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XIU小品文
1847年(清朝道光27年),一位名叫杨引传的文人,在苏州的冷摊上发现了一套手抄书稿,买回家一读,喜的如获异宝。于是他又把书稿交给了友人武林刺史叶桐君、秀才潘生、山人顾云樵、明经陶芑孙等过目评赏,这几位同样被书里的故事深深打动,迷醉其间。潘麐生还赋诗10首。
根据书里的记述,他们得知这本书的作者名叫沈复,字三白,也是苏州人,但到处打听,也没有人认识和听说过。直到30年后(1877年),杨引传请人出版了这本书,他的妹夫王韬大受感动而作跋,从此畅销海内,风行后世,成为惊叹了一代一代后人的夫妻爱情典范。
本书原有6卷,分别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故取名为《浮生六记》。可惜后2卷轶失,成了如《红楼梦》一样的残本。更加可叹的是,作者活着时默默无闻,死后50多年才声名远扬。这就是《浮生六记》的命运。如果当初不是杨先生慧眼识珠,恐怕它早已经淹没在了漫漫历史尘烟中。其实,它的主人命运更加不幸。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清朝乾隆28年(1763年)生于长洲(今江苏苏州),工诗画,尤精散文。从19岁起,子承父业,在安徽、江苏、浙江、上海青浦等地学做幕僚。他看到官场的勾心斗角与相互顷轧后,从此不愿入仕,后经商失败,以卖字画为生。他一生都没有摆脱穷困坎坷的命运,儿子13岁独自外出谋生,女儿早早作了童养媳。紧接着,妻子陈芸41岁病逝,父亲故去,儿子逢森18岁去世。一连串的家庭变故让沈复更加颠沛流离,先是离开家乡,远赴四川投奔友人,又辗转安徽、湖北、陕西、山东多地,重操幕僚旧业,还飘浪到日本4年多。
46岁时,沈复回首往事,再忆亡妻,忆起她的聪颖、贤惠、天真烂漫以及夫妻恩爱的点点滴滴,含泪写下《浮生六记》。这本不到17万字的小书,文笔极为朴实风雅,被后世誉为“小红楼”。沈三白和芸娘的爱情故事,还被改编成京剧、昆曲、黄梅戏,遍传民间。
陈芸是沈复的表姐,年龄比沈复大10个月,从小青梅竹马,暗生倾慕,二人又极富文采。婚后,日子虽然清贫,但他们把平凡的生活过得像诗一样,宛若一对让人无不羡慕与向往的神仙眷侣。
鲁迅说:“陈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她是中国第一美人”。
林语堂说:“芸,是中国文学史是最可爱的女人。”为此,他把《浮生六记》译成英文,传播到海外。
此书还以德、法、俄、丹麦、瑞典、日本语、马来语等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流传。世面上存在的全6卷版,已被专家证伪,后2卷是后人续写和补充的,如高鄂续写了《红楼梦》后40集是一个道理。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本书我看了数遍,每看一遍感悟都不尽相同,现选取书中经典故事适当改编整理,分享给大家。如果您看过后,对如何经营家庭与夫妻之道有所启发,便达到了我们撰写本文的目的。下面就是沈复讲述的故事:
一、《闺房记乐》
1763年(清乾隆28年),我出生在苏州一个衣冠仕宦的体面人家。当时正值太平盛世,家父在官府作幕僚,一家人住在城南的沧浪亭畔。
沧浪亭的历史非常悠久,早在五代时,它是吴越国一个节度使的池馆。北宋年间,文人苏舜钦以四万贯钱买下废园,傍水造亭筑园,因感于孟子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句,题名沧浪亭,自号沧浪翁,撰文《沧浪亭记》,还邀欧阳修作了《沧浪亭》长诗。自宋、元、明、清四朝近800年间,沧浪亭一直与狮子林、拙政园、留园占据着苏州四大园林的地位。我家就住在沧浪亭畔,苍天对我的厚爱真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
幼年时,我和金沙镇(今江苏南通市辖区)于家的女儿定了娃娃亲,8岁上她夭逝了。我后来娶的妻子名叫陈芸,字淑珍,是我舅舅陈心余先生的女儿。她和我同岁,她比我大10个月,所以我一直称她为淑姐。
