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建新先生小说 |《栀子花》

(转自《雨花》,1980年第12期,P.27-34

《麦青青》,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P.49-68)


             栀 子 花


                    栀子花,栀子花,

                    花旺家也旺,花发人也发。

                                ——当地民谣


       漠漠水田飞白鹭的季节,我回柳家湾去探亲。

       离开小镇车站,我便迎着芳山那一横黛色的峦影走去。一路上,芳草迷径,繁花惹眼;田野里,蛙鼓阵阵,田歌声声。所过处,社员们都在收麦打场,灌水插田。农村里“起早落黑,汗水不歇”的最忙时光到了。

       正走间,忽然一阵香味扑面而来,是那么浓郁,那么醉人。抬眼看去,一群姑娘挑着满满的秧篮悠悠地到了眼前,她们胸襟上、鬓发间都插着一支支嫩生、洁白的花朵。

       啊,栀子花!栀子花又开了。

       我猛地停住了。姑娘们穿行在方方明镜似的水田间,翩翩的英姿在千顷绿色的背景上已逐步模糊,我却久久没有动步。渐渐地,另一个姑娘的身影却在我面前站起,她干净、娟秀,带着一身芳香向我走来。……


                        一


       十年前的这个季节,我随着全家下放到芳山脚下的偏僻小村——柳家湾安家落户。

       我虽说是城里姑娘,却也有两只手,不能在断薪绝俸的家里吃闲饭。因此,下乡的第三天,我便扒下维纶丝袜,赤着一双雪白的脚踏进了冷浸浸的水田。

       在城里,每天端起一碗碗白米饭,只觉得香甜、爽口,却想不到这稻米的生产还要经历这么繁复的过程。尽管我竭力学着社员的样,但插下的秧棵还是垅不成垅,行不成行。而且不一会,腿开始打颤,背开始发涨,腰疼得快断下来了。更难耐的是,周围男人群中那不堪入耳的蠢言粗语,不时向我袭来。农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用出格的戏谑笑闹打发着单调的时间和繁重劳动的疲劳。我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初次接触到农村的这种原始娱乐,却被羞得耳热心跳,吓得头不敢抬,眼不敢望,只好拚着全力,默默地撑着。

       太阳辣辣地照着,蒸腾的水汽熏得人头晕脑眩,直想呕吐。就在这时,一股清香不远不近,不浓不淡地向我飘来,味儿甜丝丝,清幽幽,使入迷醉,又使人安神。我好奇地搜寻,才发现清香来自一个双辫扣着手绢儿的姑娘,她在我近旁,已将第二趟秧赶上来了。

       带着对女性的亲近感,我悄悄地问她:

       “你身上什么香啊?”

       “栀子花!”她好象惊异于我的提问,直直地抬起头来。

       “栀子花?!”

       “嗯!”她飞快地摘下斗笠,从里面取出一支白花,“喏,就是它!”

       “哦!”我惊喜地捧过花。那花儿洁白洁白,无一丝尘垢,花瓣儿敦厚阔大,微露着娇黄的蕊儿,闻着比玉兰清雅,又不象兰草花那样香得呛人。

       “你喜欢吗?拿去吧,我家里还有。”姑娘扬着藕节似的臂膀,露出一嘴小巧的牙齿。我这才看清,她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丰圆的前额,染着红晕的双颊,两弯清秀的月牙眉,半抱着一对水晶般清澈的明眸;尤其是两条乌漆发亮的大辫,沉沉地搭在胸前,特别引入注目。正当我凝视她的时候,猛地感到腿上痒痒的,俯身一看,只见两条黑黑的东西在腿肚上蠕动着。我皮肤一阵颤栗,吓得惊叫起来:“虫!虫……”

       姑娘看到了,连忙喊道:“别急,等我来!”三两步跨过来,对准那黑虫就是两掌,黑虫蜷成一团,落进水里,一曲一直游走了。

       这番骚动招来一阵轰笑,男人群中立刻送过来一条粗哑的嗓音:“嘿嘿,城里妹头细皮白肉,连蚂蟥也识得好歹哩!”

