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农场”的独特历史单元,或许已完成历史使命(或许本不该存在),半个世纪后,我们早已不缺粮食,“围湖造田”变成了“退田还湖”,农场的存在意义也许就是一场折腾,而最初那批无名的已头发花白的年轻人,正在悄无声息的离开。
然而故乡的记忆,农场的记忆却永远的留存在几代人的心底。我所记述的农场是洞庭湖区的农场,关于那个地方的人和事有很多可以分享。
洞庭湖的麻雀
古时候洞庭湖浩瀚无边,鸟类无法飞渡,麻雀咬着小树枝在飞,群鸟讥笑,最终只有麻雀顺利抵达彼岸,因为小树枝,就是攥紧在风暴迷途里喘息的一线生机。
跟“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里的燕雀不一样,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翅膀特硬,爪子刚劲。它们群居杂食,主要以蚊虫和水草为食,动作整齐划一,时而螺旋式飞翔时而又散做奔袭阵型。
和人类处在一起的麻雀,它们偷窃吵闹,毫不文明,不是在这块园子里捣乱,就是在那片水田里抢食,飞走之前还先给一个不屑一顾的神情。
长大的一点坏处就是会形成或认可某种偏见,譬如麻雀是四害。孩童的时候,麻雀就是一种很有生趣的鸟,蹒跚追逐是带着兴趣的探试;读初小以后,麻雀成了眼中的害鸟,此时的追逐暗含嫌弃厌恶;再大以后,麻雀很少露面,一则客观上它们的数量锐减,二则主观上它们不再引起感官兴趣,成为某种视而不见的习以为常。
所以,我总是怀念小的时候。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隔壁的王娭毑(奶奶)总是对背着书包的我说:“大学生读书去呐”、“大学生回来呐”,每一个尾音都轻微的振颤在她的鱼尾纹里,我腼腆回应着她的笑,痴痴,大学是一件非常遥远且模糊的事情。因着她的说,”大学“从小在我脑子里就成了必经之路。尽管我的父母都没有念过大学,父亲因病高中肄业,母亲患有眼疾小学未读完,但对于孩子的教育有着不可动摇的执着,信奉读书改变命运,必须读,读到不能读为止。
丁明山、李淑平、李淑安跟他们的父母(初始代)不同,他们是把鱼米农场的第一代,是幸运的一代,鱼米农场在他们的父母和他们自己手中被开垦经营成了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他们过上了父辈迁徙当年所希冀的小康生活,饥饿的记忆成了遥远飘渺的钟声。
明山和淑安能结合在一起,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残缺”,明山得过小儿麻痹症,一只手畸形,一条腿肌肉萎缩,淑安从小眼神不好。在孩子们眼里,他们的父母跟其他正常人无异。谁都不是完美的,有些人的残疾是明面上的,有些人在内里;有些人一早就得了,有些人可能会晚些得;有些人严重些,有些人不那么明显罢了。千万莫要讥笑残疾人,因为搞不清谁比谁更残疾。总有你能提供帮助的时候,也总有你需要帮助的时候。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嘉康,黝黑结实,沉稳憨厚;小儿子嘉健,瘦弱敏感,容易脸红。两兄弟相差2岁,却像差了4、5岁一样,不太玩在一起。哥哥12岁,已然像个小大人一样帮着料理各种家事,小的还像孩童一样,时常对着花树昆虫发呆。
虽然在父母看来,我跟哥哥不算亲密,但我很爱他,就像他爱我一样。比如半年前一个清早,我才迈出门口,鼻腔内热的液体滚落,喉头血腥弥漫到胸腔,一阵恶心,然后身体沉重,伴着耳鸣眼前一黑,直接栽倒下去。醒来时候已经躺在诊所的病床上,手臂上插着针管打点滴,医生已说不上啥病,鼻子塞着棉球,又吃了几支葡萄糖。爸妈在床边殷切的看着,慈爱有光。
后来无意中翻到大哥的日记(他只有半本日记,而我已经有3本,到最后他仍然是半本,而我有21本),其中有一页记录了他的恐惧:“我害怕极了,他在面前瘫软下去,看不见也听不见,我背着他就往刘医生家跑,我跑得很快,到了发现还没开门,我使劲敲门,半天没有动静,我弟弟在我背上快要滑落,我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是真的很害怕我弟就这样走了,他还那么小。后来爸妈赶了过来,刘医生也开了门,我弟也慢慢醒了过来,我觉得是我而不是他走了一趟鬼门关。……“
我被打动了,原来是大哥背我去的医院,原来他这么担心我。他一向对我不多言语,却如此在乎我,我跟他比以往亲密了。在他生日的时候,我把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交给他的时候,他摸着我的头笑了,几天后,这钱变成2本好看的日记本又回到了我手上,另外还有一本家庭相册本。
二月二,龙抬头,母亲三十岁生日,父亲到镇上的市集里买了半斤肉和2块猪大骨回来,我们一家围着小圆桌吃了一顿很美味的晚餐,白萝卜骨头汤有油花又清甜,新鲜的辣椒炒肉特别下饭,还有一碗肥瘦相宜的腊肉,解馋。爸妈都嘱咐我哥俩多喝几碗汤,说补了钙长骨架,人才结实有气力。
三月三,荠菜青。母亲一大早拔了一大捆荠菜回来,放锅里和12只蛋一起煮着。水烧开了,咕咕作响,蒸汽上窜,母亲说再煮一会。等开了锅,水色变成了深绿色,白色的鸡蛋和绿色的荠菜摆在一起真好看。母亲叫我把鸡蛋剥壳,只需敲出细缝,掰出一小片,从缺口处稍用力,蛋壳就一分为二,滑嫩的鸡蛋就落入碗中,Q弹。每个碗里都剥了3个鸡蛋,母亲端起锅子将绿色的水各哔了一小碗出来,又各撒了一勺白糖。等我们来吃时,她又向我和哥哥的碗里各赶了一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