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求学

第九章 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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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山温泉疗养归来,吕碧城又去了香港海滨疗养,避过了上海的寒冬。身心都得到了充分恢复,出国游学再次被提上了预定日程。虽然,此次旅美比最初的计划晚了10年,但还是终于能够成行了,这辈子的夙愿当可了了,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

1920年春,吕碧城临出国前特意去了两个地方,向过去的好友道别。一个是当年天津女学的女学生,一个是诗友费树蔚。

那个天津女学的女学生,出生官宦人家,曾许配给一位达官的公子。一日,她的舅公因公经过天津,携公子莅临学校参观,人还未到,当地一众官员也早已列队迎候,武士们骑着高头大马,马蹄声不绝于耳,激起的飞尘遮蔽了巷道,阵势蔚为壮观。穿着配有肩章制服金彩燦然的使者一再驰报,那位尊贵的舅公和公子方才姗姗来迟。所有人毕恭毕敬向其行礼,那个女学生也在行礼的队列中。有同学故意朝她努嘴示意作亲吻状,女学生瞬间脸上红霞飞起,一直红透到雪白的脖颈。那时候,被众星拱月的是她未来的丈夫和公爹,内心的得意应当是不言而喻的吧?

想当初,那个女学生是何等的荣耀!可是,10年之后,吕碧城再去寻找,昔日好友竟似变了一个人似的,因家庭变故,被夫家遗弃,如今荣华不再,风采不再,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虽然现在仍是一个小学的校长,但所居偏僻之地,茅屋土壁,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与村姑为伍,教授那些满身泥土的穷孩子,早年的风光早已湮没在凄风苦雨之中,都不知人间几度寒暑了。

和好友相比,吕碧城无疑是幸运的。下海经商,她集聚了大量财富,不再为生计发愁。多年官场的浸淫,所结交的又大多是社会政要、名流、巨贾,凭自己的社交能力和一身才学,吕碧城如鱼得水,游弋其中,既不与当局同流合污,又能独善其身,这既是一种聪明,又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很难想象,假使吕碧城穷困潦倒,是否还会一身清高,放弃官职,恣意山水,填词作诗?或许,她会和那些贪污腐败的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吧?为生活,也为功名。而当吕碧城已经拥有了这一切,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自然不屑于那些身外之物,而要去追逐物质以外的精神追求了。

吕碧城与好友促膝长谈至午后,当晚便赶回了北京。她所居住的北京饭店正华灯高照,身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们正随着音乐在舞池里舞动翩跹,如春潮泛滥,一派奢华。联想到好友悲惨的境遇,吕碧城百感交集,既食不甘味,又夜不能寐,颓然伏卧在案上。屋内的银器被灯光反射,泛出耀目的光芒,耳畔传来隐隐的乐声,那一刻,吕碧城只感到生趣索然,如处荒芜之墓地。眨眼间,天色破晓,吕碧城推窗远眺,见路灯成排,“鲜于宫墙柳影之间,一时兴起,作无题诗一首寄女友:

又见春城散柳棉,无聊人住奈何天。

琼台高处愁如海,未必楼居便是仙。

春天依旧遵循着四季的规律,施施然到来,满城又开始飞舞着轻妙的柳花。只是,老天教人无可奈何,今日的处境,今日的无奈心情,早已失尽昨日的壮志豪情,又怎能望得见春日的美好?即使居住在琼台高处,又怎见得赛似神仙,还不一样仇深似海,满腹幽怨?

吕碧城亲眼目睹这位同学好友身上发生的变化,不由不胜唏嘘,“相见凄然,几不能语”。岁月如流,谁能预料下一场风暴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曾经的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曾经的靠山也说倒就倒,曾经的绫罗绸缎变成今日的衣衫褴褛,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冷酷无情。无论昨日的你如何显赫,如何不可一世,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总能轻易扭转乾坤。莫说十年,有时候,一朝一夕之间,人的命运都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定数可言,一切都敌不过岁月,容颜易老,江山难保。

2

探望过天津女学的女友,吕碧城又南下苏州,和诗友费树蔚、缦华女士共同游览苏州胜景。

费树蔚,字仲深,号韦斋,又号愿梨、左癖、迂琐,与吕碧城同年,柳亚子的表舅,祖上系江苏吴江望族,19岁中秀才,娶了吴大澄的七女儿吴本静。与袁世凯长子袁克定同为吴大澄女婿,曾在邮传部任员外郎,兼理京汉铁路事。辛亥革命后任北洋政府政事堂肃政史。袁世凯僭号称帝后。费树蔚直言劝谏,未采纳,11月,遂隐退南归回到苏州。与张一麐、金松参、李根源等人以诗文相和,“遇不平事则义愤填得,奋发急难不稍避”,与张仲仁等热心从事地方公益事业,被称为“吴中二仲”,曾任信孚银行董事长和吴江红十字会会长,在苏浙沪一带非常有影响力。

