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过去，我明明应该知道妈妈在我生命中占据了如何重要的地位，但我就是很少想到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过爸爸幸不幸福，他为什么会这么对别人。现在想起，我发现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一个人都很可怜，包括看似强大的爸爸。以前，我总是觉得爸爸的控制欲很强，伤害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不愿跟他在一起，每一个人都想从他身边逃离，但我忽略了爸爸的感受。有时，即使你明知道某种结果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却仍然会觉得难过，仍然会痛苦，仍然会强求下去，想要改变那个让自己痛苦的结果。不光我的爸爸，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除非他已经看破了，或是他有一颗非常强大的心灵，强大到对外界没有一点期待和要求。我想，这样的人大概不多吧。至少我的父亲不是。而我，也被父亲强大的外表欺骗了，一点都没有感受到他内心的脆弱和受伤，也没有意识到，其实生活在地狱里的不只是我们，也有他。
每一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凭空出现的。现在，我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就在刚才，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母亲的样子，还有她看我的眼神，我的心突然就刺痛了一下。妈妈老了，她曾经乌黑的头发已经斑白了，她越来越憔悴，脸上的皱纹和斑点越来越多，手上的皮肤也越来越松弛了。薄薄的起皱的皮肤和它包裹的骨肉，好像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东西……师，我目睹了妈妈从年轻到苍老的全过程。过去，这个过程对我的触动并不大，因为我的心被某种冰冷的情绪酵住了。妈妈的一切，包括她的变化和她对我所有的爱和付出，都被无数占据我内心的关于“我”的事情给淹没了。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妈妈的爱，却没有理所当然地把爱反馈给妈妈，甚至对她隐隐怀着恨意。有时，我觉得过去的自己真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女儿，根本就不值得妈妈这样去爱我。
只有在“我”渐渐地消解，我所看到的世界真正地呈现在眼前时，我才从细节里看到了母亲的付出。那点点滴滴的细节，让我终于明白了母亲有多爱我。甚至，这份爱是那些细节无法承载的。当它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时，我惭愧不已，自责不已。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不敢往深了想，我怕内心和灵魂经不起自责和惭愧对我发起的咄咄逼人的拷问。但母亲的老态龙钟，还有她望着我时那种忧虑的眼神，还是会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让我陷入浓浓的悔疚感中，无比地痛苦无助。因为，我再也不能帮母亲做些什么，来弥补几十年来对她的亏欠了。
不过，即使在健康的想要为母亲做点什么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以为她做些什么。母亲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母亲一年到头就只穿那几件衣服，有些还是我小学时候的衣服拼拼补补做成的，或是亲戚们不要给她的。就算不得不自己买衣服，她也会严格控制价钱，超过三十块的衣服她绝对不会考虑。有时我说买衣服给她，她就会强烈反对，说什么都不要，还说我不知道她的习惯。其实，我们相处了三十多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习惯，她只是不舍得我花钱，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而已。相反，她给我们买东西的时候，就好像一下子忘了省钱这回事，完全变成了一个暴发户，只要听到什么东西好，她就说要买，还说她来出钱，又不是买不起。