淑姐从小就很聪慧,悟性也高,学着说话时,听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便能背下来。可惜她4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由母亲金氏拉扯着女儿芸和儿子克昌两个孩子长大。她家很穷,穷的四壁空立,无所依靠。芸年龄稍长后,已对织绣、缝纫等女红手艺很娴熟,常常替别人做一些针线活儿,一家三口就靠着她的十指操劳过活。供养弟弟克昌上学的费用,也不例外。
我13岁时跟着母亲回娘家探亲,见淑姐写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般诗句,对她的爱慕越发不能释怀,于是告诉母亲:“若为儿择妻,非淑姐不娶!”母亲也喜欢芸柔和的性子,便摘下金戒指作为订礼,为我们两个孩子约定了姻缘。这一年是1775年。
那年冬天,芸的堂姐出嫁,我又跟着母亲去了舅舅家。我和芸自幼青梅竹马,都以姐弟相称,所以我仍然叫她淑姐。苏州是丝绸盛地,满屋的客人都是绸装丽服,惟独淑姐很简朴,一身素淡,仅有脚下的一双鞋是新的。鞋上的刺绣极为精巧,问过,得知是她自己绣的,我才领会到淑姐的蕙质兰心不仅仅在笔墨上。
她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只是两齿微微露出,这算是相貌上略微美中不足之处。但那缠绵柔婉之态,实在是让人神消。
我向她要了诗稿来读,发现有的诗只有一联,有的仅三四句,大多零散不成篇。怎么会这样?淑姐说:“因为没有老师指点,就写成这样。要是能遇到作老师的知己就好了,一直盼着把这些句子推敲补充完整呢!”我在她的诗签上题了四个字:“锦囊佳句”。
“锦囊佳句”说的是唐代诗人李贺的典故。相传,李贺(字长吉)出门时必背一个锦囊,中途想到什么妙句,就马上记下来,投入囊中。他是继屈原、李白之后中国文学史上又一位浪漫主义诗人,有“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之说。可惜,这位写下“黑云压城城欲摧”、“雄鸡一声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千古佳句的才子,27岁便离开了尘世。
当时,我给淑姐题这四个字,只是开玩笑的戏笔,哪里会想到她后来夭寿的命运,已经在此潜伏下。芸42岁那一年英年花落,她的去世成了我一生的痛。后来我到处飘浪,还飘泊到琉球(日本)几年,也没能从悲痛中解脱出来。这是后话,容我慢慢讲下去。
芸的堂姐出嫁那天,我晚上送亲戚出城,返回时天已三更,饥肠辘辘,急于找东西吃。女婢们拿来枣脯,我嫌它们太甜。芸偷偷拽拽我的衣袖,牵着我来到她的闺房,里面竟藏着热气腾腾的粥和小菜!我高兴地正准备吃,忽听芸的堂哥玉衡在外边大喊:“淑妹快来!”芸急忙关门,应声道:“我累了,要睡觉啦!”堂哥已经挤将进来,瞧见我正要吃粥,便斜着眼对芸说:“刚才我要粥,你说吃完了,原来是藏着它,专门来招待你夫君呀!”芸羞愧难当,夺门而逃,引得亲戚们哄笑一堂。此后,我再到表姐家,她便躲将起来,怕人重提旧事,笑话她。
1780年(乾隆庚子年)正月廿二日,是我和芸正式成亲的日子。那一年,我们18岁。洞房花烛之夜,我看到她的身材还是瘦怯怯的,一如往昔。红盖头揭去,我俩四目相视,嫣然一笑。喝过交杯酒,并肩吃饭,我在桌子下暗暗握她的手腕,只感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直跳。
这就是我和芸相知相爱的过程。接下来,我以《闺房记乐》为题,分小节来说说我们婚后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们曾经有过的欢乐、恩爱以及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家庭变故。
1、夜读西厢
我结婚2天后,是姐姐出嫁的日子。当了2天新娘子的芸忙里忙外,接待着络绎不绝的亲朋好友。那天,我作为小舅子陪送新娘到婆家,到下半夜才回来,到家时已经灯残人静。我悄悄进了房间,见老女仆在床下打盹儿。芸卸了妆,还没有躺下。屋里点着银烛,她正低垂粉颈,在灯下看书,不知道是什么书让她如此入神。
我抚着她的肩问:“姐姐连日辛苦,这么晩了,为何还如此孜孜不倦呀?”芸急忙回头,起身说:“刚正想睡,开橱见了这书,便读起来,读着读着就忘了疲倦。《西厢记》是早就听说过的,今天算是得见,确实不愧是才子之作,只这描写未免太尖酸刻薄了些。”我笑道:“也只有才子,才会笔墨尖酸刻薄啊!”