       我的脸夹颈子红到了耳根。正不知所措,那姑娘却头一昂,骂了起来:“水蛆虫,有屁回去对你老婆放去,别在这里烘烘地熏人!”然后一拉我的衣襟说,“别理他们,臭嘴里倒不出半句好话。我们那边去插,我教你!”说完,将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往背上一甩,拉住我走到了田冲另一头的一块小田里。由于刚才的救援,我心里很感激,和她的话更稠了。絮絮的长谈中,我才知道,她叫六梅,住在村东头那棵浓绿青翠的枫橡树下。她上手还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父亲前年已经去世,姐姐都已出阁,大哥成家另开过了,二哥在部队里服役,眼下她和母亲、三哥住在一起。她在家里是老巴子,父亲在日,发誓让她断文识字,送去镇上念初中。但急风暴雨的革命一开始,她便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没有念完就回村参加了劳动。可就凭她那一手,在村上还算得一个女秀才哩。因为家里宝贝,且六梅心气也高,在这一带早婚成风的山乡,这个快二十岁的姑娘竟还没有许人家。

       六梅不独生产上活路熟,出手快,心灵手巧在全村姑娘中也是出了名的。她纳的鞋底袜船,针脚整齐密匝,结实耐穿,常常是姑娘们仿效的榜样。同样的棉花,她纺出的纱又细又匀;同样的家织木机,在她手里能织出各种新巧的彩条、花点。难怪村上小学里的女老师这么夸她:“如果天边那七彩的云霞能够得到,六梅准能裁下一块织进她的布机。”

       在六梅的帮助下,我很快学会了栽秧,在水田里也渐渐能跟上趟了。而我和六梅也越发亲近了,两人一同出工,一同收工,外人看来,竟以为我们是一奶同胞的孪生姐妹呢。

       一天傍晚,我俩挂着一身泥水收工回家,在塘边洗干净身子以后,我们水淋淋地走回村来。路过她家门口,六梅一把拽住我说:“姐,你别走,今天我给你梳梳头。”未等我答应,已被她拉了进去。

       下乡这些天,我还是第一次踏进六梅家的大门。她家住着三间向阳草房,前面有着一个整洁的土墙小院。小院里,丝瓜爬藤,扁豆上架,山药蔓已开始游上屋顶;墙根屋前,却争奇斗妍般开着一丛丛凤仙、月季、蜀葵。在一片灿烂中,一簇枝叶峻茂的花树分外显目,泛着光泽的翠叶丛里,一支支莹洁的白花俏生生探出头来,那一股甜香,幽幽四溢,一直透进你的心里。我惊异,六梅这样的庄户人家,竟是这样的酷爱花儿草儿哩。

       在六梅干净整洁的闺房里,我们换过了衣衫。六梅掇出一条长凳,我俩就坐到院子里来了。她取出梳子、镜子,给我梳起头来。这姑娘的心,大约真比旁人多了一窍。她那柔软的手指在我的长发上轻轻地理过,又顺畅又舒服。她沥去水,梳顺发,又给我精心编织小辫。我驯从地承受着她的爱抚。最后,她在我后脑上摩挲一会,忽然叫道:“好了!”随即递过了镜子。

       我一看,脸腾地红了。镜子里的我,容光焕发,两支小辫在后面交叉拢起,上面却被一嘟噜插起六朵栀子花,简直成了大观园中的刘姥姥。我站起身就要抓她,她却一闪躲开,格格笑着钻到栀子树背后,冲我说,“姐,你真漂亮,做我的嫂子吧!”

       这一来,我更羞得不行,扑过去要拧她,她告饶道:“姐,你不是爱栀子花吗?我喜欢你,和你脾气投得来,换了旁人,伸了手我还不给呢!”随即走拢来,说道,“你别看它是花,这花就象人,还拣门呢。老辈人说,‘栀子花,栀子花,花旺家也旺,花发人也发。’倒运人家想它开花还开不来哩!”

