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思念.母亲〕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毕淑敏的作品《孝心无价》
维多利亚的冬天,雨真多。
冬夜,窗外的雨像是天漏了一般,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风还来助阵:雨裹着风,风夹着雨,拍打着窗户上的玻璃,房檐上的瓦楞,噼里啪啦,希希唰唰……好烦。
不睡了,反正也睡不着。披衣,下床,坐桌前,铺开纸,提起笔,写!
今天---写些什么呢?哦,对了。写我早就想写可一直未写的那个话题吧,婆婆。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维多利亚的家里想她了。
想写,是因为给她做儿媳,整整41个年头,41年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故事
那么深的感情,一直流淌在我生命的长河里常忆常新;未写,是因我始终不知如何下笔,从哪儿写起?因为婆婆实在太平凡了,她连一个大字儿都不认识,写了,她也不懂。
但是,我懂啊……
婆婆说,她是童养媳。16岁,因生活所迫,她的父母领着一家老小十几口人,离乡背井,闯关东去了,只扔下她这个长女,嫁到她的婆婆家,当了童养媳,一当就是一辈子。她无怨无悔,孝敬老人,侍奉公婆,疼爱丈夫,和睦姑嫂妯娌,养育了两儿养两女。
"为什么你妈妈不把你也带去东北呀?"我不解地问她。
她说:"傻孩子,那年头少一个人,就少一张嘴,少一张嘴,就少一个吃饭的,穷啊。"
于是我明白,婆婆16岁嫁过来做童养媳,是因为穷,她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
可是,做了她这个穷人家的女儿的儿媳妇的我,生命里却模糊了穷的概念。
和婆婆一起生活,我不曾穷过。衣服,在我还不想买的时候,婆婆就买来好看的布料,利用上工之余,亲手裁剪好,缝制成时髦的样式给我穿;鞋子,在大家都穿着偏带方口趟子絨布鞋,美哉乐哉地显摆着的时候,婆婆早就让当工人的公公,专挑最漂亮最时兴的高跟皮鞋,买给我穿;就连当时别的女人心仪已久而舍不得买的尼龙丝的袜子,我也是全村里第一个穿在脚上的人。
婆婆说:"你呀,给孩子们当老师,穿的戴的,要好看,孩子们才喜欢你。"
婆婆的话,我信。因为我美丽的打扮,让我阳光,让我积极,让我奋发有为,让我天天向上,举手投足,大方得体,诗词歌赋,出口成章。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站在三尺讲台上的我,满满地都是自信,下课了,总有一大群学生,围在我的身前身后,抚弄着我的衣裳,赞美着我的授课,连我每一次上语文课留在黑板上的一行行板书,他们都舍不得擦掉,更不用说我传给他们的那些知识,他们有多么地喜欢了……
是婆婆,让我读懂了:爱美,不分长幼,不论贫富。
自从我进门以后,婆婆家的餐桌上总是摆着不一样的饭菜,包子,饺子,高粱米粥,白米饭,炒菜,炖肉,鸡鸭鱼虾,大螃蟹,婆婆总是捡给我们吃,而她的碗里,不是残羹剩饭,鸡头鱼尾,就是稀粥烂菜,汤汤水水。
"妈妈,你也吃啊。"我说。
"不,不,我不爱吃。你们上学的费脑筋,得补,上班的,费体力,也得补。你们吃。"婆婆一边大口地往嘴里扒着她碗里的饭菜,一边乐乐呵呵地对我说。
是,我-们-得-补。
可是,我分明看到,太阳尚未出山,婆婆早已起床,忙里忙外,忙上忙下,忙得大汗直流,一刻不闲;太阳早已西沉,婆婆方才拖着一脸疲惫,一身尘土,不是扛着锹,就是背着篓,步履蹒跚地走回家,她也累呀,为什么不补?