费树蔚也是诗坛上的奇才,吕美荪曾赞誉他:“积学好古,操爽有燕赵风。文学雅,尤善绮声,时人莫能及也。”他与吕碧城在袁世凯在位期间熟识,相交甚好,且有一个共同的好友袁克文,彼此诗文唱和,十分投机。前年吕碧城旅美前夕突染重病,心灰意冷之下,曾书寄费树蔚《崇效寺探牡丹已谢》一首,表达自己身体欠佳,理想破灭,一心归隐山林的落享心绪,并附言:“果不久物化者,拟葬邓尉,购广地于湖山胜处,碑镌客春探梅十首于上,植红绿梅多本,使常得文人酹酒吟吊吾魂慰矣。”

才自花城卸冕回,零金剩粉委苍苔。

未因梵土湮奇艳,坐惜芳丛老霸才。

却为来迟情更挚,不关春去意原哀。

风狂雨横年年似,悔向人间色相开。

费树蔚接此书,忧心如焚,深深为吕碧城的身体健康和情绪状态担心。他立即回诗二首聊以安慰。吕碧城移居香港海滨疗养,及至返回天津,费树蔚一直和吕碧城保持着热络的书信往来。如《答吕碧城香港用吴梅村题西冷闺咏韵》《吕碧城自香港来沪书云将游欧美索为诗述其身世戏借梅村旧韵寄之》等。

此次吕碧城游学欧美的理想终将实现,费树蔚从心底里为老友感到高兴。久别重逢,共游苏州虎丘、灵岩、天平、石湖等地,高兴之外又多了几许离别的伤感。

苏州石湖,绿水波柔,吕碧城和费树蔚、缦华女士共同泛舟湖上,任由小舟漫无目的地在湖上漂流。那日刚巧是端午节,按照传统习俗是要划龙舟、吃粽子、佩香囊、插艾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忆起端午节屈原投江的故事,联想到自己今日孤身一人的悲凉处境,吕碧城显得有些凄然,满目湖景也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一《满江红》,饱含了她伤离别的满腹心事。此别经年,等到下次再见共赋诗文,却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旧苑寻芳,尚断碣、蝌文未灭。石湖外,一帆风软,碧烟如抹。菰叶正鸣湘云怨,葭花又梦丙溪雪。又红罗、金缕黯前尘,儿时节。

人天事,凭谁说;征衫试,荷衣脱。算相逢草草,只赢伤别。汉月有情来海峤,铜仙无泪辞瑶阙。待重拈,彩笔共题襟,何年月。

这阕词,吕碧城也寄赠给了好友樊增祥。樊增祥回以一阕《满江红》见寄赋答:

双桨吴波,正老去、江郎惜别。金翡翠,南来传语,自书花叶。沧海泣亁饺帕雨,碧湖唤起娥眉月。又山塘、七里试龙舟,中天节。

青雀舫,歌三叠;红鸾扇,词一阕。算菱讴越女,万金须值。雪藕丝牵长命缕,绿荷风绉留仙褶。只天西,遥望美人云,长相忆。

多么美好的一个端午佳节,老夫我却要和碧城女士依依惜别,从此海天一方,碧城女士的倩影只能留在曾经的记忆里。此去西天,远离故乡的人儿应是泪湿罗衫,而留在原地的我呢?只有遥望西天的云彩,深深思念远行之人。我知你云游四海的坚定意愿,既然无法挽留,那么,就祝福你一路平安吧。去到那个陌生而文明的西方国度,去探求你想要得到的真理,早早学成归来!

费树蔚也赋长诗《送碧城之美国》一首临行相赠。这首诗写得情深意长,充满了友人离别的怅然和牵挂。最后四句:“送子为天河浣纱之行,赠予以阳关咽笛之声。鹤书早寄珍珠字,百年会有相逢地。”吕碧城一读再读,友人的细细叮咛切切嘱咐击中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晶莹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的落在信笺上,心中满溢的,是对友人的感激和敬爱。

3

1920年9月,吕碧城终于如愿以偿,踏上了前往美国的征途。秋日的太平洋,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多情而温柔地拍打着海轮的船身,激起朵朵浪花。吕碧城斜倚在船舷边,眼望着一轮红日从海平面冉冉升起,一开始还与海平面胶着纠缠,但一瞬间就挣脱了束缚奔突升空。那样灿烂耀眼的红,美得摄人心魄。朝霞万丈,给海面铺上五彩的光芒,也给站在甲板上欣赏日出的人穿上了五彩的羽衣。天际茫茫,即使是跨海巨轮,在这广袤无边的太平洋上,也只能算是沧海一粟。巨轮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在大海之上,人类显得如此渺小,就像一粒尘埃,随时随地都会被海风吹走,被浪涛吞没。所有的喜怒哀愁,此时此刻,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沐浴着朝霞的洗礼,吕碧城思绪万千,无可名状,只有赋诗一首,记录下彼时心情:

霞彩缤纷遍海天,尽回秋气作春妍。

娲皇破晓严妆出,特展晕衣照大千。

入夜,船上的旅客大都伴着船行浪花的拍击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吕碧城却无心睡眠,她披上外衣走上甲板,眺望夜空海风凉凉,空气甚好漫天的星子点缀在幽暗的夜空,向她狡监地眨着限睛,似乎在揣度她此刻的心情。远方,一个从未踏足的国度正向她招手,该激动吗?该兴奋吗?或许都该有,但是,又为何此时此刻,在吕碧城心中,竟平静如水,无欲无求?