       她说着,走向栀子树,扳过花枝,轻轻折下一支刚吐蕾的新鲜花枝。递到我手里说:“这花也和人一样,爱洁,可不能对它泼脏水,一泼就不开花了。这花,我们这里老小都爱它,因为它香得长,香得久,你采下几支,放进箱子,花瓣儿黄了,还淡淡地香着。它不会霉烂,不怕虫蛀……”

       想不到六梅对栀子花爱得这么深,我擎着那朵栀子花,对着六梅俊秀的脸,望出了神。


                    二


       谁知三年以后,真的应了六梅的话,我嫁给了六梅那刚从部队复员的二哥。从此,我和六梅姑嫂相伴,一门进出,更加形影不离了。

       婆家是个勤俭家庭,由婆母主持家务。她是个能干人,耐劳、肯苦,为人正派、清白,六梅身上,清晰地留下了婆母的影子。

       三叔要娶亲了,女方坚持要草房翻成瓦房,新人才肯进门。多亏婆母事先打了后手,早早积聚了一笔钱。当年秋后,全家便投入了目前农村最大的创业战斗。谁知破土动工,屋架竖起,老天不架势,下起了绵绵的秋雨。瓦工时停时歇,砌屋进度拖下来了。家中匠人加自动来支援的十几个亲戚,连带村上帮忙的小工,天天几十张嘴吃饭,每顿烧两大锅,还是连锅巴都剩不下。婆母有个不许冷脸待客的规矩,为了桌上能摆出稍稍象样的菜,婆母动煞了脑筋。就这样一划算,要等新屋落成,再配齐装修新屋的零碎物件,钱差了四百元。

       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几天下来,婆母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夜里躺在床上,翻来复去,长吁短叹,常常睁眼以待天明。

       记得那一天,来帮忙的一个远房舅舅把婆母拉到后房,唧唧哝哝商量了好半天。婆母出门来叫六梅的时候,两眼红红的。我估计要有什么事发生了。果然不多一会,后房就传出了六梅的哭声:“我不,娘,我跟你一辈子,不出这个门!”

       “傻妹头,哪有个闺女不出门的理?这条路迟早总要走的。你看你姐姐,还有村上琴妹、菊英她们……”婆母充满慈爱地劝着。

       我连忙推门进去。婆母看到我,对我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为了垫空这笔钱,舅舅为六梅介绍了一个对象。人不远,就在前村,彼此也知道的。家中就母子两个,答应如果事情成功,订婚费马上拿过来四百。可是事情亮开,六梅高低不肯。

       事情僵住了。一家人愁眉搭着苦脸,六梅哭得泪人儿似的。婆母心痛,流着泪劝了几次,六梅总不应声。三叔看着不忍,说道,就是终身不娶,也不能委屈妹妹,说完拉起钉耙就要扒房基,被众人拦住了。当天晚上,在秋雨的淅沥声中,六梅扑在我怀里大哭了一场,然后一拧身跑到婆母房里,喊了一声娘,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婚事说成功了。四百元救了全家,新房落成了。当年冬天,三叔娶回了媳妇。可是春节一过,那位姑爷就一身簇新上门催亲了。乍一看,这是位精明过人的姑爷,言谈爽利,人也长得漂亮,配六梅配得过的。只是了解的人讲,他脚头活,外面路数足,人不大宜当……但事情到此地步,翻悔是不可能的了。磨缠几次,婚期定了下来。

       又是栀子花盛开的时候,六梅要出门了。

       新婚前两天,六梅就不进一点饮食了,整天不言不语,目光呆滞。我暗暗伤心,六梅终于没能逃得过,走了农村姑娘千百年来常走的那条道。正巧半月前,我城里的姑妈看我在乡下可怜,为了让我能挣几个活络钱,买了一架缝纫机送给我。我想着和六梅姐妹一场,便将这架缝纫机转送了她。

       喜日碰巧也是个雨天。从清晨起,斜风夹着细雨就一直没有断点,打得那丛栀子花也枝叶萎蔫,失了精神。迎亲的人来了,六梅木头人似地任由别人摆布,及至穿好新衣,抱出门外时,她似乎清醒过来,猛地向婆母跪下,放声大哭,一身新衣立刻就弄脏了。婆母没有作声,抿紧嘴唇,挥了下手就进门去了。也不知是路滑难走,还是大家心绪不佳,两里多路走了近一个小时。到姑爷家门口,六梅看到门上的大红“囍”字,双眼一闭,就往下瘫。大哥情急地抱起她,她猛地一蹦,又从大哥怀里滚到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好容易才把她弄进新房,可新娘和送亲人都成了泥猴。

       晚上,人声静了,我陪着一动不动的六梅,还在劝她。临到终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姐,我恐怕就是这个命了。”

       “六梅,别这样想,往后只要姑爷待你好。……”

       “姐,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前年村上放电影,黑地里他就对我动手动脚。他……”