我生病之后她更是这样。有一次，我提前两天告诉她我要回家——因为不能回爸妈家，所以我只能约妈一起去姐姐家——吃饭，她就忙了整整两天，给我打包了一些很好的红糖和她提前晒好的花生，又买了板栗、核桃、水果、麦片、芝麻粉、芦荟口服液和两盒蜂胶，吃完饭我准备回去时，她才拿出来给我，跟我一样样地介绍。什么麦片可以做早餐，红糖泡水喝补血，胃痛时吃生花生最好，芝麻粉补肾，芦荟汁排毒，蜂胶增强免疫力要天天吃，她说得津津有味。但是她说到蜂胶的时候，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因为那个蜂胶太贵了，每盒要三千五，两盒一共七千元。我打开其中一盒蜂胶，看到里面又分了很多个小盒，每个小盒里有六十颗胶囊，每天吃两次，一次三四颗。按这个用量来看，每个小盒最多只能吃十天，一个大盒最多也就不到半年，七千元钱的蜂胶，还不够吃一年。就算我不是一个节省惯了的人，也觉得这个东西实在太贵了，根本舍不得吃，想不到那么节省的妈妈，竟然眼都不眨就买了两盒。而且不光蜂胶贵，芦荟口服液也很贵，一箱要七八百，她也说她要供养给我——在她看来，其实就是买给女儿，只是因为我学佛了，她才换了个词，说供养——姐姐说要给我换个电话，我的电话太旧了，她又说要帮我出电话费。我说不用了，我有钱，但她还是坚持要出钱。她说我的身体不好，花钱的地方很多，还是用她的吧……
妈就是这样，完全不考虑自己，整颗心都在儿女身上。
去年冬天，妈担心我会着凉，想给我准备一床厚一点的被子。因为怕外面的被罩用料不好，她就只买了被芯，然后让姐姐带她去布料市场选布，自己做被套。姐姐后来告诉我，那天妈选了很久，最后才选定了一种五十多块钱一米的棉布，光是买布，她就花了两百多块钱。我对妈妈说，你不要在这种地方花那么多钱了，可以用就行了。妈妈却说，被套的布一定要选好的，这样被子才会暖和，盖着才会舒服。当时我立刻觉得很心酸，因为我知道，妈妈全身的衣服加起来也不够五十块钱，连一米那种布都买不到。妈妈不知道我的心事，只是兴高采烈地摸着那床新被子，就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把被子抱到我面前，让我摸一下被罩的质地，然后开开心心地说，怎么样啊，很舒服吧？这个花样好看吧？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怎么说话。因为我一直在看妈妈干枯的手，连一眼都不敢望向她的眼睛。我怕只要望上一眼，我的眼泪就会流下来。因为我真的很感动，但也很后悔。我后悔自己过去没有好好对她，还让她这么珍爱的女儿得病了，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她能承受这种痛苦吗？但是，如果往事重演，妈妈再一次把被罩递到我面前，让我摸摸看的话，我一定不会像当初那样沉默的，我会表现得欣喜若狂爱不释手，让妈妈开心一下。我那天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可能会让妈妈失落的……
师，我在日记里对妈的记录并不多，而且大多是零七八碎的，您能看清楚妈在我生命中的样子吗？妈在我心里，其实是一整片天空，我虽然无法把它完整地呈现出来，就连自己回忆的时候，也只能一处一处地看，一处一处地发现，一处一处地被母亲的爱所感动和触动，但是她贯穿了我的整个人生，我的整个生命里都有她。她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毫无保留的爱，给了我最大限度的支持和包容，在我的生命中，她也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我还记得，妈从不讲究吃喝，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她和爸吃得非常简单，有时甚至不会考虑营养全不全面均不均衡的问题。可一旦我们回家吃饭，她就会完全变了个样子——她会很早就开始策划和准备，想尽办法地做一些我们喜欢吃的东西，不管多麻烦多费劲，她都不在乎。
只是这样的机会很少，因为结婚之后我很少回家，姐姐也搬出去住了。而且，过去我就算回家，也几乎是吃完饭马上就走，前后一般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即便这样，妈妈也还是非常期待我回去吃饭。我每次一说要回去，她就会在当天一大早到菜市场去，买最新鲜的菜肉做给我吃。有时，为了买到很好的食材，或是尽量省点钱，她还会专门坐车到很远的地方去。
有一次，我约妈妈去姐姐家一起吃饭，她很高兴，当天一大早就拿了个拖车，跑了好几家超市和菜市场，买了一大车的食材，我光是把这些食材拉到姐姐家，就费了好大的力气。当时我觉得妈妈没必要，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吃三顿饭，哪里用得着这么多菜？后来才知道，原来妈妈花了很多心思，每顿饭都会做四五个菜，力求让我们能吃得开开心心，又能吸收全面的营养。她哪里能想到，她这么珍惜的女儿平时根本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几乎不自己做饭，总是在外面吃快餐，或是吃一些自己觉得好吃，实际上很不健康的食物，最后就把自己的身体给毁掉了……她如果知道，会多难受呢？
