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世纪初法国的乱象
14世纪初的法国处于卡佩王朝统治之下。老国王“大胆”腓力三世在远征阿拉贡王国之后死于班师的路上，他的儿子“美男子”腓力四世（1285-1314年）继承了王位。在他漫长的在位时间里，发生了一连串轰动性的事件，导致西方世界面临危机。腓力四世和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之间发生世俗王权和宗教神权的冲突，1309年教皇克莱芒五世被腓力四世掳到阿维尼翁，为之后的天主教会大分裂（Grand Schism）埋下了祸根。在十字军战争中坐大的圣殿骑士团，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引起了国王和主教的嫉恨。1307年10月13日（黑色星期五），几乎全法国的骑士团成员都毫无征兆地以“异端”的罪名被逮捕，接着在1312年的维埃纳会议上，圣殿骑士团被解散，1314年，大团长雅克·德·莫莱等重要成员死于酷刑。
饥荒、重税和操纵货币导致社会频繁爆发骚乱。1306年对犹太人的抢劫，1311年驱逐伦巴第人，1314年以“封建反动”为名的抗议运动，几乎冲垮了法国王权统治。王室内部也纠纷重重，国王的儿媳们被指控通奸并投入监狱，特鲁瓦主教吉夏尔被指控毒死王后。1314年腓力四世死后，他的儿子“顽夫”路易十世（1314-1316年）继承王位，仅短短两年也死了。期间贵族对朝臣的斗争在1315年恶人助理主教昂格朗·德·马里尼（Enguerrand de Marigny）被处以极刑时达到高峰。路易十世的弟弟“长人”腓力五世（1316-1322年）在摄政四个月之后，终于取得了王位。政治不稳定、贵族的索求和宗教上的争斗也导致了巴黎政治文化圈子的思想动乱。新兴的资产阶级精英和市民阶层也变得不那么虔诚，对宗教事务的批评与日增多。
13世纪的传奇文学和骑士精神的那些重大主题，如古典史诗、布列塔尼史诗、圆桌骑士、寻找圣杯、骑士爱情，反映着梦想和现实的分离。让·德·默恩的《玫瑰传奇》（Roman de la Rose）和短篇故事集《列那狐传奇》（Roman de Renart）是那个时期脍炙人口的杰作，在14世纪初仍然影响着法国特别是巴黎文化圈，本文介绍的《福韦尔传奇》（Roman de Fauvel）就是对它们的模仿和借鉴之作。
《福韦尔传奇》概述
《福韦尔传奇》实际上是一部包括两部分的长篇法语诗歌集，总计3280行八音节诗行，第一部分（原始简短版本）和第二部分（扩展版）分别为1226行和2054行。《福韦尔传奇》包括片断在内共有14份手稿流传下来，其中最有名的一部现藏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编号为BN fr. 146，也是唯一一部插入了音乐的抄本（下面介绍的内容都是基于此抄本）。
这部抄本装帧豪华，尺寸为462×330毫米，共由88张羊皮纸编订而成。其中，前45张承载了《福韦尔传奇》的内容，每个页面一般分为三栏，有时也分为两栏，这意味着一部三声部经文歌的第三声部位于一栏，经文歌声部在另一栏，基础旋律声部在二者其中之一的下面。第46到62张羊皮纸是让诺特·德·勒斯屈雷尔（Jehannot de Lescurel）的音乐作品，包括32首叙事歌、回旋歌和维勒莱，以及两首移植小曲（dit enté）。第63到88张羊皮纸是记录1300-1316年事件的押韵的编年史。
在诗歌文字中，《福韦尔传奇》插入了169首各种体裁的音乐。这些音乐并非随意而为，有一些是为解释诗歌而专门创作的经文歌，更多的是使用以前的音乐作品，经过适当改词来和诗文内容贴合，也可以说它是一部大型换词歌集。此外，《福韦尔传奇》还包括77幅精美的微型画，为诗歌的内容提供了独特的视觉上的描绘。这部融诗歌、音乐和绘画于一炉的《福韦尔传奇》可以认为是瓦格纳式的整体艺术（Gesamtkunstwerk）的先驱。
