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分辨善恶，好像上帝一样——电影《哪吒》

上中学的时候，热爱做各种摘抄。智慧的句子塞满几个笔记本，看着它们，好像自己就有了智慧。有过类似经历的朋友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写作文的时候能偶尔做些精致的点缀，让老师多给几分罢了。然而其中有个短语是我真正喜欢的——君子慎独。我有过一个圣人的梦，像王阳明一样。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基督徒，我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说神是完美的，是善的，实际上这些品质也是我一直所追求的。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做到这些，是不是我就成神了呢？”话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

《哪吒》红了，就像我的脸一样。

混元珠吸收天地精华，善恶不分。这个开头让我极为喜爱。当元始天尊将混元珠分为魔丸和灵珠时，一个绝妙的二元论的引子诞生了。魔丸和灵珠的降世，意味着先存的善恶以本体的方式进入世界，在肉身显现，被天命所束，被众神看见，被传于万代，被世人歌唱，被毁灭在天雷里。

上帝曾将亚当和夏娃安置在美丽的伊甸园中，其中长满了果树。上帝赐下无数的恩典，同时给了一条命令：园中各样果子可以随意吃，唯独分别善恶树的果子不可吃，吃的日子必定死。分别善恶树就是创造主与受造界之间的界碑，没有签证不得擅自闯关。

然而撒旦的一席话让亚当和夏娃放下戒备，忘记了上帝造物主的威严，把手伸向了死门。果然是魔鬼不坏，凡人不爱，天堂有路人不走，地狱无门却闯进来。从此，天堂的路成了窄路，地狱的大门向世界常打开。

人想要分别善恶，结果却失去了善，滑向了恶。亚当以为他可以站在善恶中间作裁判官，却不知从来都没有什么价值中立，善恶不两立，神鬼是仇敌，自己才是被裁判的对象。亚当以为他活在一个小清新的世界里，却不知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是有神为他托住万有。

阴差阳错，魔丸入了人胎，灵珠入了龙胎，从此，人不是人，妖也不是妖。但诡异的是，二元论的脑袋，却接了一个儒家的身子。魔丸成了魔童，先存的恶化作人形，李靖却自信他可以感化那连元始天尊都定意要毁灭的魔丸。实际上李靖作为封建大家长，让他拼死护犊子的，不是他相信邪不压正，而是因为哪吒是他儿子。保护儿子，盖过了保护陈塘关的一方百姓。

儒家的根本，不在性善或者性恶，而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谓父母官，也只能屈尊在秩序的大逻辑之下，尽管封神演义的时代还没有儒家什么事。

可能是李靖的大无畏精神感动了导演和编剧，哪吒的人性光辉竟然压制住了恶的本体。他的邪恶，不过是出于对人们偏见的应激反应，造成房倒屋塌是捉妖救人没注意控制力度，约等于青春期提前了十几年。魔丸失去了魔性，蜕变成一颗超级大力丸。等到申公豹告诉他是魔丸，他才知道自己是魔，需要活得像个魔样。至此，叙事的崩坏已然无法挽救，对本体论的探讨彻底沦落为哪吒喊麦的表情，食之无味，不过可以向奥斯卡进行文化输出：

生活你全是泪，没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腾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挣扎你累不累，不如瘫在床上睡。

观众之所以被称为朋友们，是因为哄韭菜是割韭菜的必要条件。没多少人会为深刻的东西花钱，深刻往往挑战的不是人的智商，而是灵魂。深刻不提供欢乐，爆米花才是。深刻不提供乐趣，激情才是。所以这儒家的身子自然地长出了一条自由主义的尾巴。

我命由我不由天。决定哪吒是魔是仙的是先存的魔丸呢，还是他本性的良善？像元始天尊一样，有了灵珠的助力，哪吒决定把魔人二性的自己在天劫咒中炼为两个本体，恢复他本性的良善。自己决定，自己负责，绝不拖累父母。只是他有没有问过魔丸的意思呢？这先存的恶在他的本性中居于何种地位？哪吒是两个位格，还是一个位格？统治哪吒的，是魔性还是人性？还是说，魔丸的故事只是一个寓言，是老人家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编造的善意谎言？

亚当吃了分别善恶树的果子，从此沦为真正善恶不分的人，全人类也因此活在努力分别善恶却实际上善恶不分的悲惨处境当中。不，是死在这种处境当中。离开了生命的源头，人就像无根之木，无水之泉，在时间当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谁能与命运抗争？死亡是最大的命运。人类在通往坟墓的路上争论不休，浑然不觉死亡将至。

哪吒的故事，不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故事，而是一个人作自己灵魂主宰的故事。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说：哪有什么自在的我，只有基本词“我-你”的“我”，基本词“我-他”的“我”。谁能在他者的影响之外生活？当你的妻子让你去清理下水道的时候，你会说“清不清理我说了算”吗？更不用说，谁能摆脱上帝这位绝对的他者？

当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慎独”的时候，终于相信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其实要死去的，不只是圣人，《哪吒》从始至终所描述的，都不过是一群活死人罢了。

我命其实不由我。撒旦给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提供了一些重要的悖论素材。上帝命定他的独生儿子死在十字架上，以无罪之身承担世人的罪。从此，自以为善的人仍留在恶中，活着的人已经死了，自以为恶的人反从了善，死了的人其实活了。

原文发表在微信公众号：以信启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