以前，我真的不懂她的心，也很少去试图读懂她的心。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固执守旧的人，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传统和别人的眼光，不但把自己的一生给搭上了，还让子女们一起跟着受苦。她的很多行为，都让我觉得没有必要，甚至有点荒谬。过去我经常对她说，吃一顿饭而已，用不用这么折腾？差不多就行了，搞得自己这么累干嘛呢？有时，为了强制性地让她不要这么做，我会只提前两三个小时告诉她我回家吃饭，这样她就不可能有太多的时间去策划了。可每次我这么做，她都会很不开心，不断地埋怨我，于是我干脆放弃了跟她斗智斗勇，索性顺从了她。近几年我才突然明白，类似的我不理解的行为，只是她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或许笨拙，或许让我觉得没有必要，但是在无比苦闷的生活里，这几乎是她唯一的乐趣了。
女儿一直都不懂她的心，她会不会很寂寞呢？
师，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如果我在健康的可以选择的时候，就能用这样的眼光去看一看世界，多关心一下我身边的人，该多好啊？如今，很多事情也只能后悔了。
虽然您总是说，过去的早就过去了，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但每逢我想起过去的自己，都会觉得难过极了。有时，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很恶心。您知道吗，我明知妈妈每次为了给我煲好喝的汤，做好吃的饭菜，都会忙碌上一整天，但我每次到家，却只会问她饭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吃饭，有时还会埋怨她，说怎么现在还没有做好饭。于是妈就会非常着急，做什么都用跑的，还不断地看表。有时，因为过于着急，她就会手忙脚乱，时不时打翻一些东西，这时我又会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实在不敢继续回忆下去了，每次想起一些细节，我都会觉得自己糟糕透顶，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这么不懂得体谅和愧疚。其实，就算等得久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回家吃饭的时候，一般都是不太忙的时候，吃饭晚了一点，我就多陪他们待一会儿，没什么的。我之所以这么不耐烦，只是一种自私养成的恶习。但妈却从来不说我，她只会加快速度，或是叫我们不要等她，先吃那些做好了的菜，不要让菜凉了，然后一个人在厨房里继续忙活。等到她忙完了，我们也吃得七七八八了，说不到几句话，我就准备走了。所以，我每次回家，别说很少陪她聊天或做点别的她喜欢的事情了，就连让她欣赏我吃饭吃得多么高兴、多么有滋有味的时间也不多。有时想想，妈妈真的很可怜，很让人心疼，可过去，我为什么一直没这感觉呢？
妈妈有一个习惯是最让我心疼的，那就是她总是吃剩饭。她节省了一辈子，只要不是非倒不可，她是很少会倒菜的，所以我们家的冰箱里总是放了很多剩菜。如果她做好饭时我们已经快要吃完了，她就会把剩菜拿出来，热一热自己一个人吃。我总是叫她别吃了，会吃坏肚子的，但她不听，总说吃不坏。其实，她肯定知道会吃坏的，因为她从来不让我们吃那些剩饭剩菜——当然，这个细节也是近些年我才终于发现的。
以前，我每次吃完饭，就会要妈妈帮我做这做那，有时妈妈刚坐下，连饭前的汤都没喝完，就会搁下碗筷站起来，去做那些我叫她做的事情，比如打包一些好吃的菜，打包一些她晒好的花生，或是割一些家里种的芦荟。我们家的芦荟很好，很肥大，我每次回家她都会割一些给我。现在想起她爬上一米高的阳台去帮我割芦荟，想起她瘦瘦小小的身躯，我就会觉得心里好酸，但当时，我为什么就觉不出来呢？我每次都知道她在为我忙前忙后，比如把割下来的芦荟一根根洗好，擦干，拿几层食品袋包好，再绑上绳子放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再接着收拾其他要让我带走的东西，而这时，我要么就像屁股被钉在了沙发上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电视，要么就是在家里搜罗可以带走或这会儿可以吃的东西。