船至夏威夷群岛的火奴鲁鲁(即檀香山)停靠补给时,吕碧城匆匆下船,把这首观日出诗寄给了诗友樊增祥。出人意料的是,她刚刚踏上旧金山的海岸,樊增祥的唱和诗就已经“飞”到了大洋彼岸:

万里沧溟一鉴开,红云捧日照蓬莱。

灵娲晓御銮舆出,端坐金银百尺台。

惊倒人间赵马儿,扶轮碧眼赤须眉。

宁知天际乘鸾女,独立苍茫自咏诗。

海心山色浴红檀,争拜中原女坫坛。

莫把惊鸿轻照影,须从麟阁上头看。

其实,太平洋的海上景观虽美轮美奂,蔚为壮观,但多日舟行劳顿,除了食物的单调、身体的困乏,亦倍感无聊。正是樊增祥、费树蔚、李经义等众多诗友的赠诗、鼓励,支持吕碧城度过了十几个漫长的海上日夜。

4

终于,旧金山近在眼前了!或许是习惯了船上的颠簸,真的下船踏上坚实的土地,吕碧城竟感到脚步有些许不稳。

一下码头,吕碧城就收到了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工作人员献上一大束鲜花,娇艳欲滴的花束似乎在热烈欢迎她的到来,同时,这也表明了美国商界对她的欣赏与认可。

和同行的其他旅客不同,吕碧城对陌生地域总是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她没有和那一百多名同船的中国留学生一起窝在旅馆里歇脚躲避旧金山的大雾天气,而是随领事馆的陶书记一起,跑出去游览旧金山的城市风貌。华人如织的唐人街、金门、图书馆等地都留下了她的足迹。每到一处,吕碧城都睁大双眼仔细地看,认真地听,似乎要把美国的风土人情、历史沿革全部都刻在脑海里带回去。虽然是雾里看花,但雾中的崇楼杰阁和千百美术雕刻的大理石像别有一番景致,恍如身处另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

吕碧城只在旧金山短暂逗留了几日,便不顾众人劝阻,一意孤行前往纽约。所有人都劝她等候大家一起启程,因为听闻纽约诸多危险,经常发生抢劫案。可是吕碧城兴致正高,哪里听得进去旁人劝阻,于是一个人搭了火车,驶过万山之顶,花了四天四夜,来到了日思夜想的纽约城。

虽说华盛顿才是美国的首都,也是美国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但是和纽约相比,华盛顿实在是盛名之下难副其实。

纽约,是美国最大的城市及第一大港,也是一座世界级城市,世界三大金融中心之首(另外两个为伦敦和香港),直接影响着全球的经济、金融、媒体、政治、教育、娱乐与时尚界。联合国总部和世界上很多国际机构和跨国公司的总部都设在纽约,因此被世人誉为“世界之都”。由于纽约24小时运营地铁和从不间断的人群,纽约又被称为“不夜城”。

这样一座著名的国际化大都市,对于吕碧城来说,是既新鲜又热闹,正迎合了她性格中喜“动”的一面。她没有直接去到哥伦比亚大学,而是把下榻的地点选在了上西区号称世界最大的“Hotel Penn-sy Lvania”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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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当时的“Hotel Pennsy Lvania”宾馆是美国最豪华的旅馆,每日住宿费用自然极其昂贵。美国的富豪巨贾都以能住进这家店为荣,可以说,能成为“Hotel Pennsy Lvania”的顾客,标志了这个人的身份非同小可,非富即贵。即便如此,那些富贵人家也只是在这里小住几日,最多十天半月便离去,但吕碧城在这里一住就是六个多月,足可见吕碧城家产殷实,资金雄厚。

一个来自东方国度的,年近四十的单身女子初来乍到,住进了如此豪华的国际旅馆,而且穿着考究,出手阔绰,想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都难。很多人以为吕碧城是某个东方国家的公主。也难怪,吕碧城天生丽质,相貌出众,气质高雅,谈吐文明,可不就是标准的东方公主范儿!

刚入住旅馆的时候,吕碧城就和一位热情似火的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也就是旅馆楼层总管(Floor Clerk)交上了朋友,常常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

说起和这位楼层总管的相识,还有一段趣事呢!吕碧城刚到“Hotel Pennsy Lvania”旅馆,正仰头仔细阅读大厅里的指示牌,忽然背后冷不丁被人拦腰抱住,顿时吃了一大惊,心想自己刚刚来到纽约,连半个朋友都没有,会是谁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呢?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金发玉齿的女子,朝她嘻嘻笑着,告诉她自己是本层楼的总管事。咳!这样打招呼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在国内几乎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也只有在纽约这样的西方大都市,才能领教一二。虽然吕碧城觉得此人极其圆滑,常常逢年过节赠送礼物笼络客人,但异国他乡,能有这样的人在一起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倒也不是件坏事,一来二去,两人倒也成了一对密友。