老仆人催我们睡觉,我让她关门先去。于是我和她调笑起来,一日不见恍如密友重逢。伸手探她的心口,也是怦然不止,于是俯到她耳边问:“姐姐的心跳为何如此这般,像舂米一样呢?”芸回眸一笑。顿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我便将她拥入帷帐,缠绵怜爱,不知天已发白。
芸嫁过来后,侍奉长辈非常恭谨,对下又很和睦,家务事理井井有条,没有一点闪失。早晨见日头刚要上窗,便披衣起来,好像有人催促似的。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呀?芸说:“当初因为藏粥招待夫君,已传为笑柄。如今是怕公公婆婆说新娘太懒嘛!”从此,我也随她一并早起。
我们在走廊过道遇见,总要问“你去哪里?”出则同行,入则同坐。一开始怕人看见,后来便习惯了。见我一进屋子,芸便挪动身子,让我坐在她的旁边。许多夫妻到了老,还天天你嚷他叫的,互不相让,真是不理解。我和芸耳鬓厮磨,形影不离,那种爱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2、求学归家
然而,欢娱的时光总是容易逝去,转眼间新婚已经满一个月。我不得不外出求学。
我15岁时,父亲稼夫公在浙江会稽郡当幕僚,安排我到武林县的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赵先生是名望颇高的博学之士,开着私塾。我今天能执笔作文,都是拜他所赐。
结婚前,我在他那里已学了3年。后来,回家完婚,先生同意等我婚后回来,继续学业。如今,接到先生催我回去的消息,心情很怅然,怕芸会难过垂泪。她反而强装笑脸,劝我早点出发,忙着为我整理行装,那天晚上只是神色有些异常,我能感觉到。
临走时,她轻声叮嘱:“出门在外,无人照顾,此去自己要小心在意!”登船解缆出发时,正是春光明媚、桃李争妍的时节,而我却心绪恍惚,仿佛林鸟失群,天地也变了色。真是“风动江水潮,云断离人心。乱红飞尽水向东,新妻两语一别痛。”
船越来越远,见芸还在堤岸边不住地摆手,瘦瘦弱弱,若有若失,我的双眼一片模糊。
我在外地住了3个月,却像过了10年一般漫长,期间没有一天不想淑姐的。每当秋风生竹院,冷月上蕉窗,对景怀芸娘时,就幻梦颠倒,倍加思念了。
赵先生看在眼里,立即写信把实情告知家父,又留了十道文题,让我暂且回家。我欢喜的很,像守卫边疆的将士得了赦令放归故里似的。登上回家的船,心更急切了。船上的一刻钟,也是煎熬的度日如年。
抵家后,先去母亲处问过安,就直奔自己的房间。芸跑出来相迎,我们俩紧握双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真的是“百感交魂倏尔通,此时无声胜有声。两神合一化烟云,恍然不知有此身。”
3、避暑爱莲居
六月的时候,屋子里热的像蒸笼。我禀明母亲,带着芸来爱莲居避暑,隔壁就是沧浪亭。门有一个木板桥,板桥的旁边有一个临水的小亭子,名为“我取轩”。这个名字取意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意思是说,水清就用来洗冠带,水浊就用来洗足,事物的善恶皆取决于自己的本心。
檐前有一棵老树,绿荫覆在窗上,连人的脸上都映了绿。隔岸游人往来不断,这是我父亲垂帘宴客的地方。
因为暑热,芸停了针线活儿,终日只伴着我读书研习、谈古论今、品花评月。周围花开朵朵,清香四溢,小鱼在水里游弋,鸳鸯一对对浮在水上,甚为幽静。我还教芸猜谜语、猜酒令、联诗对文。
我先启句说:“携妻沧浪亭,消暑爱莲居。”芸对道:“浓荫蔽朱廊,老树掩青庭。”
我又来一句:“比肩习诗书,促膝论古今。芸马上对曰:“游鱼三五团,鸳鸯对对随。”
轩亭边的荷花开得正盛,我想起了曹植当初在西园雅集时写下的“朱华(荷花)冒绿池”,于是一口气咏出两联来:“泉涌板桥下,雅出我取轩。朱华冒绿池,人面映碧春。”