师，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我越来越承受不了这些画面了。母亲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地生下我，含辛茹苦地养育我成人，对我从来没有任何希求，我却仅仅因为她没有离婚，就忽略了苦了一辈子熬了一辈子的她，甚至恨她……有个成语是“狼心狗肺”，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真是太贴切了。过去，我唯一做过的有点像人的事情，就是饭后洗过两次碗——真的只有两次，因为母亲总是怕我回去太晚，影响了休息，即使我自己不急着回去，她也会在我放下碗后不久，就盯着墙上的挂钟催我说：“快点回去吧，时间不早了，你还要遛狗，太累了。”然后爸也在旁边吭哧两声，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朝我挥挥手示意我早点回去。他们哪里知道，就算我早回去了，而且早早地就遛完狗，也会东看看西看看，拖到很晚才睡觉。她煞费苦心地为我省出了时间，我却没干出一件正事好事，还损耗身体——我就是这样回报母亲对我的付出的。
我唯一庆幸的，就是母亲认识了您，成了您的学生。也许，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报答母亲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能做的，也就只有生生世世为她祈愿和积福，愿她能坚固信心，愿她的罪孽能由我来承担和偿还。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我只希望，她再也不要进入轮回，再也不要受苦了。
师，感恩您，您让我终于看清了这一切，看清了自己过去的罪恶，真正地做了一回人。对我来说，这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甚至比长寿更重要。如果要一直像过去那样活着，懵懂无知，伤害和辜负那些珍爱我、为我无条件奉献的人，我宁愿不要长寿。
所以，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父母给了我生命，而您，给了我灵魂。
感恩您。
只要您一天还在朝圣——在我眼中，您的家乡也是圣地——的路上没回来，我就暗抱着让自己恢复一点体重的幻想。昨晚半夜里醒来——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在夜间醒来，胡思乱想一通再入睡——忽然想象到您朝圣回来，过来看我的场景。我能清晰地看见您凝视我的眼神。梦中的我拼命地在您的眼神里捕捉您内心的话，一边期待您长舒一口气地说，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嘛，多吃一些过段时间又会胖起来的，但是同时我心里又明白，您是在竭力安慰我。我只好用目光拦截您的目光，不让您把视线停留在我如风中纸鹤般的身上。看着您的眼神，我真的想哭，不是因为您在安慰我，而是因为我在您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我不愿让您看到的我的样子。
真的好羡慕那些年轻又健康的女孩！每天傍晚，我到楼下散步，都会碰上一群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她们和我住同一栋楼，四五个女孩同住一间房子。每天傍晚，天已经全黑了，她们才打打闹闹地回来，一边争抢着零食，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我想，没有人比我更能欣赏到她们的美了。她们身上散发的青春的气息，就像路旁白兰树吐出的幽香，实在和浓烈得让人怀疑随便伸手往空中捉一把，都能握到手中。她们的声音，像清晨觅食的鸟群一样，在歇斯底里中透露出勃勃的生机和似乎耗之不尽的生命能量。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们的样子，因为相貌在我所感受到的美感范畴里是微不足道，甚至是毫不起作用的。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整体的美，如身处大自然中，感受到一种整体和谐的，而非某一事物单独表现出来的美。于是，每天散步的时候遇见她们，我都像欣赏日出日落的美景一样欣赏她们，如呼吸负离子空气一样呼吸着她们身上传递出来的青春健康的气息。我常想，我也曾经拥有过这种健康和自然的美，可惜那时候我一点都不知道，就如我遇到的这几个女孩并不知道身旁有个陌生人这样欣赏她们一样。不知道也好，因为那种对美还没有清晰概念甚至没有概念的懵懂，反而令这美更加质朴和纯净。
如果我在拥有这种美的时候，能把它供养给您该多好。能将这种至美供养给自己爱的人，其实是最幸福的事情。可惜拥有这种幸福，需要天大的福报，不是人人都有福拥有的，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让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白白地流逝。就像在缺水的时候，人才会想起自己曾经开着水龙头，任水哗哗地流到地上，然后可惜得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