       “哦……”我惊愕得说不出话,原来六梅心里结着这么一块疙瘩。

       六梅再也不作声了,只是流泪不止。

       深夜,我回家了,一路上想着六梅,心里一阵阵发痛,泪水和着雨水不住地淌。

       三朝以后,六梅和姑爷回门,我瞧着她虽然脸色苍白,但平静多了,眼睛里似乎又闪起前几年那种坚定的光。婆母看着高兴,悄悄地对我说:“老二家,我说一成亲就会好的,你看六梅头……”

       回去前,六梅自己寻了一把锄头进了老屋小院,在栀子花周围坌了起来。我一下子明白了六梅的心,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连忙走到她身边,帮她扒土。六梅既不看我,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干着。她细心地分开土,轻轻地将栀子花分出一株,连土用稻草裹好。一切做完,惨然地对我一笑,抱起花树和姑爷出了门,再没回头。

       以后三年中,六梅很少回门。婆母和我去看过她几次,她已大变了,两条浓黑的大辫已经剪去,留了一头利索的短发,外表看来,她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少妇。她全心全意撑起了那个门户,家中养起了肥猪,喂起了鸡鸭。她原本就跟我学过裁剪,这两年,技术更加长进,几乎成了那一带的巧裁缝。她白天参加队里劳动,晚上承做人家衣衫,怀孕八个月,还拖着重身下田做活。节前年下,开夜工做衣,缝纫机声常常响到黎明。她这样日夜操劳,但还象在娘家做姑娘时一样,堂前房里收拾得清清爽爽,柴草屑都不见一根;一家三口,脚上不断新鞋;身上整整齐齐,连补丁都补得平平整整,不露针脚,不挂线头。六梅过门后,姑爷也变好了,收了心在家劳动,再不出去乱跑,队里还让他当了农技员。前村人齐声夸赞,姑爷前世修得好,今世讨着了一个好媳妇。

       第三年栀子花放苞的时候,六梅生了一个俊女儿。满月那天,六梅第一次邀我们全家去做客。姑爷在路上偷偷告诉我们,这是他家三年来第一次上街割肉,六梅今年坐月子,只吃了点鸡蛋,鸡没有杀一只,连他罱河泥逮到的两只甲鱼,都没舍得做汤吃,硬逼着他提到镇上卖了。

       我听着心里酸楚,难受,左右翻腾,不知是什么滋味。从六梅身上,我又一次看到了农民——中国几千年来牢牢维系在土地上的农民。他们也是有嘴的,虽然不一定知道甲鱼能滋阴补肾的养身之道,但至少也能辨得出鸡腿的滋味远远胜过那薄油少酱的老青菜。如果一亩田的出息能大大超过一只半导体,在这物质尚不丰富的年代,他们也许不会把甲鱼送上城里人的饭桌。

       那天,六梅非常客气,灶上灶下忙得脚不沾地。她脸上罩着红云,明显地胖了。

       我悄悄地夸她:“六梅,你真能干。”

       她抿着嘴,只是好看地笑着。

       我又问:“你怎么就管住了他?”

       她仍笑而不答。

       我进一步打趣:“听人说,姑爷常跪在你床前的。”

       她笑着白我一眼:“你也轻嘴薄舌的。”转而轻轻叹口气说,“人逼急了,咬咬牙齿也能爬出一条路来。其实,我也不想上天,只要家象个家,人走出去,挺腰直背象个人,就心满意足了。”

       在灶下,六梅悄悄地告诉我:“姐,告诉你,那年办事我家做了亏空,那四百元也是造房钱。这两年钱又积得差不多了,材料备得齐的话,年下就动工,这两间草房一下雨就漏。……”她说着,掩不住脸上的喜色。

       我怄她:“你个鬼妹头,那年过门,哭天号地的,差一点没打了人,现在也‘我家’‘我家’的了。”

       她急得捶我一拳:“姐,你怎地也变坏了。”

       ……

       饭后,六梅搂住我的肩膀,喜滋滋地说:“姐,我的栀子花开了,开得才旺势哩!”她抱着女儿,一把拽我到了后院。那儿,竹篱包围成的园圃内,那株移来的栀子长得枝旺叶盛;绿荫翠丛间,姣洁的花朵白霞霞开了一片,满天世界,散着重重的奇香。

