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城府狱卒的陈述:
大人明鉴。小的是晏城地府一名小小的狱卒。对此事知之甚少,只能给大人讲些粗浅知道的。
晏城有一家豪绅富户,主人早年时候在外做些生意,攒下本钱。老来便回乡置办产业,起筑宅院。据小人听说,这黄家置办产业时巧取豪夺,兼并了许多土地,以至于许多农户成为流民,只能给黄家做杂役赚工钱过活。而今年正逢大旱,收成不好,黄家迟迟发不出钱粮,农户眼看熬不过年关,便聚集在黄家门前滋事讨钱。
不过开头农户倒还冷静,只是坐在黄家门前呐喊,并不打砸破坏。不过黄家一直闭门不出,农户中便有胆大的带头鼓噪起来。天长日久,农户们本就焦躁不安,一经煽风点火,便纷纷拿起锄头镰刀冲进黄家。幸而官府及时赶到,所幸未酿成更大灾祸,便将带头闹事者给抓捕羁押起来。
小的正是在地牢中做个看守。那天下午这领头的就被两名捕快押着送进牢房里。捕快嘱托我好好看管,千万留神,又谈两句无关紧要的,便只留下我和那领头人。
那领头的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我便仔细打量他。只见他虽然面上脏污,却掩不住眉清目秀,浑身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壮实,反倒有些瘦弱。我觉得他像个读书人而非一般农户,便问他:“你看你像是读书人,怎么犯下这等罪?”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只垂着脑袋不说话。我又说道:“我知道农户不易,可也不能这般打砸不是?不过我看你面生,你应当是第一次犯事,想必不会判重罪,老老实实就能出去了。”
那人仍旧不搭理我。我正要再嘴碎几句,那人突然笑道:“你们要我花钱通关系?想得美!”我连忙说:“这什么话!我一名小小狱卒,哪敢趟这浑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他盯着我,又说:“要杀要剐随意,我奉陪就是了。”
我没话可说,但见他身上除了些灰土,并无什么血污伤痕,心里禁不住嘀咕。看他不愿多说,我也就老老实实看守便罢。
当天无事。隔天仍旧无事。县令说要第三日提审,这提审前一晚却出事了。
这天晚上小的吃完晚饭便觉得有些不对,不知道怎么的,只觉得头晕脑胀,站立不稳。我只道是这几日过于紧张,睡眠不好,困倦难当。就暂且坐下来歇息一会。没想到这一坐下就沉沉睡去。这里确实是小的失职,但小的也没想到醒来时候竟会发生血案。
醒来小的不知什么时辰了,但是一睁眼便看见身旁两名捕役。小的当即慌乱起来,知觉有事故发生,这一起身竟看见县令也在这里,吓得小人当时就跪在地上。县令问道:“你可听到什么声响?”
我便说道:“恕小的无能,并未听到异常响声。”
县令骂道:“废物!你看看这酿成何等后果!”
我这才抬起眼来看,只见牢房里羁押着的那领头的翻倒在地,胸口衣衫被刺烂,血污浸渍一片,已经一动不动,没了气息。我吓得慌忙说道:“大人,小的渎职之罪,罪该万死!”
县令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是指派两名捕役勘察现场,记录状况,之后便将死尸抬走了。县令在走之前对小人说道:“你的罪过之后再算!”
