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年代

        一个时代的标志,当人们说及那些年便说到红薯。

        汉水岸边我的故乡,水稻与山地无缘,其他粮食似乎也不待见我们那地方,唯红薯不离不弃,我们的生活对它也过分依赖。说起那些年,的确可以称那是一个红薯的年代。三百六十日,红薯几乎要陪伴我们一个对头圈,厌烦么?厌烦!缺油干巴难以下咽,常吃得胃直反酸。可若是连它也没有,锅灶便玄乎得就像要被风刮起来飘走,不免绝望!红薯,救命于饥荒!

        阴历七月半一过,乡民就陆续开挖,红薯正式登堂入室,粗细搭配着过活。主粮歉收的年月,它是绝对的主食,给人以相对的温饱;风调雨顺的丰年,它可以是杂粮,还可以充当待客接物的零食,调节人们的胃口。上世纪九十年代后,麦子等细粮奇迹般的充裕了粮仓,红薯黯然退场,大多充当猪粮,变了现金。

        我出生时,土地下户没多久,红薯还伴了我好一些时候。

        霜降过后,秋风不再温柔,像无情刀,急速收割着青葱。万物在深秋斑澜起来,被秋风逼迫着离开母体,埋藏在了大地的深处。它们在大地的怀抱里,酝酿着,发酵着,为又一轮又一轮生命的成长与崛起,积蓄着磅礴的力量。

        红薯在这个时节,生命也进入了尾声。霜打过的红薯叶不再青翠挺立,焉不拉唧地耷拉着,等待着农民的采收。小胖子似的红薯,在地里偷笑着醒来:啊哈,终于轮到我粉墨登场了吧,再也没有任何食物可以来抢我的风头了!

        雾蒙蒙的周末早上,母亲老早把我好抓起来。锅里冒着白烟的,是母亲刚煮熟的红薯,用青边碗干了足足两大碗后,和父亲他们一起向阳坡梁子上的红薯地出发。

        打着的饱嗝,满是红薯气味。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裤管,裸露在外的脚背不一会儿就水渍渍的,沁凉沁凉,感受着深秋的温度。柿子、桐籽、木籽也在成熟,山雀穿飞其间,叽喳闹早。丢下一块石头于林间,鸟儿有得片刻的安静,一会儿又高声欢叫。草木悄寂,青山回响。

        阳坡梁子上历来贫瘠,曾是龙须草主产地,后来被开垦。长不好小麦、玉米的土地,被全部插了红薯,连成片的绿浸没在雾气里成了墨色,秋风微动,高低起伏的红薯叶子如海浪一般。父亲扎成稳定的马步,一手捋红薯藤,一手握镰刀,“哧哧”声响过,红薯藤一扫而空,地里的红薯便隐约可见。母亲唾口唾沫在手,握锄,“嗨”的一声锄头尽没土中,一撬,一串圆嘟嘟的红薯被提溜出了地面,或紫红,或浅黄,或有红似白,横陈开来,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我把父亲割下的红薯藤拖向空地堆好,就近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红薯叶上,从藤根上一个一个择红薯,轻轻拂去泥土。

        挖红薯,背红薯回家都不轻松,母亲有时会兑上黄酒为我们解乏。晚上,母亲洗净手后炒几个下饭菜,或面条,或焖米饭,改善我们的生活。挖红薯,绝对不吃红薯!毕竟它算不上好饭。

        为了冬春,母亲把白天搬回来的红薯秧摆在道场的月亮地儿里,就着月光拉下尚可做菜的红薯叶,一筐一筐,一篮一篮,洗净,放进水锅里打个滚装进大缸沤酸菜。深夜里,我看母亲还在烟薰火燎的厨房里忙碌,屋外月已偏西,鸡已叫三更。

        母亲耐劳艰辛,与父亲相守。后来父亲走了,继父来了,分担了部分体力劳作,可日常琐碎还得依靠母亲,她依然是那个无所不干的女人。

        晒红薯干是与挖红薯毗连的一个紧促劳动环节。一条捆好菜刀的长板凳,父亲抱住红薯飞快的刨过,红薯便以相应而同等的厚度分离成片,落在长凳下面的筐子里。够那一细蔑篮了,我装满,提上就到外面的空地均匀撒开。当乳白色的红薯片把黄色的土地铺满,银白一片,我便有点小陶醉,毕竟这是我摆开的一个丰收的盛景,以至于在许多年后的梦中,这场景常在我的梦境出现。

        晴好的天气,翻过一遍的红薯干,不几日便已干透。焦哗哗、白晃晃的红薯干还是蛮养眼的。捡起一片丢入嘴里,化渣后一股别样的香甜,尽管荒春每顿生烦。

        晒干装袋,装背笼,压弯了腰往家搬。

        乡邻遇见会夸我父亲:“有生,收成好呀,红薯干的成色多排场!”