渐渐地,吕碧城在纽约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和她来往的,不乏富豪、政要、贵妇人、新闻记者等等。在那些身材肥胖、穿戴珠光宝气、动辄谈名牌香水包包的贵妇人面前,吕碧城的清丽脱俗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她就像一只孤傲的孔雀,大有鹤立鸡群之感。

一次,吕碧城收到纽约一个女富豪的宴请,要赶去赴晚宴。这位女富豪叫席帕尔德,住在五马路,堪称全美国最有钱有势的女人。五马路地价非常昂贵,非大商家和大富豪是住不起的。上海最繁华的大马路与其相比,也无异于僻陋的村市。或许是因为她太有钱了,以至于一般男人都不敢主动向她求婚。她曾捐助巨款给士兵和水手建了一座藏书楼,士兵和水手们在马路上遇见她都要向她行礼。

赴宴前,吕碧城到旅馆里的理发店梳头,专门给她梳头的服务小姐道亦尔听说她要见的竟然是席帕尔德夫人,一边羡慕得五体投地,一边眉飞色舞地跟她谈这个富婆的资产如何了得,要她见到席帕尔德夫人以后如何讨好,如何请求资助,因为没有什么是夫人办不到的事情,她简直就是第二个上帝。吕碧城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理完发,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么,我比席帕尔德夫人还要富呢。”把道亦尔惊得目瞪口呆。怔了一怔以后,说:“那么我失敬了。”

其实,不怪理发的服务小姐长了一双势利眼,逢人便使劲地搬弄口舌。在纽约这座寸土寸金的不夜城,谁有钱谁就是上帝,有钱就能通神,能办到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有钱还能使鬼推磨。谁不爱钱?谁能抗拒金钱的诱惑?谁不羡慕嫉妒有钱人一掷千金?当他们自己和富豪的生活距离遥远时,富豪们的生活便理所当然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来,吕碧城离去后,她的光临,也会给这家理发店带来不小的冲击,接下来的一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内,关于“席帕尔德夫人和神秘的东方公主谁更有钱”的讨论会一直持续下去,所有不相干的人都会为之争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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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除了那些富豪、政要、贵妇人、新闻记者,吕碧城也和普通民众交往。与社会名流交往固然扩大了交际圈,拓宽了视野,那些觥筹交错的官方场合走一圈下来却也累得很,不如与普通人交朋友来得简单实在。譬如那位富豪席帕尔德夫人,不是也为工人罢工的事情苦恼吗?

吕碧城在舞厅结识了一位姓汤姆的年轻人,不但舞跳得好,文采也很好。她不在乎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工人,和他像其他朋友一样,一起跳舞、一起喝咖啡、吃饭、看戏,汤姆还总是主动付账。不过,这段难得的异国友情却因为一次小小的误会无疾而终。

中国人的习惯,交友之初,便把姓名、住址、年岁、籍贯、职业探问得一清二楚,但是在外国,这样的探问被认为是很没有礼貌的冒昧之举。吕碧城未出国前,曾遇一外国人士,如法探问,结果那个外国人回敬她:“你问话像律师一样。”所以,吃一堑,长一智,接受这次的教训,此行纽约,吕碧城再不主动探问他人的任何信息,和汤姆一起跳舞,也就是互通姓名,不问其他。

一天,汤姆对她说:“我猜你的地位很高,我不敢瞒你,我是个工人。你须酌量,要是你的富贵朋友知道你跟我来往,他们就不跟你来往了。就连这个跳舞场,也不是上等地方,全是穷人来的。”吕碧城回答道:“我并不是势利的人,别人的富贵,与我何干?况且我是经济独立的,不靠别人生活。”汤姆见她如此说辞,便回道:“你既不怕,我便心安了。”

也是在一场舞会上,汤姆照例过来邀请吕碧城跳舞,吕碧城告诉他早先已经有人约了她,那个约她的人是同住这家旅馆一位银行总理姓贝士林的,据说是塞尔维亚首相的侄子。或许正是这句无心的话,刺伤了汤姆敏感的心,舞会散场后,吕碧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就连想当面道歉补过的机会也没有了。为此,吕碧城常常自责,不肯饶恕自己,也就此再不与贝士林交往。

这世间,总是有这样那样太多的误会。或许是相交不深,汤姆并不知道,吕碧城根本不是那种势利小人,在她骨子里,充满了对贫苦大众的同情和关爱。在她眼里,达官贵人和普通百姓是平等的,没有谁注定比谁高贵,没有谁高人一等。倘若吕碧城真是那种势利小人,她一开始又怎会和汤姆交朋友呢?银行总理是邀请了她,她也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怎会料到汤姆竟如此敏感,用一道门户、贫富等级的鸿沟,将一份宝贵的友情生生撕裂开来呢?

