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胎是个绰号。
生活中的泥胎永远是一幅憨相,戴着一顶赵本山常做道具的那种蓝色遮檐卷曲的帽子,走起路来动摇西摆,没有一点男人的阳刚之气,泥胎没别的特长,有一个特长那就是磨蹭,老百姓叫做滚刀肉,或者说他一锥子扎不出血来,为这毛病老婆差点死在他手里。
泥胎小时候父母很溺爱,哥一个。上下几个女孩。当爹娘的指望泥胎延续香火呢。泥胎也有一些手艺,比如能够作简陋的木工活,打个农村用的小推车、小凳子、小饭桌。
泥胎的老婆是个能干的女人,人高马大,人称大青骡子。她不知疲倦地在田里干活,风里来雨里去操持这个家。泥胎优哉游哉,干活不用自己费脑子,老婆让上东边耪地就到东边耪地,老婆让上西边浇园就去浇园,不争论、不辩解,不折不扣地执行老婆的命令。泥胎知道过光景自己不行,老婆不垂帘听政,他这个家就要吃了上顿没下顿连锅盖都揭不起来。
年轻时,泥胎在生产上不动心思,其实他的脑子也没闲着。这不,他经常光顾光棍堂打天九,一宿的功夫,把小两口成家以来积攒的几千块钱输光了,这下还了得,老婆知道了非跟他玩命不可。
事情终于败露了,老婆当晚没说什么,一个人蒙着头在被窝里生闷气,泥胎觉得也许老婆原谅自己了,就呼呼地大睡起来。一泡尿把他憋醒了,翻身下炕,泥胎抬眼一看,“哎呀,我的妈呀!”只见黑乎乎一个人影吊在了屋梁上,泥胎慌忙点灯、喊人,用菜刀割断了绳子,老婆的舌头都吐出来了。泥胎的叔开来村里唯一的拖拉机,拉上侄媳妇就上了县医院。医生抢救了三天三夜,媳妇还算命大,从阎王爷那里转了三圈又回来了。所有的人都骂泥胎不争气,把老婆都要气死了。泥胎人憨实,骂不骂无所谓,依然优哉游哉,只是耍钱的毛病改了。
这回他爱上了下棋。下棋这种游戏是无风险的活动,但对于一个农民,整天迷恋下棋,就会误了地里嗷嗷待哺的庄稼。
对于农民,庄稼是什么呀?庄稼就是拉扯的一群子女呀。为庄稼除草,就好像子女要进行有效的管理,不要荒废学业、虚度光阴,或者走歪门邪路;为庄稼施肥、浇水,就像子女,需要供给一日三餐,伏天酷日炎炎,土地龟裂,庄稼眼看着叶子打卷,就要奄奄倒毙了,你的心能不像刀剜一样疼吗?
而泥胎似乎天生不会分泌这种感情,他爱下象棋,任凭老婆喊破嗓子,老婆扛着锄头到地里干上一晌午的活计,只要泥胎的棋隐没过够,他的屁股就不会离开这个地。曾有数回,泥胎的老婆在地里等急了,回村到泥鳅的小院一看,几个人还在围着下棋,不由分说抢到人群中央,一把把棋盘抄了掼在地上。多半的散场是由于对弈的人害怕泥胎的老婆回来撒泼折腾一番,所以才主动挂起了免战牌。
泥胎下棋的对手是甜瓜。甜瓜这个光棍汉早年得过精神病,后来基本痊愈了,成了真正的棋痴。泥胎抓住甜瓜的毛病,俨然把他当作了取笑的玩物。
“甜瓜,让你一个车怎样?你敢来不?”泥胎微笑着问他。
“我还让你个车!”甜瓜是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你说让他车,就是小看他的棋艺,他的青筋暴突,十分激动,自动就去找棋盘、摆棋子。这时泥胎就说:“你给我搬个凳子,我就跟你来。”甜瓜虽不情愿,但为了证明自己,还是踅摸了一个凳子扔到了泥胎的屁股下。泥胎就嘿嘿地笑了,说:“还是这孙儿孝顺。”
甜瓜开骂,两人一来二去坐下来厮杀,泥胎毕竟对付一个精神病痊愈者还是绰绰有余,往往是来到最后,泥胎把甜瓜的棋子吃的只剩下一个老将,用一个大车追着甜瓜的老将四处乱跑,能马上将死也不将死,就赶着他好玩,旁边一伙人连喊带叫带奚落,这时候气氛渐臻佳境,小院里边充满了欢声笑语。
大伙说:“嗷、嗷,甜瓜不行吆。”
甜瓜定会斜你一眼,“不行?不行,你试试?”大伙就说:“对呀,不行,不行你试试?”哪人顿时哑声。
有时候,泥胎连吃甜瓜两个大子,甜瓜眼看赢棋无望,于是抽一个冷子,逮着常将:“将!将!将!”追着泥胎的老将四处乱跑,泥胎说:“常将为输!”甜瓜说:“放屁,有本事别让我的大车追着你的老头跑?我追着你跑,我还输?”