        红薯干做饭,有许多搭档,苞米糁糊红薯干,红薯面糊红薯干,大米配红薯干煮稀饭,不一而足。再配一大盘炒的黄灿灿的酸红薯叶或是一碗葱姜沸酱豆,还是可以吃出滋味来的。

        我们姊妹仨“哧溜哧溜”的争抢吃饭声引来父母大笑:“慢点吃,别抢,锅里还有呢!”

        那年先大旱后大涝,收成几乎为零。年前就已经将就着过活,过完年后家里几近断炊,多亏母亲是个会过日子的嘹亮人。邻家伯伯由于人口众多,颗粒无存。一天晌午正做饭,他们家却没有烟火,一家人挤在屋檐下青石板,望着周围人家袅袅炊烟。伯伯耷拉着脑袋,眼中充满绝望。父亲看见这光景,对母亲说,收拾一些吃的送去,估计断顿几天了!母亲没有迟疑,捡了半篮红薯干从后檐沟送了伯伯家。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伯伯一家当时什么反应,但我知道他们因为族人陆续用红薯干或别的杂粮接济渡过了生死劫难,他们一家对我父母、对族人的感激之情常挂嘴边。

        当你真正趟过那些生死劫难的岁月,你会发现现世如此安好。往后你所经历的所有未涉及生命的困苦,就仅仅只是困苦,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北风呼啸,天地萧瑟,沿江的小村庄早已冷了个透心。

        红薯如孩子怕冷,冬天得入窖。堆放的红薯晾干了水汽,妹妹们往篮里捡,我把系着绳的篮子吊下窖洞,母亲接住后,一个个轻轻地码放。我总嫌母亲慢,耽误我玩耍的时间,嘴里不停地牢骚。母亲发话了:“咋不想快呢?呼啦一倒简单,皮碰破了,就烂了。烂一个,一窖烂。”

        窖红薯,通常一忙就是一天。

        母亲将剩下的小红薯用大锅煮熟捞起晒红薯果,留几个装进小袋子,给我充当上学的早餐。我欢天喜地地踏着月光和几个发小上学去,一边走一边双手互换着把那发烫的红薯边用嘴吹,边往嘴里送。清冷的月光把我们小小的身影拉的老长,地上白花花的霜显露出冬的气度。发小志勇学着猫头鹰的叫声,吓得我们撒腿就跑,喘过气来,红薯也丢的不剩几个了。

        中午放学回家,道场里支好的晒架上铺满了煮熟的红薯,它们被母亲切成厚薄均匀的片,或是粗细均等的条。锅里的红薯汤还温热,舀一碗喝,粘粘的,似蜂蜜,甜的腻人。

        经阳光和风的洗礼,红薯果几日后就成了人见人爱的零食,甜丝丝儿的,颇有嚼劲,饥肠辘辘来一把,很是过瘾。大年三十的前夜,故乡有炒苞谷花、炒花生的习俗,母亲不光炒这些,也炒红薯果。锅中黝黑的石子经年累月的和各种干货一同炒制,表面已呈光滑的油黑色,待石子温度升高到一定程度,一筐筐红薯果入锅,一锅锅色泽金黄的红薯果出锅。抓起一把吹掉残留沙粒,丢进嘴里嘎嘣脆。别家也炒,但没有母亲炒的酥,不是糊了就是皮了。

        红薯粉也是好东西,它是红薯磨碎后过滤沉淀的淀粉。这是一项劳人的工作,光洗红薯就让人苦不堪言。入冬的水冰冷刺骨,用手洗就是活受罪,手一入水,你会觉得骨头里面都炸冷。大木盆、大桶盛满红薯再加满水,紧握擀面杖一通搅和,泥沙掉光。倒掉浑水,再倒净水,三番两次,红薯就白花花的。