芸毫不示弱,马上也对了两联:“清斯濯我缨,浊斯濯我足。月出蝉声息,香随便风起。”
我又两联:“隔岸人喧喧,往来终不绝。闹中有此静,何妨醉三杯。”芸亦两联:“浮生有几回,恍恍一梦间,世间之至乐,无过于此哉。”
芸不善酒,强劝也不过三杯。不觉间,酒意冲怀,蝉声息下,香风便起。人世间的欢乐,又怎么能比得上此刻?
然而,哪会知道,此刻如此幸福,后来我们要经历那么多的不幸。芸竟然离我而去,一对鸳鸯成了孤零零的单只。
4、论诗赋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尊奉哪一家的文章为好?”我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韩愈)取其浑,柳州(柳宗元)取其峭,庐陵(欧阳修)取其宕,三苏(苏洵、苏轼、苏辙)取其辩;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对策文、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议论篇,可取之处不能全然举尽,关键靠各人的慧心去领会了。”
芸便说:“古文全在见识高卓、气派雄浑,我们女子学了恐怕也难以掌握。只有诗的学问,妾还有些领悟。”我说:“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诗的宗匠必推李白和杜甫,你喜欢哪一位呢?”
“论格律严谨、词旨老练,的确是杜甫独一无二,但李白的诗宛如《庄子》里说的‘姑射仙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李白的诗很浪漫,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喜爱。我并非是说杜甫不如李白,只不过是妾身私下里崇拜杜甫的比较浅,而爱李白的心更深些。”芸说。
“真没料到,陈淑珍原来是李白(李青莲)的知己啊!”芸又补充了一句:“妾还有一个启蒙老师白乐天(白居易)呢,时常感怀,只是没说出来。”
“这也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而我沈复又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这个字,怎么会如此有缘呢?”芸答:“跟‘白’字有缘,将来怕要白字连篇啦!”。
夜阑人静花气寂,我们笑的前仰后合,开怀畅笑一月西,笑声冲上了云霄。
我又问:“你既然懂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可弃可取之处吧?”芸说:“《楚辞》为赋之祖。就汉晋人来说,调高语炼者,似司马相如最好。”
我开玩笑说:“当初,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了,或者不因为他的琴曲《凤求凰》,而在于赋了?”我们又大笑方休。
5、七巧节
七月初七,是牛郎和织女在鹊桥相会的日子,江南有祈福许愿、乞求巧艺等习俗。这一天,芸摆了香炉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里拜天孙(织女)。我特意篆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妻”两枚印章,我拿朱文阳字,芸拿白文阴字,作为以后往来书信之用。
当夜月色甚佳。月照窗水波练起,扇摇飞云两影依。我们持轻罗小扇,并排坐在临水的窗边。俯视河水,波光如练;仰头见满天云彩,变幻万千。芸说:“普天之下,今日共享着一个月亮,不知道这世间是否也有别家夫妻,象我们这样情浓意致的?”