说到这里小的反而略微安心,说实话,县令既然这么说,那就是让小的花钱消灾的意思。当时小的站在牢房外,看着地面一滩血迹,手足无措,只好盘算起去哪里弄来打点的钱财……
晏城府县令的陈述:
大人明鉴。臣在晏城为官多年,自觉应当向大人据实详细禀明情况。
臣在上任之初便听说过晏城黄家的名声,当时年少轻狂,不知深浅,只道是又一寻常豪绅富户。上任之后,细察民情,臣才对黄家所作所为得以有所详解。
这黄家在此地多年,一向是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尤其以强买强卖方式兼并农户土地,使得大批农户流离失所,只能给他家做杂役劳工过活。本县百姓对此早已是深恶痛绝。近年来黄家更是肆无忌惮,吞并土地尤其恶劣,一度造成过农户暴动,仍不知收敛。而今年黄家虽然赚的盆满钵满,仍以旱年灾荒为由积压钱粮不发,导致农户终于在其门前聚集滋事。
那日官府接到报案,说是农户一发鼓动起来冲进黄家砸抢作乱,便赶紧派捕役前去维持秩序。所幸其实并未造成大乱,官府便将领头作乱的抓捕归案,羁押在地牢里,准备择日审判。哪知道那天便发生惨案。
那天夜里,臣本来已经安寝歇息,结果门外躁动起来,便有捕役敲门。臣赶紧起身开门,只听捕役说道:“大人不好了,有人溜进地牢,似乎是劫狱去了。”臣慌得赶紧召集捕役,带着人便赶往地牢。到地牢门口,不见值守人员,地牢大门洞开。我们在一旁树丛中找到两名值守,已然昏晕过去。我们将他们唤醒,他们一脸惊异,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树丛之中,更不知道究竟何人闯入地牢。我们再问他们是否听到任何动静,他们都是摇头,并未听到任何动静。
臣便赶紧带人下去查看,没想到狱卒也倒在一旁,不省人事,再看牢房之中,那被羁押的领头人已经不成样子,身上满是刀痕,倒在血泊之中。这时狱卒醒来,臣便问狱卒是否听见动静,没想到狱卒也是一无所知。臣感觉大事不妙,勘察现场之后便赶紧试图回去寻找线索,只听有的捕役来报称看见黑衣人进出地牢踪影,但分辨不清身份。再问有任何线索,便无人知道了。
臣以为,黄家如此作恶多端,遭到农户攻击,必然怀恨在心。官府虽然羁押了领头人,但判罪不一定严重,黄家可能预先早有不满。据臣查访得知,这黄家不但巧取豪夺,富得流油,还暗中以护卫家院的名义培养武士,积聚武装,恐怕野心不小……
黄家老爷的陈述:
大人明鉴。小人世代务农,只不过到小人这里稍微发达了些,并不能算什么豪绅富户,更不敢欺压乡民呐。
大人知道,今年晏城一带一滴雨水都没有,确实是大旱年头,小人家里主要靠田间地头的收成过活,今年地里都收不上一谷一稻,小人就是倾尽粮仓,就连今年的田税都交不起,又到哪里去找来钱粮分发给农户呢?
大人呐,小人有一言必须要说,小人其实艰难得很呐,要知道晏城这地界谁最大?县令啊!小人一年光是打点县令的钱粮就不计其数,县令还要在小人头上征苛捐杂税,小人真的承受不住啊!
要知道小人其实家中人丁稀少,长子浑浑噩噩,难成大器,次子更是与家中不和,负气出走,有这点家业不全是靠父老乡亲们扶持?小人哪敢亏待农户呐,是因为今年小人的微薄收成全进县令的粮仓了,真的发不出钱来,还望大人明察。
至于说那天农户冲击黄家宅院,我们本就理亏,并没有与农户出手相斗,而是及时报官,这才不至于酿成大祸。更不用说什么培养武士,积聚武装之类的,我们黄家本本分分,只不过是有三两人手看家护院而已,这些谗言真不知道是从何生发。
这领头作乱的既然被官府抓获,一时还算安定,我便暂且在院落内闲坐发愁。毕竟这钱粮不能不发,但总也没有办法。正愁着,忽然有下人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条。我一看,大为震悚,便问他:“这是哪里来的?”