或许,这就是真实的美国。穷的穷,富的富,穷人和富人之间,永远存在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资本主义国家所谓的民主、平等、自由,不外乎政治家们大声呼喊的口号,真正民主、平等、自由的路,还很遥远,要想到达理想天国的彼岸,一路上充满荆棘、汗水、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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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美国纽约,吕碧城的主要任务不是社交,而是求学。社交当然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但更主要的是在美国的大学里接受先进的西方人文教育,丰富、充实已有的文学、科学知识,训练高超的外语能力,比较国内和国外教育方法方式和教学内容上的不同,在传到授业解惑方面得到更多的启发。

吕碧城在哥伦毕业大学是旁听生,主修英语和美术,同时她还有一个特殊身份——上海《时报》的特约记者,把她眼中的美国写下来,发回国内发表,让国内的人民和她一起看放眼世界。

虽然与大学里其他年轻的学子相比,吕碧城明显年龄偏大了一些,早已错过了求学的最佳时期,可是,她不自怨自艾,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有梦想,有担当的人,总比一辈子浑浑噩噩的人过得充实愉快。实现梦想的过程是快乐的,义无反顾的。就像有人喜欢吃高梁饴糖,于是开始种下一亩高粱,浇水、施肥、收获高粱、脱粒、研磨成粉、配以水、淀粉、白砂糖等细火慢熬,制成饴糖。制糖的过程是缓慢的,等待的心情也是焦急的,但是,当你将亲手制作的爱吃的高粱饴糖放进口中,那种甜蜜滋味,可是从商店里买回来的糖绝对不可能有的。就像你躺在自己的床上念叨国外留学怎么怎么好,却天天躺着不动弹,只配做一辈子的井底之蛙,眼看着井口的那方蓝天。不努力,不作为,又怎能体会到跋山涉水,跨越太平洋,来到异国他乡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激动与欣喜?

吕碧城就是那个吃到亲手熬制的高粱饴糖的人。她把糖果含在嘴里细细品味,而不是急着一口嚼碎了吞下肚。她徜徉在哥伦比亚校园的林荫道上,用敬畏的目光投向校园里那些高大雄伟的建筑,心里激荡着对哥伦比亚大学那些享誉世界的名教授的崇敬之情。她一面用心阅读英美文学原著,一面通过日常社交锻炼自己的英语口语对话能力。两年的刻苦学习下来,她的英语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她还利用假期尝试翻译《美利坚建国史纲》,回国后完稿交付大东书局出版,这无疑是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优异成绩,也是一份意外收获。

美术课也是吕碧城十分喜欢的一门课程。绘画和音乐一样,修习的过程也就是陶冶情操的过程。吕碧城显然很享受这个过程,她常常背着画板,来到海边的沙滩、热闹的大街、幽静的小树林写生,练素描、也画水彩、油画。沙滩、遮阳伞、冲浪的人、咖啡屋、酒吧、饭馆、笔直的行道树、浅浅的水湾、男人、女人、孩童,全都落到她的画笔下。只可惜,她的这些习作,回国后没能很好地保存下来,一张也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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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碧城来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求学,先她两年来哥大求学的好友张默君已经学成归国,一对好友擦肩而过。不过,吕碧城还是不虚此行,在正常学习之外,她有幸结识了校友杨荫榆和凌楫民。共同的志向和爱好,使得他们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经常相聚在一起交流心得,互通有无,使得大洋彼岸的留学生涯不再枯燥乏味。

杨荫榆,江苏无锡人,曾就读于上海务本女中,1918年赴美留学,获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位,1924年任北京女师大校长,是近代史上第一位女大学校长。1927年起任教苏州女子师范学校、东吴大学、苏州中学。她是著名作家、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家、钱钟书夫人杨绛的三姑母。凌楫民,浙江吴兴人,曾任北平大学法学院教授和上海法律事务所律师。1941年任汪伪立法委员,伪维新政府上海特别市社会局局长。这两位新结识的好友中,又数凌楫民与吕碧城关系更近一分。

早在吕碧城来哥大之前,凌楫民对她的诗词造诣和爱国抱负就已经有所耳闻,吕碧城所做的《革命女侠秋瑾传》在纽约、芝加哥的大报上刊登,也是得益于他的介绍。如今海外相见,自然分外惊喜,少不得诗书往来,你唱我和。凌楫民回国后,还致力于吕碧城诗词作品的收集整理推介工作,一度把吕碧城《信芳集》中的近十首作品,另有《念奴娇·为刘豁公题戏剧大观》《洞仙歌》等吕碧城当年创作的最新作品,刊登在1928年由报人耿钧在北平投资创办的《丁丁画报》上。

都说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排名第二位,足可见其喜不自禁。有些人,你可能从未谋面,但你通过某个渠道知道他、熟悉他、了解他,他就像你某个掏心掏肺的朋友,你没有任何理由地信赖他、喜欢他、甚至爱他,就像你们已经是日日相见十分熟稔的知己。等到有朝一日你们真的在现实中相见,你的眼睛一定会发出一声惊呼——哎呀,是你呀!而对方也一定会意一笑,听到你的眼睛里发出的呼声。就是这样,要多神奇有多神奇。尤其是在距离故国2万公里的异乡聚首,那份欣喜便更加弥足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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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故国的游子,对故土自然充满了思念之情。尤其是到了春节、端午、中秋这些传统节日,孤身在外的炎黄子孙总是满怀惆怅,要么一人喝闷酒,对影成三人,要么邀上三五好友,吃喝嬉闹,聊以打发寂寞。