       六梅抱着女儿,对我说:“姐,不怕你笑话,这妹头,她爸爸不知给她起了多少名字,向红、卫青、小军……我都不爱,后来,干脆就叫她栀子,叫着顺口,也是我们种田人的本份。”

       我听着,心里一阵发热,从六梅怀里一把抱过小栀子就亲起来。呵!那粉团团的小脸,那眉,那扑闪的亮眼,竟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六梅。此刻,她正咧开圆圆的小嘴,甜甜地笑呢。

       ……

       临走前,六梅从绿盈盈的树上,采了满满一帕子栀子花送给我。我知道,这是她的一片心,是她三年来足以向人显示的业绩。我捧过这洁白的花儿,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但这一次,我流的是喜泪。


                    三


       这年下半年,六梅预定的造房日期到了。一年来,靠着姑爷的精明能干,砖瓦都已到家,就是四围的立柱、顶上的梁椽还没有着落。这些年,农村除了失火防汛、复员转业,几乎分不到什么木材计划(我家翻房就靠的六梅二哥的复员计划),即使净瓶里杨柳洒出一点,也都得先敬那些有门有路的人家。姑爷看着不服,曾试探着跑过几次公社和大队,但碰了几次鼻子,也就泄了气。六梅说:“不要热脸去贴人家的冷脸了,与其受别人的气,不如多花点钱。我们不是那号有福的人,自己留点寿活活吧!”

       由于多少年来上面不管,这一带的造房人家大都自寻门路,进山花高价购买黑市木料。六梅和姑爷不比别人多长一只手眼,当然也只有进山这一条路。

       一般人还不知道这进山是什么滋味,那是一种万分吃苦还要把心攥在手里的“黑”勾当。且不说要几天几夜不睡觉,拖着板车往返三百余里,单是绕过公路上的那些大关小卡,就得叫你出十几身虚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肯揣着血汗钱去冒那个险。

       六梅是个想定了就做的人。秋忙一过,她就催促姑爷上路了。临行前,她掏出三年来的积蓄——五百元,郑重地放到姑爷手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路上小心清醒,不能失手误事。而且还根据姑爷的秉性关照他,山里人弄点木料出来,也是拚死力挣的一点脚力钱,不能耍小手腕,亏待欺蒙人家。姑爷一一答应,当天半夜,就和来帮忙的三叔搭伴进了山。

       姑爷走后,六梅邀我去陪夜。那几天,六梅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不是烧饭多放了水,就是菜里多抓了盐,半夜里常常一跳醒来,说听到外面板车响了。我劝她放宽心,姑爷是个精细人,路上决不会出什么差错。

       谁知到了第五天,三叔一身汗渍,满面尘垢跑回村来,一进门对着六梅和我就放声大哭。原来他们进山以后,很快就买好了二十根长梢圆木,沿途回来,又顺利地闯过了五道关卡。在进山人称为“鬼门关”的两省交界处,姑爷特别多了个心眼,宁愿多绕七、八里,选了人家不常走的一条小路。殊不知那里的检查站比鬼还精,竟然条条路上设了暗卡。这一下,他们措手不及,遭了截,木料充公不算,还把姑爷的人扣了。

       这个消息等于晴天霹雳,六梅两眼一翻,昏了过去。我和三叔掐人中,捂冷手巾,好半天才弄醒过来。六梅捶胸痛哭:“天哪,你怎么没长眼睛啊……”

       姑爷被扣在外省,要紧的是先把人弄回来。弄人要三级证明,这就不得不惊动农村的三级政府大员。当时正是“堵路迈步”风刮得最厉害的时候,公社里来了“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这些县里的钦差大臣正发愁手中没有典型,这下好,“活靶子”自动送到枪口上来了。他们当即派人前去交涉,三天以后,姑爷五花大绑押回了公社。

       俗话说:“祸不单行。”姑爷一出事,后面的麻烦竟象竹鞭透笋般一桩接一桩冒了出来。天真的六梅自出娘胎以来,虽然遭了许多磨难,但还没有真正尝到过社会上那种“政治台风”的厉害。她是个刚心人,岂能受得了这种耻辱,当夜就跑进公社找工作队面质,要求放人。这一来好,摘瓜牵藤,连她也搭了进去,说她在家踏缝纫机,开地下黑店。就这样,他们夫妻俩一个投机倒把分子,一个自发资本主义势力代表,被押回大队批了三天,连六梅的缝纫机也封了。

