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松山
一
蜀国多仙山，螺髻居其一。
四川的仙山虽多，但一个人的时间却有限，那么，利用假日，趁着自己在凉山工作的便利，就近去爬一爬向往久之的螺髻山，泡一泡它怀里的暖暖的温泉，于凡夫俗子的我，岂不是一件赏心悦事？
于是同事一提议，心即欣然。驱车近四小时后，午时许，便抵达螺髻山山麓的螺髻山镇。镇因山名，作为旅游城镇，与发达地区的相比，嫌其小，同凉山彝区其他乡镇相比，则爱其大且繁华。就整个凉山彝区而言，是乡多镇少，说明经济社会结构尚处于农业为主的第一产业阶段。
在镇上用了饭，罗镇长和副书记带我们上山，至索道口，镇长好客重义，掏腰包替我们买票，套票每人220元，数票累加，真是一诺千金！此情此义，不知何以为报？！
坐亚洲第一缆车上山，海拔从2000米到3500米，垂直1500米的距离，任由缆车扶摇直上！于是足底失根，云脚生风，胆大者环顾六合而顿生豪气，胆小者唯有闭目而免心虚！缆车悬空滑行约40分钟后安然着陆，回看来时路，尽在暖阳中。
树木突然高大起来、浓密起来了。
据我所见，凉山地区海拔3500米以上多为草甸，纵有树木，俱各矮小，鲜见参天大树，更不见郁郁成林。螺髻山则不然，树木笔挺云天，枝柯交接，葱茏蔽日，大片大片的生长在坪地、山凹、峰背、云脚处。这些树，苍老至极，大多需二三人才能合围，树龄或三百年，或八百年。腰粗，但不弯，年老，但背不驼，它们枝叶四横，遒劲有力，尽似铁骨铮铮的好汉！有的树破了，断了，又从破处、断处续筋接骨般地复活过来，重新焕发青春活力；有的树终于枯了、死了，却依然不肯倒下，不肯辜负上天的好生之德，就算叶落了，枝断了，也要站好桩，而且站得笔直，用遗体向死神示威，显示生命的尊严。每逢见这样的树，我就不禁驻足，投以敬意的目光。它们使我想起烈士的样子。
这些螺髻山的树，它的名字叫冷杉。
冷杉为中国特有树种，主要分布于川西南高海拔地区，如大渡河、青衣江流域、金沙江、安宁河流域的高山上部。它需要温凉的气候，多云雾的山地、良好排水的腐质酸性土，需要2000-4000米的海拔，如此，它才得以生、得以长、得以成林。它质硬而不易腐，是加工后作铁轨枕木的上佳木材。杉树之名，曰冷杉，是言其适宜生长的气候，杉树之心，它却有火一样的热情，其在生，执着于活着，其在死，裁身成段，枕着于车身，以之托起万千旅人回家的路，有了路，则通，通了，则不痛，于是乡情、亲情、爱情各自安然无恙。
怀着暖暖的心情在冷杉林里行进。路，蜿蜒曲折，那是用冷杉木镶接而成的木板路，上面覆以金属的格网，防止雪季行人滑到。路不算窄，栈道一般架设在浓郁多负离子的冷杉林里，在上面走走停停，闭眼吸一吸林中饱含负离子的空气，张眼时，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星光一样的洒在身上，斑驳成幻，你突然会觉得生活原来如此美好! 有时候前面会跳出一只松鼠，蹦极一样地在木板路上跳来跳去，或朝你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而待你走进，它尾巴一扬，脚一蹦，一跃而遁入密林高枝，却再也不见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出密林，突觉眼前豁然，湖光夺目，原来，身到黑龙潭矣！
黑龙潭彝语为蜀伙阿诺，意谓黑龙栖息的天池。在螺髻山上众多的冰川湖泊中，黑龙潭最大，由于光线的作用，人俯瞰或遥看，湖水呈为墨绿色，故名之以黑龙。其实，当走近潭边，水却如美女明眸，清澈见底，一点都不见得黑。
环黑龙潭有木板路，依岸势而蜿蜒。沿路时行时驻，近看湖影天光交相辉映，水荡锦鳞，湖略清风；远眺烟霏林箐岚光幻彩，玉峰环合，笔插青昊，人坐此地，真疑心身在世外了。
龙潭虽美，不可逗留。五点半下山索道就要关闭，我们在每个景点只得稍息。所以只能识其大体，无可细赏，仅做跑马之观花。
于是继续攀行。黑龙潭以上，尚有五六处景点，多是幽幽海子。上去的路，渐加陡削，而杉林愈密，杉木愈大、愈老。由于自己感冒未愈，加之海拔已近4000米，高反乍起，陡觉吃力，每走三五步，凭栏稍息，仰胁抚膺，张口纳气，此时此际，赏心演为伤心，悦事变成苦事。呜呼！不复道哉！
经过阿鲁崖、抵达仙草湖，就算到了线路的最高处。螺髻山仙草湖也是冰川运动留下的冰蚀湖，湖里长草，叶柔而细长，贴水而生，草随波动，整齐划一，如同长袖飘飘的美女群体舞，阳光下，在湖的四周形成一个环行的水草圈子，状若美丽辉煌的金色花环。相传，彝族美女甘嫫阿妞与爱人在这里告别，忧伤之时，阿妞落泪成湖，飘发为草，形成了这美丽忧郁的仙草湖。
阳光下的仙草湖只见妩媚，不见忧郁，这大概是我的高反消退了的原因吧。
