫与佛有缘,施主与猫有缘,佛解小猫的困惑,小猫解施主的困惑。他听完思索了片刻,爽朗的大笑。

他又问猫可不可以让自己领养,僧人施礼回答:缘分若到,自有结果。他若有所思,又看向小黑耳朵刚刚出现的地方……微微而笑。

他看见了什么?他这些天消失的父亲正在那一处逗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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