他说他当时正在洒扫除尘,有人在门外敲门,他就去应。一开门,只见那人迅速递给他一张纸条,吩咐务必转交到黄家老爷手上。他问那人是谁,那人答道他也不过是一名送信跑路的小厮,这纸条倒是晏城府里的人递送出来的,十分重要,说完便走了。他就将纸条转交给我。
只见纸条上写着:“地牢里所关押之人实非所捕获者,亟去查探,否则后悔莫及。”
当时我并不敢信,便召集阖家人等都来商量。于是有胆大的便说:“我好歹学过几年武功,我愿去,若是真有猫腻,这狗县令必然脱不了干系。”我踌躇再三,只怕真凶早已打通关系,逍遥法外,又有无辜人抵命,只好嘱咐他多加小心,便同意了。
当晚我便在等候消息,等到深夜那胆大的才回来。我问他,他使劲点头,说道:“这县令果然猫腻许多,狱中真不是那领头的人!”我问他:“那你怎么办了?”他说:“我只分辨清楚,不敢多耽搁,马不停蹄便赶回来了。”我于是盘算着要揭发这县令的肮脏交易,一时没有头绪,决定一觉醒来再论。哪知道这第二天便得知狱中人意外身死的消息,要我说,这县令恐怕是害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吧……
晏城县主簿的陈述:
大人明鉴。小人实在看不过眼,要向大人禀明小人所得知的实情。小人所言绝无作假,指天发誓。
小人当初来到晏城,便早就听说此地水深,然而小人秉着经世济民的道理,就算是龙潭虎穴也无所畏惧。早些年小人初出茅庐,涉世不深,刚来到这儿做事,不懂得太多规矩。有一次傍晚在府里闲走念书,不小心便走到县令所住宅邸后院,小人不熟道路,左绕右绕走不出去,正焦急着,却听见屋内传来杯盏相碰的清脆响声,还有两人醉酒谈天喧哗。小人仔细一听,其中一人正是县令,另外一人当时不识得,只听见与县令相谈甚欢。
小人听县令说道:“黄家老爷万福长寿啊,哈哈哈。”另一人说道:“县令大人平步青云之后,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小民呐!”县令说:“岂敢岂敢。”两人就这样寒暄了几句,接着就谈起正事,声音都压得低沉了,听不大清。小人本不该偷听,可是他们两人说着说着似乎有些不对,谈到些晏城盐矿私采私贩,获利分赃之事,最后两人为四六还是三七分成争执不下,最终不欢而散。小人直觉其中必有问题,只不过碍于身份地位,不敢多说,只好记在心里。但是在大人面前,小人觉得国家利益为重,此事若有所隐瞒,则是违背经世济民的本意。
这是一事,另有一事也是小人无意之间听见的。小人觉得不得不说出来,那时农户围堵黄家也有许多天了,县令某一日似乎是在秘密会客,来客十分陌生,府里人都不大认得。只听县令悄悄给那人说道:
“你就如此如此,将农户鼓动起来,你带头冲进黄家打砸抢烧,农户们一看,必然胆子大起来,一发冲进去,给黄家好一顿教训。”
那人问道:“要是被黄家报官,官府要抓我,怎么办?”
县令用细细的气声说道:“不要紧,这里我早安排了,你到时候老实被捕,我自给你准备了替死鬼。”
接下来便听不清晰了。小人听到这里,已经是汗毛倒竖。到那日果然说抓获领头闹事者,我心里不安,便赶紧写下一张字条,托人告诉黄家去……
黄家护卫的陈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愿意老老实实说明详情。那天傍晚老爷召集大家议事。我便赶过去。只听老爷说牢狱中所关之人不是领头闹事的,要去查探明白,我练过几年武艺,平日在黄家看家护院,受老爷恩泽甚重,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便只身将这事应下来,当天夜里便赶到地牢里去。
我溜进官府,偷到地牢,本以为要进去会十分困难,没想到地牢门前无人看守,大门洞开。我也顾不得多虑,就大踏步走进去。进到里面,没想到狱卒也是躺在一旁,不省人事。我觉得奇怪,但没敢多管,只向牢房里看去。只见牢房里那人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正在沉思,我唤他,他抬起头来,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那人脸上虽然脏污,但是遮不住眉清目秀,我一看,竟然是黄家二少爷。
我当时根本顾不得细想,摸出钥匙,打开牢门就要去把二少爷搀起来。结果二少爷口中一直骂我,要我不去管他,还不住挣扎。我害怕会招来捕役,二话不说就把二少爷扛在肩上,从地牢溜了出去。
所幸一路上并没有遇到捕役,我背着二少爷一路赶回黄家,交给老爷。我本以为二少爷这么多年没回家,见到老爷会高兴些,没想到竟是满脸怒色,一声不吭。后来老爷挥挥手让我下去,之后的事情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大人饶命,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小的虽然习武,但是从没有杀过人,从来没有……
黄家二少爷的陈述:
呵,大人还是赐死我的好。我要说的事情?让我慢慢道来。
我小时候就看不上我大哥,那个只知道闷头读书,呆呆傻傻,一无所用的榆木脑袋,然而架不住我那愚不可耐的爹喜欢他,偏好他,什么好东西都给他。他犯错,那都是情有可原,我犯错,那真是十恶不赦。你知道光背那些四书五经我就挨了多少打吗?竹条抽出的疤痕到现在还留在我背上呢。更不用说我挨了多少骂,被说了多少次蠢货。我蠢?那我那个十多岁还要人擦口水的哥哥算什么?