我说:“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品论云霞,或在深闺幽阁里两心相许的,也一定少不了。若要找像你我二人这样,一起诚心看月观云霞的,怕就没什么了!”
不久,烛烬月落,我们撤了瓜果,回去睡了。接下来,我再说说另外的两个节日。
6、中元节
七月十五日,也称中元节,俗称“鬼节”。芸备了小酌的酒菜,打算来一个邀月畅饮。没想到,那天晚上忽然阴云密布。芸犯了愁,对着夜空祈祷道:“如果妾身能与郎君白头偕老,就让月轮快快出来吧!”
我也觉得兴味大减,只好与芸对联句,以消除胸中郁闷。只见隔岸有萤火千万点,忽明忽暗闪在柳堤水蓼之间,密流如织。
我来了一句:“是夜层云阴如晦,邀月不得何畅饮。”芸对道:“妾若与君白头老,月应怜我照当空。”
我又说:“萤光万点隔岸明,梳织柳堤蓼渚间。”芸马上跟了一句:“西厢待月联诗句,为伊多情为伊恼。”
联了两韵后,我们就不按规矩来了,南一句北一句,随口乱说起来。芸笑得涕泪交加,倒在我怀里,不能成声了。
我忽然嗅到一股扑鼻的花香,是她鬓边插的茉莉花,于是拍着她的背,解释说:“古人认为茉莉花的外形如明珠,拿来助妆压鬓正好。却不知这花一定要沾染了油头粉面之气,才会香的更可爱。我们供的佛手果香,也要退避三舍了!”
芸止笑,说:“佛手是香中的君子,香味幽淡,只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花是香中的小人,必须借人势才能发挥,象缩肩媚笑似的不正经!”
我说:“既然如此,淑姐为什么还要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答:“我是笑你这翩翩的君子,因何会爱上我这小人呢!”
正说话间,风扫云开,一轮明月涌出,我俩大喜,倚窗邀月对酌起来。
酒还没喝到三杯,忽听桥下哄然一声,象是有人落了水。到窗边细看,水面平如明镜,什么也没有,只听见河滩处有鸭子急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向来有淹死鬼的传说,但没敢说。芸惊问:“这声音到底是怎么来的?”说完便浑身抖动。
我们急忙关窗回屋,室内灯火弱如豆粒,罗帐低垂,惊神未定。芸发起了高烧,我也病了,一起卧床半个多月。真可谓乐极生悲,这也是我们俩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啊!
7、中秋之夜
到了中秋节,我的病全愈了。芸做了半年新娘,还没去过隔壁的沧浪亭,所以我让老女仆先在那里守候,别放闲人进去。
这一天,吴地有一个风俗,妇女们不管是大门小户都要盛妆出门,结伴游玩,婆娑月下,直至鸡鸣,叫作“走月亮”。
天色将晚,我陪着芸和自家小妹,叫一个老女仆和婢女搀着。由女仆作前导,我们过了石桥进门,沿曲径前行。园里叠石成山,花木繁盛,亭子在土山的顶上。等顺台阶到达山顶后,举目四望,但见“沧浪之水晚幽幽,山亭叠石花林秀。炊烟淡去数里外,犹有晚霞焕然酬。”隔岸名叫“近山林”的地方,是地方官的会宴之地,正谊书院那时还没开办呢。
我们把毯子铺在亭中,大家席地围坐,烹茶品饮。一会儿,一轮明月升上树梢,渐觉风生袖底,月映波心,心间的杂虑爽然消逝。芸欣喜地说:“若驾一叶小舟,往来于沧浪亭下,不更快哉!”