       事情发生以后,六梅人瘦了一圈,足足半个月没有出门。她的婆婆残年风烛,经不起这样的惊吓,连气带急,竟至卧床不起。两个月中,六梅侍汤奉药,克尽了孝道。婆婆过世,六梅痛心痛肺大哭了一场,卖去圈里仅有的一头肥猪,居然邀集所有的亲友,热热闹闹办了三天丧事。然后锯掉屋后两棵树,钉了一口薄木棺材,送走了劳碌一世的婆婆。

       村上人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这一切:这女人难道是铁打的,这样一场塌天灾祸,都没能把她压垮?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六梅夜夜泪水打湿枕头,那条结婚的绣花被子,两端的被角都快让她咬烂了。

       丧事办完,六梅家中已如水洗一般。恰逢这年是个干冬,立冬以后就没见一点雨星。在这样的忙乱折腾下,六梅却没忘记每天两遍给那株栀子浇水。那栀子偏也象通晓人意一样,虽然经霜遭寒,依旧青枝绿叶,长得精精神神,不显一点萎相。

       这段时间,婆母不放心六梅,时常叫我去伴她。一天我去,正巧六梅提桶给栀子浇水,她忽然问我:

       “姐,问句不该问的话,难道我们种田人该的就是穷命?”

       我没有思想准备,一时竟无从答起。。

       她却又说:“我家爷爷手里要饭,爹爹解放前打长工做零,难道我们做小辈的就得永远一代代穷下去?”

       这些问题,我虽然思考过,但始终未有信服的答案。可未等我开口,她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在上学时唱的歌、念的书上都说,共产党搞革命,为的是打倒剥削,解救穷人。我没有剥削别人,凭良心,凭双手挣了那几个看得见的钱,倒成了坏人。姐,你相信我是坏人吗?”

       我被问住了,没法回答。好半天,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姐,想想小时候我真傻,那时候和琴妹、菊英她们一起玩,大家都盼着快快长大,做个大人。想不到这大人竟是这样难做。……”

       我心里一阵阵发酸,在舌尖上滚的安慰、宽心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猛想起怀里的二十元钱,这还是城里好心的姑妈上月寄给我的添衣钱,连忙掏出来给她。谁知刚出手就被她拦住了:

       “姐,我不要你的钱!”

       “为什么?你嫌姐……”

       “不……”她眼圈红了,撩起衣角擦擦眼睛,“姐,不瞒你说,我并不愁。这几天算算,人家欠的裁缝工钱还有五六十,昨天盘盘米缸,拢拢还有一百多斤,三个人紧一点能熬到明年麦收。我也想了,往后,只要我和栀子爸不倒,这个家就一定能撑起来。……”

       ……

       没几天,大队里号召上水利,各家各户摊下了土方任务。姑爷身体不好,六梅把小栀子送回娘家,挑起畚箕随队里的男劳力上了开河工地。


                    四


       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六梅突然敲开了我的门,一脸焦灼的神色问道:

       “姐,栀子爸到这里来过没有?”

       “没有啊!你走这么多天,一直没有照过面。”

       “这次我走,心里一直不落实。前一阵,栀子爸整天唉声叹气,动不动就摔碗砸碟,好象魂都不在身上。我看着不忍,才顶了他。可这几天工地上一些人传,他又和水蛆虫那帮人搅上了,三天两头在镇上喝得醉醺醺的,听说上了赌场,还和一些烂污女人搞在一起。我不放心,连夜请假回来看看,门上却挂着把锁。”

       “啊——”我大吃了一惊,想起姑爷以前的行径,大队里风传水蛆虫家开了赌场的议论,相信这是真的了。

       “姐,你快陪我到水蛆虫家找找去!”六梅在屋外要哭出来了。

       我连忙穿好衣裳,和六梅直奔水蛆虫家。

       水蛆虫住在村后的小山坡上,单门独户,是个相当僻静的所在。我们赶到那里,见屋内一片漆黑,摸摸门上也上着锁。我们奇怪,贴着门一听,里面却隐隐有人声。这一下我们明白了。六梅猛地将锁一拉,那锁却是假插的,门哗拉一声开了。屋里顿时一阵骚动,立刻响起水蛆虫粗野的喝骂:“谁?深更半夜撞人家的大门!”