《福韦尔传奇》第一部分的结尾明确记录了创作时间是1310年，作者可能是热尔韦·迪·比斯（Gervais du Bus），一名皇家高等法院的书记员，有记载他在1312年是昂格朗·德·马里尼手下的公证人。可以确定的是，他于1314年完成了第二部分。大约在1316年或1317年，沙尤·德·佩斯坦（Chaillou de Pesstain）完成了插入的音乐部分。现在大多数学者根据作品和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认为《福韦尔传奇》是在1317年的前几个月最终完成的。有几首经文歌一般认为是菲利普·德·维特里（Philippe de Vitry）的真作，也在他的《新艺术》（Ars Nova）论文里被引用过。第二部分的插入部分还多次引用了让·马亚尔（Jean Maillart）的《安茹公爵传奇》（1316）。这些作者都是皇家法院圈子里的人，从《福韦尔传奇》中的故事情节和对历史事件的隐喻来看，他们很可能共同完成了这部杰作的扩展版。
《福韦尔传奇》的故事梗概和政治隐喻
《福韦尔传奇》的主人公是一匹野心勃勃却又愚蠢的马（或驴），它是欺骗和邪恶的化身。作者对它的名字“Fauvel”的象征意义做出了解释。首先，他讨论了它的颜色，“Fauvel”来自他的暗黄色混合着些微红色（fauve）的皮毛。其次，这个名字的两个音节“Fau-vel”来自“faus”和“vel”，意为“谎言”和“虚伪”。而这个名字的各个字母隐藏在一首离合诗中，分别是阿谀（Flaterie）、贪婪（Avarice）、邪恶（Vilanie，古法语V和U经常通用）、善变（Varieté）、嫉妒（Envie）和怯懦（Lascheté）的首字母。法语和英语中的成语“étriller Fauvel”和“to curry favel”（意为“溜须拍马”）都来源于此，后来英语演化为今天的形式“to curry favor”。
在第一部分中，作者描述了福韦尔的平步青云。尽管它是一匹马，但由于命运女神的青睐，福韦尔不再居住在马厩中，而是住在一座大房子（宫殿）中，成了那里的君主。它根据自己的需要在房子里增加了食槽和干草堆，还让教会人士替它清理粪便。王公贵族、骑士、官员、教皇、教士、修女、普通市民等等各种阶层的人士都排着队前来朝拜它，甚至最高贵最有权力的国王也来拍马屁。福韦尔对这样一个颠倒的世界负有责任：月亮凌驾于太阳之上，国王权威超过教皇，托钵修会变得富有，女人驾驭她们的丈夫。法国被奴役，敌基督即将来临。
第二部分详尽描绘了福韦尔在大宇宙（Macrocosmos）中的奢华的宫殿，各种寓言人物分居左右围绕着它。福韦尔向命运女神求婚，以保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却遭到拒绝。为了安抚福韦尔，像教皇一样有着两副面孔的命运女神让自己的侍女“虚荣”（Vaine Glorie）和它结婚。“调情”、“通奸”、“肉欲”、“维纳斯”等寓言和神话人物参加了婚礼。在福韦尔进入“虚荣”的婚床时，外面响起了吵闹的闹婚曲（charivari）并举行了善与恶的马上比武。婚礼之后，这对夫妇生出了许多小福韦尔，它们入侵和污染了整个世界，特别是美丽花园般的法国。命运女神揭示了福韦尔在世上的角色就是生出更多像它自己那样的更邪恶的统治者，它是敌基督的先兆。作者最后祈祷童贞的百合拯救法国，然而未来的启示幻象才是主宰。
《福韦尔传奇》是典型的中世纪动物寓言讽刺诗，通过福韦尔这匹马来影射当时政治和教会的腐败。第一部分可以看作一种对国王的告诫和对邪恶的朝臣的警告。包含对腓力四世及其政治的批评的《福韦尔传奇》的接收人被认为是路易十世。扩展的第二部分的接收人应该是腓力五世，其早年的统治被1316年的一连串危机和派系争斗严重损害。《福韦尔传奇》的主要政治示例是昂格朗·德·马里尼，这个诺曼小贵族在腓力四世在位末期爬到了皇家内务府总管的高位，篡夺了王储的权力。腓力四世死后，马里尼失去了保护人，很快被指控财政管理混乱和使用巫术，并于1315年被处决。导致马里尼垮台的主要幕后人是瓦卢瓦公爵查理，他和《福韦尔传奇》的作者们关系非同一般。那部编年史表达的观点和公爵高度契合，几乎可以肯定出自于瓦卢瓦圈子。
《福韦尔传奇》中的音乐
《福韦尔传奇》中插入了169首各种长度、各种体裁的音乐，有圣咏或伪圣咏，有复杂的单声部歌曲，还有多声部的经文歌。尽管《福韦尔传奇》中的诗文是法语的，但大多数音乐的歌词是拉丁语的（124首），例如52首礼拜用的圣咏（阿里路亚、交替圣歌、应答圣歌、赞美诗和短诗曲），25首单声部孔杜克图斯和继叙咏。45首法语歌词的歌曲包括四首籁歌（lai）、四首回旋歌和九首叙事歌（其中两首实际上是维勒莱），另外还有较短的15个叠句和十二段“愚人歌”（sottes chanson）的摘录部分，最后还有一首经文歌的法语第二声部被分割成11个片段。