许是思乡成疾,又或许是水土不服,吕碧城来到纽约之后,7月份开始生病了。虽然身处纽约这样消费水准超高的国际化大都市,但她根本不用担心饮食上面的花费,吃穿住用都不犯愁,不像其他的中国留学生生活那样窘迫,不但生活上省吃俭用,而且还常常遭受歧视。可是,这里的饭菜哪有家乡的可口呢?哪怕是一盘青菜豆腐都养人哪!早在1904年开始大力筹办女学时,吕碧城就因过于劳累,落下了胃疼、心疼的病根,如今旧病复发,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每餐只能象征性地喝一杯牛奶或者一碗鸡汤聊以充饥。在别人眼里,吕碧城无疑是个成功人士,自费留学,出入豪华旅馆,大富豪的座上宾,社会高层圈内人,谁能想到她所有荣光背后的孤单落寞,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啊!

这次生病,吕碧城用白话文详细记录了始末,以“圣因女士”的署名连载刊登在上海出版的《半月》杂志上。这也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吕碧城唯一一篇白话文学作品。

7月9日,吕碧城病了。早早躺下,却无法入睡,只好拿几本杂志闲看。杂志的插画里有一幅插画《宋园鬼影》,看得人毛骨悚然。

乔治差人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吕碧城也心灰意懒,懒得去看,就像参禅的人大彻大悟似的,对朋友随意敷衍起来。过几个钟头,吕碧城忽然听见门厅有奇异的声响,惊吓得不轻,以为房间里有鬼气。

11日,纽约城下起了雨,吕碧城百无聊赖地窝在旅馆里,给朋友们回信,转而又去楼栏间,看旅馆大厅形形色色的旅人忙忙碌碌。

想到自己如沧海一粟飘摇不定,竟不知生存的目的何在,心下叹息。

这一晚,吕碧城照例睡得很早,她仿佛看见几株高大的树木,开着细小的白花,花已经半谢了,而自己的身体则在空中游行,就擦着这些花树飞过去,飞到一些盛开芬芳细腻的白花的小树间,抱住这树大哭,悲恸而绝。当时惊醒,发现不过是一个梦,梦醒了,泪痕犹在。

12日,吕碧城觉得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晚上睡觉时,忽然觉得心跳很急,久久不止,疑心得了心脏病,倏忽便会死去,于是摇响电话,喊了旅馆的医生来看,明白告诉医生:“如有危险,请你明白告诉我,不必隐瞒。”医生拿听筒听过以后,回道:“没有危险,你的心很好,和我的一样。”一边拿出处方单准备开药。吕碧城说:“你不必开药,我是向来不吃药的。”医生问:“那你叫我来何用?”吕碧城答:“我请你来验验我的病的,如果紧要,我须请律师,立遗嘱。”

有家室的人,很少能体会吕碧城这样近乎病态的敏感情绪,竟连这样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患得患失,怀疑将不久于人世。也是啊,独身一人,饥寒饱暖唯有自知,头疼脑热也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一旦有朝一日离世,竟无一人处理自己的身后事,能不能入土为安还要打个问号,想起来难免伤心。有时候,病的不是身体,而是人的心。

吕碧城心高气傲,在最适宜的婚龄选择了独身一人终老,就注定要为她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寂寞滋味在青春年少时尚不易觉察,一旦步入黄昏,就像凋零的花朵,身边再无蜂蝶殷勤环绕,那无边无际的孤独就会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提醒你它的存在。你枯坐在一个人的房间,耳边是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你会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无边的黑暗就像潮水一样朝你涌来,仿佛一瞬间就要把你吞噬。

10

好在时日不久,吕碧城的病就好了,各种担心也暂时放了下来。

静心学习之余,吕碧城仍不忘关心国事,思考国富民强之策。她常常翻阅国内寄来的报纸,看国内局势纷乱如麻,糟到无可救药,心情立时烦厌得不行。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捣乱的人,一个个兴高采烈,似乎永远没有厌倦的时候。

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些驱蝇、灭蚊、防疫的报道,种种忙碌。吕碧城旅居纽约,早已看不见蚊蝇,几乎要把它们都忘记的时候,一张报纸,又把她拉回到国内的现实状况。别人总以为她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怕是早已乐不思蜀,又有谁知道家国的隐痛已是痗心刻骨呢?

对于国内的战乱纷争,她曾流涕陈词,修书一封,寄给一位“最有权力的人”:

当代政界诸公不解西语,不与外人交际,所以没有国际的感触、世界的眼光。只知道在家里关起门来与同胞互争雄长。他日出门一步,遇见外人才知道,我国的地位在世界上卑微到何等。感触有多深,诸公固然自己身受不到的,但是既有了钱,诸公的子孙必然读西文,出洋留学,必有与外人相处的时候。就是不出洋,世界交通,西力东渐,华洋的交涉逐日地繁密,也无可避免。诸公何不捐除私斗,共救国家,为后世子孙做人的地位呢?