       我和六梅不顾一切闯进去,一看,里屋挤了一堆人,桌上一盏小油灯,小窗上用黑布蒙着,押宝盒子和钱还没来得及收。斜眼一溜,靠北墙一侧,果然坐着姑爷。他眼皮松驰,眼珠发红,赤裸裸闪着贪欲的光,见到我们,隐隐掠过一丝惊慌,又很快恢复了原状,仿佛早准备迎接将到来的一切。

       我看着心里恶心,六梅早已骂了起来:“你这个不长心、不要脸的东西,又死到这里来了。……”

       我愤愤地说:“你怎么能走这条路?你就是不看六梅,也得看看小栀子……”

       谁知姑爷一听,竟嘿嘿冷笑起来:“我看?这几年,我死巴死做,苦还吃得少?可我看到了什么?还不是等于上了一次赌场,输了个净打光。哼!这年头赌!赌!到处都在赌……”

       我没想到他会讲出这么一番话,顿觉一阵寒意袭来,骨头缝里都凉了。六梅却不管,哭骂着拉开凳子,扑过去要撕他。我连忙拦住六梅,严峻地对姑爷说:“好了,有话回家说,六梅寻了你半夜了,还不快回去!……”

       在场的人先还凶神恶煞地瞪着我们,后看到六梅要拚命,知道待下去不妙,一个个悄悄往外溜。姑爷在这样的场合和我们脸碰脸,毕竟还有点羞愧,僵持了一刻,昂着的头低了下去,讪讪地站起身,向门外挪开了脚步。

       回到家,一家人都起来了。六梅扑在婆母怀里放声大哭,闹着要和姑爷离婚;一家人齐声指责姑爷,不该不顾脸面,去做那些下流勾当。足足闹了两个时辰,婆母把六梅拉到房里,好言劝导她,说人在世上是“钉煞的秤,生成的命”,一生都是前世注定的,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家里几代清清白白,不能掀着尾巴让人家看雌雄,给别人留下话柄。最后,又劝说了一顿姑爷,就叫我陪同他们回去。

       去前村的路上,姑爷一声不吭,六梅只是抽泣,再不言声。送到姑爷家,我又好好劝慰了一阵,见他们安静多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这时,天已微微亮了,远近村上的鸡此起彼落啼鸣起来,田野上漫漫地升起了浓雾。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心里又乱又糟,想着六梅,为她难过,又为她担忧。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面的路怎么走?只觉得如眼前的大雾一样迷茫。

       第二天早晨,我正准备下河边洗衣服,前村气喘吁吁跑来一个人,进门就喊:“快!你们家六梅出事了,服了毒,叫你们娘家快去人!”这个消息就象在家里丢了一颗大炸弹,我顿时呆了,婆母顿脚大哭。我和大哥立刻丢下手里的一切,不顾命地往前村奔去。

       我们到时,六梅家已挤满了人,满屋人声嘈杂,几个妇女偷偷在抹眼泪。六梅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衫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而姑爷却不在。六梅家隔壁的金二嫂看到我,眼睛红红的告诉我:昨天我走后,六梅开始查点家中的物件,发觉米缸已全部空了,连缝纫机也不知了去向。追问之下,才知道被姑爷在赌场上输掉了。六梅一急,和姑爷拚起命来。这一次姑爷没有忍让,三年来第一次动手打了六梅,然后跑了出去。事情发生后,六梅一直哭,金二嫂还过来劝了好一会。到烧早饭时,金二嫂出来淘米,发现这边没有动静,推门进来,闻到了乐果味,才知道六梅喝了农药。……

       六梅看到我们进来,身子动了一动,把头扭向一边。我懂点医药,知道中毒未深,必须马上送公社医院抢救。可是在我和大哥扶她时,她却连蹬带踢,又打又咬起来,弄得旁人几乎不能近身。这时婆母也赶来了,在旁边一面哭一面劝,可六梅连正眼也不看她。闹了一刻,六梅依然不肯俯就,大哥火了,虎脸骂道:“不要脸的货,要死好好死,丢人现脸害什么人?走!”他到底是男人,两只胳膊一使劲,把她一挟,往门外就走。六梅两手乱舞,号啕大哭:

       “我不要脸?!是谁,把我送进这个大门?又是谁,把我送上这条路?我没给你们丢脸!我没给人留下话柄!我清清白白,为什么你们不让我走?不让我走呀……”她头发完全散了,两眼瞪得老大,声音凄厉,撕人心肺。

       正忙乱间,姑爷闻声回来了,一进门就拿起两个药瓶。我拦住他,问道:

       “你,你要干什么?”