是,我没用,我给黄家丢脸了,那我走总行了吧。于是我卷些盘缠,偷偷离家跑了出去,好多年都没回来。
这次回到晏城还真是凑巧啊。那天我躺在客栈里发愣,就有人敲门,我让他们进来,结果闯进来两位彪形大汉,又从大汉身后走出来锦服华袍的中年人。那中年人说自己是晏城县令,我不信,他就大咧咧掏出官牌来。我也不认得,只见雕琢精细,果然不是一般人,便信了。
县令便说:“你是黄家二少爷不错吧。”
我说:“是又怎样?我和黄家已无任何瓜葛。”
县令说道:“哦?那若是黄家大难临头,你也是不管了?”
我问他:“你能说出黄家什么大难临头?我不信你。”
县令笑道:“我要真说是大难,那就是大难,信不信可不由你。”
我便听他细说,他说黄家因拖欠钱粮不发,被农户围攻,情势危急,黄家老爷便把次子,也就是我给供了出来当替罪羊,现在我得回去顶罪。我当时就跳起来骂那个老不死的,死到临头拿我抵罪,这下我又有用了?骂完,我坐在床上,喃喃道:“我有的选吗?”县令一挥手,两个大汉便把我给架出去,一路车马劳顿,给我架到了地牢之中……
道士通灵召唤鬼魂的陈述:
我做这种事,已经堕入冥界地府,我就不该相信县令的油嘴滑舌。
那时候我给黄家做工,每日便是熬煮卤水,快到年关,黄家拖欠钱粮,我便和乡人一起坐在黄家门口堵人。那天我独自到田地里撒尿,没想到正遇上捕役,我还以为是来抓捕我,没想到他们给我带到一间屋子里就离开了。面前坐着一人,正是县令。我诚惶诚恐坐下来,没想到县令笑眯眯地跟我寒暄几句,然后便要我鼓动乡民,冲进黄家抢钱抢粮。这事我哪敢呐,可是面对县令,我说不准就哪里犯下了重罪,又怎么可能说不?县令叫我不用害怕,他已经给我准备了替死鬼。我就晕晕乎乎答应了,回去后就鼓动乡民。哪知道乡民们就缺我似的,我一冲后面都跟着冲上来,事情一闹大,我果然就被捉走了。
然而我确实没有被关进地牢,而是送进一间小屋子,有吃有喝,但是不准出来。我倒觉得总比关在牢里好,就吃吃喝喝了几天。
结果那天夜里我正在睡觉,就有人来敲门,我还没清醒过来他们就把我给架走了。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在地牢里了。只见眼前大汉掏出一柄尖刀,把我往牢房里一推就开始刺。刀冷得很,我却觉得被烫着似的,又疼又痒,倒在地上一会儿就稀里糊涂了。呵,反正已经是鬼魂了,就说这么多,是真是假,你们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