意思是说,中国人不要再窝里斗了,要把眼光放长远,为了后世子孙在世界上的地位,为了国人在他国受到应有的尊重,理应放下枪炮,合力治理国家,使国力雄厚,国泰民安。本来穷就已经遭人鄙视,既穷又闹分裂,更是遭人欺辱。

吕碧城的一封信写得诚恳之至,但可想而知,这样的信寄出去,结果必然是石沉大海。并没有人为了这样的一声疾呼幡然醒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是即便如此,吕碧城还是没有放弃努力,及至她学成归国,仍然执着地为中国公派留学生制度发出质疑的呼声:(留学生)归国后政府不为奖励,任其各自谋生追本局几经剧变,习法政者得附潮流而跻要位,极轩冕煊赫之致,而都会黉校则沦于颓废,不值当局之一盼。其基础较深者又为少数把持,成暴民专制,一校犹一国之缩影焉。远道归来无援助之教育家贸然就职,率被驱逐侮辱。至医药、美术等家,则任其自生自灭,利禄不与焉。于是学者知择业之途在彼不在此,群驱而治法政矣。

吕碧城的行为,放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今天来说,显得有点多管闲事。自己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犯得着为政府操心吗?万一说得不好,被当局扣上个帽子压制下来,都是极有可能的。可是,吕碧城就是吕碧城,在她柔弱的身躯里,跳动的是一颗忧国忧民的心,从来都没有停止过针砭时政、改良制度的疾呼。

11

吕碧城留学美国,除了能熟练运用英语,略通法、德语言外,还有一个大收获,就是学会了跳舞。

那是吕碧城来纽约后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应中国驻纽约领事馆应邀,和杨荫榆、凌楫民来领事馆参加集会。其他国家的领事和夫人都滑进了舞池,华尔兹、伦巴、探戈,音乐忽而婉转,忽而激昂,舞者的身姿也忽而刚劲,忽而轻柔。

吕碧城不会跳舞,只能在旁边干瞪眼。但是,生性好强的她又怎甘心作壁上观?于是,她开始认真研习中外舞蹈的历史,自己也付诸实践,很快,冰雪聪明的她就掌握了各种舞蹈的动作要领,在舞场上挥洒自如,摇曳生姿,成为舞场上最耀眼的明星,众人眼里的焦点。

对于舞蹈,吕碧城的研究可谓相当专业。她为《丁丁画报》“跳舞专号”撰写的《跳舞考》一文,引经据典地记述了中国舞蹈的起源及其积极意义,显示了她的博学多闻,也表明了她对于舞蹈的态度,即越是文明,舞蹈越是被广泛而系统地推崇、运用。禁止人类舞蹈,等于是阻挠人的天性,是不可取的:跳舞为国粹之一,非仅传自欧美也。吾国文化之兴,基于六艺。而乐与焉,乐于歌舞常相辅为用,见礼记及各经传。周礼所谓“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春夏习干戈,冬秋习羽的,皆以舞列入学科之明证。八衔两阶,为庙堂祠享之用。又祭祀则鼓籥之舞,宾客享食亦如之,是且推行于宴会间矣。至若祖毯闸鸡,项庄拔剑,几于人尽能舞,非仅乐师伶工之专技也(今人不自习舞,而以舞为倡优之技,误矣)。且用之于丧葬者,见山海经“形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操干戚以舞。”此与埃及之死舞,同为世界最古之发明,亦可异也。

西舞输入中土,当在唐代。白居易乐府胡旋舞云:“天宝末年时欲变,内外人人学旋转。内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按今之Walz译为旋转舞,当即尔时杨妃所习也……总之,人类无分文野,本天性而发为歌舞,则同也。惟文明愈进,则跳舞愈成为崭然有统系之仪式。迂拘者目为恶俗,每禁戒其家属,勿事学习,此无异哀乐发于心,而禁其啼笑。拂人之性,古圣不取。舞之功用,为发扬美术,联络社交,愉快精神,运动体力。若举行于大典盛会八尤足表示庄严,点缀升平景象,非此几无以振起公众之欢抃也。

12

1922年4月,吕碧城结束了为期两年的留学生活,绕道加拿大返回国内。回程路上,有一件小事不得不提。

那是轮船经过日本横滨(中国越洋大轮赴美国航线一般都在横滨中转),吕碧城随一群美国的妇女离船上岸游览。当时英国王子华尔士行将访日,横滨满大街灯彩缤纷,弥望无际。日本政府特地为华尔士的来访建立了行宫,富丽堂皇,无比壮丽。当她们走进行宫,看到一个个身着晚礼服的日本妇女,穿着锦制围裙,头上插着步摇,成队出入于长长的台阶和门槛间,气象严贵,恍惚如见东方古代文明,心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这时候,一位身着欧式礼服,文质彬彬的日本青年趋前招呼吕碧城,用带着日本口音的英语热情地问这问那,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学些什么,还给她递上自己的名片,还特别注上自己的地址,希望吕碧城回国以后多多联系。临走,除了一名长者与日本青年握手,同行的人都远远躲避。吕碧城本来也仅仅点点头,慌忙往廊外走,但日本青年绕过走廊门槛上的众多盆花,径直奔到吕碧城面前,主动伸出手来。出于礼貌,吕碧城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但是还没等登上船,在渡板上就把日本青年的名片丢进了大海。一边丢,一边还默念:“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余某某,不友其仇。”