       “不……不干什么。”他脸上没有血色,嘴唇直打哆嗦:“这药是我以前拿……拿回来的,害人……害人。”他不敢正视我的目光,逃也似的奔出后门,往后院一甩,药瓶砰然两声碎了,剩余的药液溅了一地。

       我看着他的丧魂落魄相,心里又恨又气,冷冷地哼了一声,没空和他磨牙,收拾起一些用物,一溜小跑,追上大哥,往公社医院赶去。

       六梅终于送进了医院,医生立刻进行了抢救。忙乱半天以后,六梅沉沉地睡着了。

       病房里很静,输液瓶中的药液无声地滴落着。我守着悄无声息的六梅,这才发现,她已惊人地衰老了,脸容憔悴,两腮陷塌,皱纹无情地网上了她的前额和眼角;早先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已变得稀疏、焦黄,失去了油亮的光泽。……我想起三年前那个清俊、健美的六梅,心中犹如万把钢刀在绞,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流,不禁痛切地喊道:

       “六梅,难道你真被眼下的苦难和泼来的污浊屈服了?”


                    五


       六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痊愈出院回到了家。可是春节以后,我父亲的问题解决,我却要随全家上调回城了。

       临行前,我到前村向六梅告别。她见到我淡淡的,全没有以前的那份亲热。我特地到后院看看,只见那株栀子花已经枝凋叶落,枯萎了。原来那次姑爷的药瓶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它身上,剧毒的药液残酷地毁了它的生命。

       我带着无限惆怅、无限悲凉的心情离开了六梅,离开了柳家湾,离开了这一块牵动情丝的土地。

       回城以后,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始终抽不出工夫下乡,只能从上城探亲的六梅二哥嘴里了解一些农村的现状。他说现在党中央拨乱反正,农村的政策变了,一切都在逐步变好。六梅精神也旺多了,又参加了劳动;姑爷从那次变故以后,就和那批人断了来往,最近前村办工厂,还选他当了供销员。我听着心中欣喜和宽慰,下乡的愿望也更加强烈。这一次,领导上准了我的探亲假,终于有了机会。

       进了柳家湾,一家人又见了面。婆母见我这个城里人不忌寒门,回乡省亲,又高兴又意外,竟抹开了眼泪。接着,亲房邻里、嫂子婶娘一齐拥来,男女老少、小伢妹头满满地挤了一屋。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对了,六梅,少了六梅!六梅啊,你在哪里?

       热情的婆母硬留着吃过点心后,我来到了前村。可是,六梅的门上挂着锁。正在犹豫,一个漂亮的小妹头从菜园里走了出来。唷!这不是小栀子吗?我走时她还抱在怀里,眼下都这么大了。我惊喜地抱起她,顿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清香。啊,栀子花!她小辫上端端地插着两朵栀子花呢。我连忙问:

       “小栀子,你哪来的花?”

       “妈妈去年栽的,今年开花了。”声音脆得人心里发甜。

       哦!六梅又栽栀子花了。我眼里一阵发涩,又问道:“妈妈呢?”

       “喏——”小栀子胖胖的小手向前一指。

       我顺手望去,只见那一片绿波荡漾的水田中,一群人出没隐现着,还不时飘来轻松的笑语。呵!我分明已看到了六梅,她插着栀子花,戴着斗笠,站在满田的青秧中,干净、娟秀,一身芳香……

       初夏的风暖和和,湛蓝的天明净净,我抱着小栀子,心中默默地说:

       “六梅,愿你这次栽的栀子花长得鲜活!开得长久!香得浓烈!……

       “小栀子,愿你长大时,农村的庭院里都开遍了栀子花,你再也不要象妈妈那样栽花了。……”



作者简介:

恽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汉族,江苏武进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任过中学教师和文化馆馆长等职。一九七八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小说、散文、戏剧等六十余万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麦青青》,其小说《瑞雪兆丰年》、《国药》获首届、二届金陵文学奖。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一九八五年被选为南京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爱好书法,笔名寒邨,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各类书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一九九五年任溧水县文联主席。现退休在家,安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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