泥胎没有办法,推开棋牌,走了。这下甜瓜没了对手,口里说:“你们,不行吧?哪回你们也不行!”说着两手呼啦一下屁股上的土,站起来也要走。旁人就起哄,说:“甜瓜,你这就不对了,输不起就不要来,不要耍无赖!看你把泥胎气跑了。”
甜瓜说:“无赖,你才无赖哩,妈妈地!”旁边有人说:“对呀,你才无赖哩,妈妈地!”于是“妈妈地”成了甜瓜的代名词,旁人说甜瓜来了,就说“妈妈地来了”,大家都会意,都禁不住心里涌动着激动。甜瓜来了就不走了,一下棋就是半天。
这个老光棍五十岁年纪,前几年有年过八旬的老娘,老娘去世了,甜瓜就自己过。甜瓜的生活无人照料,就在一口大瓷缸里装满了馒头,一个小缸里装满了腌萝卜。馒头是串乡的小贩文龙卖给他的,中午累了饿了,回到那三间土坯房里,甜瓜啃三四个白面馒头,咬几口咸菜疙瘩,再舀一瓢凉水灌进去,抹抹嘴,又背着手,一步三摇地去下棋。
甜瓜早年娶过一个叫燕的媳妇,是个兔唇女。最后,不堪甜瓜的折磨流浪他乡。甜瓜恢复了光棍的形骸,又获得了自由。但甜瓜又不甘这种寂寞的生活,过了很久,甜瓜就又找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甜瓜从曲逆河里捡来的。女人又黑又胖,站在曲逆河的石桥上就向下跳,噗通一声水柱多高。胖女人就在河里扑腾,这一幕被赶集回来的甜瓜看见。甜瓜动了恻隐之心,跳下自行车,赶到河里去捞人。甜瓜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好。胖女人挣着不上来,甜瓜一急,扇了胖女人两耳光,女人大概被扇的眼冒金星,不挣扎了,甜瓜就背着女人上了岸,放在自行车上驮回了家。
在甜瓜的土屋里,村人们都凑过来了解情况,终于大家明白了。胖女人也是有些疯癫,迷恋上什么经,据说还练什么气功,终至于走火入魔。大家就跟他俩撮合,也算一对苦命的瓜,同病相怜,相依为命,自在情理之中。那些日子,甜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知他从哪里学会了算命的手艺,周边的村子,啥村二七集、啥村三八集,甜瓜掌握的清清楚楚,每天大早,骑着自行车,车后椅架上绑着马扎子,带着蓝帽子、身穿四个兜的蓝制服,哼着小调赶集摆卦摊去了。
每日少则三二十元,多则百八十元,收获较以前丰厚多了。其实甜瓜的伎俩就在一本书上,你若不信,请看书上写着哩。自然这种低能的算法,可以蒙一回两回,久而久之名声很臭。于是甜瓜混了一年,算卦的客源断了。甜瓜还是甜瓜,依然在村子里耍棋取乐。
分田单干以后,甜瓜的庄稼基本上收获无几,后来就把责任田和唯一的农具小推车都卖给别人了。
甜瓜在村子里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到北京去找姐。甜瓜的姐聪慧机智,是村里有名的才女,上学时成绩很好,在班上经常摘金夺银,高考却意外地落榜了。而同村一个远不如她的人却考取了重点大学,有人说是同村的人冒名顶替了她,甜瓜的姐一气之下,远嫁到北京的一个郊县,并发誓一辈子不回老家!
姐给甜瓜找了一个看门的差事,每月五六百元,包吃包住,对甜瓜来说的确是件好差事。但甜瓜在村里懒散惯了,看大门眼勤耳勤手勤脚勤,态度还要和善,这在甜瓜做不到,过了半年老板实在不耐烦了,就炒了他的鱿鱼。弟弟丢了姐姐、姐夫的脸面,姐自然不会给甜瓜什么好脸子。甜瓜想:“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还是自己的三间土坯房里呆着自在。”第二天,甜瓜就偷偷溜回了家。甜瓜来了,小村的棋迷们就又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泥胎又找到了自己的知音,每日和甜瓜在泥鳅的小院里杀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甜瓜的姐姐怕自己的疯弟弟在村里挨饿,每月定期寄来二百元钱,甜瓜有了经济来源,不愁吃喝了,优哉游哉,在小院里摆开了道场。泥鳅是一位退休的机关干部,自然每天盼着有人来找他,打牌、杀棋、玩扑克,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因此,泥鳅的小院是棋迷们的乐园。
不过这种日子,很快因为一场特殊的变故而结束了。两个活宝:泥胎,一年前突发脑溢血,在县医院抢救了一个月,人事不省,最后撒手人寰,永远地告别了小村棋坛,堪为小村将星陨落;甜瓜,不知是迷恋昔日好友,还是精神分裂症复发,突然出走他乡,已经年余杳无音信了,实在是一大憾事,小村的棋坛顿觉萧条。人们再也打不起精神去继续执小村象棋之牛耳了,他们懒洋洋地下棋的时候,嘴巴里会不由自主地说,你说:“这要是泥胎、甜瓜在,那该有多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