这件小事,吕碧城很快就忘记了。两年后的一天夜里,吕碧城梦见与家族成员正在灯下闲话,其乐融融。忽然仆人进来,递过一张名片。一看,正是两年前所见的日本青年。正在惊愕时,仆人又从外面扛着一个大箱子进来了,说是那个客人留下的,请吕碧城验收。箱子上面的邮票和旅馆封签,都是来自日本国。打开来以后,发现里面装满了绘画用的物品,以颜料和毛笔居多母亲满脸冷霜,大声斥责:“你这个不肖之子!我放纵你出国游学,你竟然滥交至此,和穿着木屐的日本人勾搭上了!”一边骂,一边抓起箱子里的东西往地上狠狠地砸。家人全都以鄙夷的目光看着吕碧城,看得她心里发寒,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正窘迫间,忽闻工厂汽笛声响,惊醒才知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方才释然。

其实,按说日本岛国海洋性气候,国家也算是比较干净的了,还有白雪覆盖山顶的富士山,到处盛开的樱花,景色也算漂亮,但是在吕碧城眼里,一切都显得如此庸俗,似乎越美越形容可憎。还有那些衣冠楚楚,见了面点头哈腰的日本国民,按理说也算是很懂礼节,很客气的了,可是吕碧城却觉得跟日本人交往,只感到恶心、做作,浑身像被针芒刺痛的那种感觉,非常不舒服。正如她自己所言:“这些年浪迹天涯,朋友遍及各国,惟独东邻日本没有一个朋友。”“外交机陧,而私谊亦以隔阂。”大概是因为两国外交上的交恶,所以私交也因此隔阂了吧。

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吕碧城当时的行为,不难理解,一个拥有崇高的民族气节的人,是会有这种反应的。1900年八国联军侵犯中国领土,强占北京。北京成了真正的坟场,到处都是死人,无人掩埋他们,任凭野狗去啃食躺着的尸体。列强烧杀抢掠,见到中国人就杀,见到妇女就奸淫,见到贵重物品就打砸抢。颐和园里众多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被列强抢夺瓜分,最后清政府还不得不忍气吞声签订了《辛丑条约》,倒赔强盗们白银9.8亿两。这八国联军中,又数日本国派的军队人数最多。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又踏上了青岛,逼迫袁世凯政府签订了《二十一条》,控制了中国的税收、铁路和煤矿等经济命脉。从此,中国便与日本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既然是不共戴天之仇,又怎能轻易向自己的“敌人”卑躬屈膝呢?吕碧城连当年“师夷之技以治夷”都不愿意,又怎会和一个日本人有什么瓜葛呢?不是她胸怀狭隘,不够大气,实在是日本军人太过残忍,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太深重,所以连带对日本国、日本人都毫无好感可言了。这正是吕碧城爱憎分明的突出表现,从这一点上来说,她是正直可爱的,也是值得中国人尊敬的。

13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你还没有来得及眨眼,岁月就从你颤动的睫毛之上轻轻巧巧地溜走。

第一次留学就这样匆匆结束了。这两年,吕碧城和其他中国留学生简朴甚至略显窘迫的生活不同,过得有滋有味,舒适惬意。学校的生活是轻松快乐的,社交生活也流光溢彩,身边不乏二三知己和众多拥趸者,异乡生活一点也感觉不到寂寞。

资本主义社会文明程度虽高,但也存在抢劫、吸毒、强奸、杀人等暴力犯罪和种族歧视等其他诸多社会问题。你有钱,自然有人趋之若鹜,众星捧月,鞍前马后,拍马奉承;你若穷困,必然会被社会毫不留情地压榨、凌辱、抛弃。吕碧城放弃仕途转而经商盈利虽不是刻意为之,但前期集聚的财富无疑为她今后的求学求知之路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使她在异国他乡免受饥寒交迫之苦,生命安全也得到了基本保障。

从这一点上来说,吕碧城是幸运的,她所拥有的生活标准也是众多人仰望的幸福的标准。可是,她真的幸福吗?有钱就有了一切吗?

有钱买不来健康,只些微的病痛就疑心得了绝症要立遗嘱;有钱买不来真心,有几人能看穿她繁华背后的落寞,呵护她、照顾她、誓与她相伴到老同生共死?有钱也买不来快乐,白日的喧哗过后,回到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死样的寂静,有何快乐而言?

于是常常羡慕普通人的普通生活,那种平凡的快乐和幸福。丈夫、妻子、儿女,相亲相爱,互相照顾,无忧无虑。他们可能不是很有钱,但是劳动报酬够吃够用便心满意足。家庭成员无论走多远,心里永远都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在原地,永远敞开大门等着他回家。惦记也是一件温暖的事,只要想起父亲母亲慈爱的面容,心里便会充满前进的力量。回到家,放下外界所有的纷扰,自由自在地躺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喝一杯茶、看一本书、听一段音乐,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的幸福,吕碧城却无福消受。高处不胜寒,或许,曲高和寡的吕碧城,只能寄情于宗教信仰,六根清净,斩断人间情思,无求无欲,一心向佛,青灯相伴,找寻内心的平静和安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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