《福韦尔传奇》音乐中最精华的部分当属34首经文歌。它们一般分为两组。第一组除了一首四声部法语经文歌，其余23首都是三声部的，按照歌词的语言划分为16首拉丁语（有一首没有音乐）、四首法语和三首双语的经文歌。这一组中包括11首和当前主题相关的经文歌，大多数很可能是为扩展版《福韦尔传奇》专门创作的。第二组包括10首二声部拉丁语经文歌。
这些经文歌几乎代表了这一体裁在14世纪初期之前的全部发展阶段，包括13世纪早期节奏模式严格的作品，13世纪中期之后佛朗哥式的节奏比较自由的类型，以及彼得鲁斯·德·克鲁斯风格的该世纪晚期作品。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和《福韦尔传奇》同时代的11首“新艺术”风格的经文歌。所谓“新艺术”之新，是指和记谱法相关的问题。菲利普·德·维特里拓展了佛朗哥的有关长音符和短音符关系的原则，在三分法基础上建立了节拍的二分法，这样多层级的三拍子和二拍子可以结合起来创造出多种节拍，而“古艺术”风格几乎都是三分性的。另一记谱法特征是基础旋律声部的着色音符。一般音符着红色表示完全音符失去了其本来时值的三分之一，变成了不完全的，而黑色符头的长拍是完全的。最重要的新特征是整个基础旋律声部出现的“等节奏”（isorhythm）样式，这种经文歌也叫做“等节奏经文歌”。菲利普·德·维特里通常被视为等节奏的发明者，在他的理论文章《新艺术》中也引用了几首《福韦尔传奇》中的经文歌作为示例。
这些“新艺术”风格的当代经文歌的歌词还描述了1310年代的政治事件。例如，镇压圣殿骑士团（No.27），1313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七世之死（No.5），皇家通奸丑闻（No.32），腓力四世、路易十世和腓力五世的王权（No.9，32和33），还有三首关于昂格朗·德·马里尼的垮台。这些主题相关的经文歌清晰地显示了最近的作曲风格，基于它们是为当时代事件专门创作的假设，经常用于经文歌风格编年史的判据。
录音精选
《福韦尔传奇》的录音版本并不算多，迄今为止仅有三种。1972年，Thomas Binkley指挥古乐工作室（Studio der Frühen Musik）录制了第一个版本（CD版：EMI “Reflexe” CDM 7 63430 2，1991）。在这个版本中，法语诗朗诵和音乐交织进行，法语发音用的是所谓原始古法语，间奏曲的配器在当时也属试验性的，充满了刺耳的不谐和音，或许是为了体现《福韦尔传奇》模仿嘲弄的特点和氛围。
不久，René Clemencic和他的Clemencic Consort在1976年录制了第二版本（CD版：Harmonia Mundi HMC 90 994，1985）。这个版本表演的流畅性更好一些，配器更丰富，带有该团一贯的阿拉伯风格。
Joel Cohen指挥的The Boston Camerata和另一团体Ensemble P.A.N.合作，录制了舞台剧版本的《福韦尔传奇》（Erato 4509-96392-2，1991）。尽管有人认为《福韦尔传奇》可能是为了戏剧表演而作，但当今大多数学者认为这种假设和《福韦尔传奇》是一部音乐选集的观点矛盾。无论如何，Cohen这个版本是可听性最强的，的确是戏剧性十足，特别是闹婚曲（charivari），简直震耳欲聋，极尽夸张之能事。这个版本的经文歌是Ensemble P.A.N.演绎的，技巧上远超Binkley版。
《福韦尔传奇》是一部诗、乐、画融于一体的“多媒体”奇书。在文学上，它继承了法国12和13世纪传奇文学讽喻、批判和滑稽的风格，用动物寓言的形式反映时代政治事件和社会腐败现象。在音乐上，《福韦尔传奇》和《伊夫雷亚抄本》（Ivrea Codex）并称为14世纪初经文歌集大成之作，其中多样性的音乐既有最古老和最传统的单声部作品，又有最时新和最现代的“新艺术”经文歌，为我们提供了当时音乐活动和发展的动人画面。豪华的装帧和精美的插图也证明了《福韦尔传奇》是一件当之无愧的中世纪艺术珍品。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