        磨红薯的攃子是用铁钉凿下的密密麻麻眼的一块铁皮,翻卷的铁钉眼儿异常锋利,红薯经过便成碎屑。磨红薯既要放手用力又要心细如发。否则,失手失衡,手指或手掌蹭上,便啃一绺槽,立马血肉模糊。父亲母亲干这活都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一大盆红薯便成了糊糊,顶多一脸汗水,手是好好的。母亲从大盆中舀起刚磨好的红薯糊,加少许盐、葱花搅拌均匀后团成拳头大小的团,热锅淋入猪油,青烟冒起,一个个小圆饼不一会就两面黄,油脂混合着红薯的香气飘起,就可以起锅了。顾不上烫手烫嘴,抓起一个吞咽,不过瘾,再来一个,依然意犹未尽。

        沉淀后的红薯粉洁白如雪,细腻滑手。趁湿可做凉粉,漏红薯粉条。红薯凉粉爽滑细嫩,红薯粉条劲道爽口,同一物品缔造出来口感完全不同的两种美食。我钟情于母亲对红薯粉面的另一种吃法。加适量水把红薯粉面化开,加少许盐,倒入热油锅中快速摊开,然后用铲子斩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煎炒至熟,最后再加些碎碎的酸菜、绿油油的蒜苗花和香菜节翻炒,软软糯糯,非常可口。母亲的做法后来经过我的改良,这乡土菜成了城市餐桌上的经典菜式,每每上桌,必是最早光盘。

        淀粉制成粉条是个工匠活,不是家家都能做的,乡村吃粉条大多是拿淀粉去制作粉条的人家兑换的,我的父母不具备这类技能。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父亲置办一个铜火锅,红薯粉条成了火锅的绝配,回到家就能吃上热乎乎粉条火锅,这是那个年代的我们最为向往的生活之一。自此之后,红薯粉条就成了我们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佳肴。

        这些能够传承下来的红薯果、红薯馍,还有红薯粉面、红薯粉条这些东西,有时不仅仅只是念想所致。经过千磨万炼而凝结所成的精华,这里面不光是一种百炼成钢的精神,还是劳动人民经验与智慧的合成。由此而延伸开来,那些传承数千年,焠过历史长河的火且长久存在未湮灭的,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丰富着后人的精神与肉体。

        转瞬已来到二O二O年,我早已长大,可故乡已物是人非。汉水岸边的小村庄早已变换了模样,那里的土地一部分变成几十年前或是百十年前的荒芜模样;一部分被整改后整体出租,栽种上了各类果木;仅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土地,被划成了菜园,各家分下来只有极少的一绺。乡亲们大都外出务工或是在城市安了家,留守的老弱压根种不了大型庄稼,只种一点儿蔬菜,最多再种几行花生、玉米、红薯,自己有吃的就成,哪有节余?

        红薯不再充斥农村锅灶,它进了城,堂而皇之地端坐在豪华餐厅,被人们评头论足一番后,优雅的落入人们的口中,有时候盘中孤零零的剩那一个,再无人多看它一眼,和残汤剩菜一起进入馊水桶中。

        至于红薯干,因不会再断粮加上制作不便的原因,许多年已不见其踪影。倒是红薯果,母亲这几年入冬后在市场买回些红薯蒸熟后还晒上一些,儿时的味觉记忆被唤醒,小小地满足了一下我们的回忆,女儿、外甥他们也争抢着,边吃边说比超市买来的好吃的多。因柴火灶和器具的缺失,再也无法炒制出酥脆的红薯果,心中甚感遗憾。于是,炒红薯果就只能作为乡愁时时在念,在记忆深处时不时地滋扰一番。还有那红薯淀粉和红薯粉条,市场上冒牌货比比皆是,正宗货已经成为了紧俏的高端产品。制作正宗红薯淀粉,我得到了母亲真传,大放光彩,引来众多食客交口称赞。

        一条陋乱的巷子头,破乱的三轮车横亘路口,一衣衫破旧的老者,正卖力吆喝着:“烤红薯,正宗乡下烤红薯,五块一斤,吃了还想……”围过来几个年轻人:“老爷子,来个烤红薯!”老头麻利的秤好包起来,年轻人接过来悠然走开,从他的背影看到了我当年的背影。

        山河无恙,万里江山如故。我在故乡的土地上张望着,再也不见那墨绿如海的红薯秧,当然也见不到那裸露着古铜色脊背挖红薯的粗犷庄稼汉子。已冷的秋风呜咽着掠过山冈,好像在为红薯唱着挽歌,亦在为逝去的红薯年代独特的风景唱着挽歌。

        红薯哟红薯,在新时代的当下,无论你被推崇也好,还是受冷落也罢,在我过往的生活有时也不曾待见你,但我心中你永远是那救命的粮食,镌刻在我今世所有的记忆里,散发着幽幽红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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