等到有一日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藏羚羊的跪拜》这篇文章,方如梦初醒。藏羚羊地那一跪,不就是婆婆嘴里说的"不爱吃,不想吃"吗?不爱吃,不想吃,是撒谎,婆婆撒谎,骗人。"不爱","不想",那是不舍,舍不得,那是一个母亲用世界上最美丽的谎言,最善良的举止,绽放出来的价值连城的舐犊深情。
疼我爱我的我平凡的婆婆。
做婆婆的儿媳,我总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早起,因为匆忙,来不及吃早点,课间,总有婆婆托人送来的好东西等着我,不是一块烙饼,就是一饭盒子猪油葱花拌好的米饭。
冬日下班夜归,婆婆总是第一时间从那一盆火炭灰里,拨弄出一两块烤得热乎乎的白薯放倒我冰凉的手心里,"快,趁热乎把它吃了,冷吧。"随之我看到的,除了从埋在火炭里拨弄出的那热乎乎的白薯,就是婆婆脸上绽放的慈祥的笑容。
那样的年代,那一两块烤得炙热的白薯,常常惹得弟弟妹妹们眼巴巴的瞅着似有口水流出。我来不及甩掉厚厚的外套,便急忙掰开白薯,弟一块儿妹一块儿,强塞到婆婆嘴里一块儿,于是一家人吃着,乐着。那暖暖烘烘的心情比那炭火还红,还热,还温馨。
我生小孩,坐月子了,可把当奶奶的婆婆乐得合不拢嘴。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随口的。猪腿肉,先煮了,再腌上各种佐料,上锅蒸,直到软软糯糯咂嘴香了,才端给我吃;炖鱼,直到鱼汤白白的浓浓的,才让我趁热喝;公公出国从坦桑尼亚带回来的洋饼干,麦乳精,芒果糖,她东藏西掖,只等弟妹们出去玩儿了上炕睡了,她才神秘兮兮的,拿给我;弄脏的床单,被罩,内衣外套,儿子的尿布,我还来不及藏起来,就被婆婆连抢带拽敛在一起,摁在那大大的洗衣盆里,而后,她搬来小凳,一边"咔嚓咔嚓"地搓洗的衣物,一边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当年她坐月子的故事。
"那时候,日子过得困难,咱们家里人又多,哪吃得起大鱼大肉啊?白薯秧子从地里割回来,剁吧剁吧,星星点点地撒上点儿棒子面儿,一煮就是一锅,我生了小孩,肚子空,饿呀,一吃就是一大盔子(盔子就是饭盆儿)。看看我这大肚子,就是当时吃那玩儿意撑的。"
婆婆一边说,一边用那湿漉漉的大手,拍打着自个儿的肚子,而后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只震得梦中的儿子咧着小嘴儿吭哧着,她才收住笑,"妈呀,吓着我大孙子咧。"
我不知苦难的善良的婆婆。
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我进了城,离开了老家离开了她。每逢节假日,我总是跟着丈夫带上儿子,拎着大包小包,急急忙忙的往老家跑,因为那里有婆婆等着我。我给她买了应季的衣服,她舍不得穿,我给他买了牛筋软底子的平跟皮鞋,她也舍不得穿,总等着张家娶媳妇,李家嫁闺女,她才风风光光地穿戴好,美滋滋地,显摆去了。
而今,婆婆老了,身边已经离不开人,可是我却远在异国他乡,不能尽孝在她的床前。尽管我的丈夫,婆婆的儿子,尽心竭力地在家里伺候她,把婆婆伺候得干干净净,十分周全。但,我的内心,总有诸多的不忍与愧疚。
维多利亚风雨交加的冬夜,敲打在玻璃上瓦楞上到雨点儿,敲痛了我的心弦,我想着我和婆婆40年相濡以沫的亲情,念着她给予我的点点滴滴地爱,泪水打湿了枕巾。
远在万里之遥的婆婆,你还好吗?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愿天下的婆婆们幸福安康,愿天下的儿女们,且行且珍惜吧。
后记:从加拿大回国,我整整一年的时间,伺候在婆婆的身边。她不能吃饭,我一勺一勺地喂她,她不能下炕,还不喜欢穿尿不湿,我就没有遍数地给她换洗尿湿的垫子,她解不下大手儿,我一点儿一点儿地帮她抠出来,直至临终,嘴对嘴地吸出堵在她喉咙里的浓痰……婆婆攥着我的手,安详地离开她爱了一辈子的世界还有她爱和爱她的亲人。一个大字不识的婆婆用她九十年的人生给我解读了"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这本终善有报的沉甸甸的大书。愿婆婆在天堂幸福!
2020.1.2深夜书於文墨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