下行的路就要好走多了，一样木板路，我可以欢快地小跑，可以松鼠一般的跳跃了。大约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理，看过了黑龙潭、仙草湖，后来之牵手、玉髻、幽恋诸湖，要么狭小，要么干涸，诚不足观矣！此种感觉，如同清人吴楚材兄弟之看古文，由周至明，得二百余篇足矣，其余可以止观。
大家遂加快脚步，朝索道口而去。原本计划步行四小时的路程，三小时左右即告结束。坐上缆车下来，回望螺髻山，已是夕阳如橘，橘色的辉光里，那片不曾去得索玛花林，在岚烟之中灼然成锦，散发出浓郁的春天气息，突然觉得这青翠挺拔的螺髻山，好似彝族少女头上青螺，它矗立在天际，也矗立在四月的人间，它高高在上，也温情脉脉，暖意动人。
而明天，我将要躺在你的怀里。
二
你或见过瀑布，你或洗过温泉，但你一定没在温暖的瀑布里沐浴过。而螺髻山九十九里瀑布，既是瀑布，又是温泉，而且水温可人，水无杂味，不仅可浴，还可以以饮，它不似其他温泉，硫磺熏人，不堪入浴。躺在螺髻山的怀抱里，一面浴着淙淙暖流，一面饱览高峡茂树，更有猿猴戏人，美女同浴。
有这样的好事，你来不？
你不来，我就去了。
我从螺髻山下来住了一宿，次日天一亮，就再上半山，到九十九里瀑布泡温泉去。到景区门口买票，所幸来得早，正逢景区搞活动，十点钟以前每票优惠五十元，大家直喊捡漏，这意外之喜，颇让人忘却摆渡车行驶在断崖峭壁间危险。
九十九里温泉瀑布，坐落在螺髻山半山山谷中。在长长的窈窕深谷中，树木参天，四季葱茏，与山外常见的凉山荒凉迥异，置身其中，耳遇之鸟鸣，目得之烟霞，一如青城之幽谷。著名的温泉瀑布，从山崖中涌出，出小洞成股，出大洞成片，股片所汇，跌岩为瀑。其跌跌撞撞间，遇凹成池，则为天然浴池，而洞与洞之间，或有小孔可入人，人侧身蜿蜒而入，可由此泉池到彼泉池，而洞外亦有热瀑飞泻，成暖暖的水帘，使洞内沐浴之人，可以肆意。
换了衣服，买了浴裤，我们从最上面青崖间的泉池开泡。爬上九折十徊的栈道，轻轻跨入浴池，暖意一下子就把自己淹没了，柔软而温暖的泉水，像爱人的抚摸，使人不由闭目享受。四十度左右的水温，正好！
由高而下，这是第一口泉池。它挂在青崖，悬在半空，容得下二十人同时入浴，在其中，人可以坐，可以卧，喜交际者可以群聊，爱安静者可以静浴。在肌肤享受热浴的同时，你还可以享受耳目之娱，把头探出泉池，倾耳细听，则有天风浩荡，兼闻猿啼鸟鸣，更有飞瀑轰隆，激荡深谷。目之所及，在天，白云无心，在山，嘉木有情，在地，碧流开花。视听所得，可谓全然盛宴。
次第而下，穿过洞穴，下临谷底，再到溪流边的泉池继续泡。挨着参差的有三个大的泉池，可以容纳十至二十人不等。泉池离地十几米，水由泉池上面山崖上的众多的泉眼喷薄而来，少部分汇入池子，大部分用力过猛，射过泉池，成为瀑布，落地开花，在满身苔藓的嶙峋怪石中间翻滚着，跌跌撞撞走向山外。
这几个泉池水温略低，但浸在其中，亦不觉得冷。老人孩子或柔骨女子，嫌泡半山泉池有攀爬之苦，则多入此处三个泉池。于是翁媪孩婴，弱女怯男，欣欣然济济一池，更有健男帅哥，或护花入浴，或贪图女色美胴，亦欣然而入，于是一池之中，红蓝绿白，五色纷呈，红白者肉，蓝绿者水，红白与蓝绿相映，则蓝绿者更可濯，红白者更可爱。
人多了，静泡养神者有之，戏水喧闹者有之，含情脉脉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一个池子腻了，可以到挨着的另两个池子去，或者再上一点，躺在湍急的注入池子的水流中，由头到脚，任凭暖流冲洗，或者径自到温泉喷出的岩壁边，让热瀑劈头盖脸地冲下，那感觉，胜过世上最好的按摩。中间的池子边，有一个暖流半淹的小洞，足可通人，踩水摸索而进，蜿蜒丈许，豁然有洞，洞顶热瀑下泄，激水成浪，在洞中旋转冲撞一番，再翻过洞口坠入溪流。洞中可容四五人洗浴，你若受得了急流，可在内壁处接受热瀑对腰背的冲撞，激瀑下射，仿佛一只温暖的大手握拳为你捶背，如你嫌它刚烈，则不妨移步洞口崖际，权由热浪抚摸，且能外看洞外世象。
不经意间，就泡了两个多小时了，皮肤起褶了，头额起汗了，肚皮泡饿了。泡温泉至此，已不宜再泡。于是大家纷纷起池，着衣出来。交还了浴衣，遂重坐小小的摆渡车沿山谷而下。
软绵绵暖暖洋洋地躺在摆渡车里，听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这螺髻山的温泉，有言主观感受的，有谈客观品鉴的，老陈说，在他泡过的温泉里，螺髻温泉最令人惬意，他说，泡过了九十九里，天下温泉都是浮云。
我没泡过温泉，照他所说，这岂不是第一次就遇到了最好的温泉？如同与人一场初恋，不经意间，就成了一场永不分手的永恋了。
螺髻山的四月，人情山水，都给人春天的暖意！
择得佳期，我会再来。
2019-04-16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