我又想起了七月十五日之夜受到惊吓的事,于是大家互相扶着,下亭子回家。
8、双鲜酱
芸刚嫁入我家那一段时间很是沉默,光喜欢听我侃侃而谈。我常想法子引逗她,就象用纤草拨弄蟋蟀,渐渐地她也肯发些议论了。
芸每天用餐,必吃茶泡饭,尤喜“芥卤腐乳”,江南俗称此物为“臭腐乳”,还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是我一辈子最讨厌的,因此和她开玩笑说:“狗没有胃而吃屎,因为它不知道何为脏臭;屎壳郎滚粪球而化身为蝉,是为了修行高飞。你吃这臭东西,算是狗呢还是蝉?”
芸说:“臭腐乳的好处是价格便宜,而且下粥下饭两便。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你家,像屎壳郎化蝉,算飞升高攀了。现在还爱吃这个,那是因为我不敢忘记自己的出身。至于卤瓜嘛,还真是嫁到你家才初次尝到的。”我问:“依你这么说,我家算是狗洞了?”
芸一下窘住了,说:“对臭腐乳,妾不敢强逼你吃,但卤瓜你倒可以捏着鼻子略尝一尝,咽进去就知道它的美味了。这好比齐国的丑女钟离春,相貌丑而品德美啊!
我笑着说:“你这是设了陷阱,让我作狗吗?”芸说:“按郎君的说法,妾作狗已经很久了,就委屈一下郎君,试着尝一尝吧!”说着,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进我嘴里。我掩着鼻子咀嚼,脆生生的似乎很好吃。松开鼻子再嚼,居然觉得很美味,从此也爱上了卤瓜。
芸喜欢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臭腐乳,也很鲜美。或把卤瓜捣烂,拌着臭腐乳吃,还起了个雅名叫“双鲜酱”,味道奇美。我说:“这些东西,一开始令人讨厌,后来却爱吃了,想来真是不可理解。”芸说:“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9、断简残编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康熙时进士,入过翰林,名扬当时的书法家)的孙女。给她下催妆礼时,家里的首饰缺了一样:珠花。芸便把自己结婚时所受彩礼中的珠花,由我母亲转送给了她。
一旁的奴婢仆妇们为芸可惜,她却说:“身为女人,已算纯阴之体。珍珠更是纯阴之精华。我用它作首饰,克尽了所有的阳气也不好。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珍贵的呢?”
她对首饰并不看重,对一些破书残画反而极为珍惜。家里的书,凡是残缺不全的,芸便搜集编册,美其名曰“断简残编”。对破损的字画,必会找些适合的旧纸,粘补成幅;破缺的地方,请我补完整,再卷起收藏,叫曰“弃余集赏”。
她在女红、家务的闲暇,每天就忙碌在这些零零碎碎的旧书旧画里,不厌其烦。偶尔发现有片纸只言,还值得一看,便如获得异宝一般欢喜。我家的旧邻居冯老太婆,知道芸有这个习惯,时常把收来的破书烂卷卖给她。
10、月老像
芸的癖好和我相同,而且善察言观色,懂眉语。我对她使一个眼色,她马上能心领神会,无不办的头头是道。我曾告诉她说:“可惜你是女子,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如果能化身为男子,我和你一起访名山、探胜地、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这有什么难的?等我两鬓斑白之后,虽不能和你远游三山五岳,咱们附近的虎丘、灵岩山,南到杭州西湖,北到扬州平山,都可以陪你去游玩呢!”芸说。
“怕你两鬓斑白时,就出不了门,走不动啦。”听我这么说,芸笑了:“今生如果不能,那么就约定来世吧!在来世,我们可不能糊里糊涂忘掉今生这些事,来世才有趣味呢!”
我笑着说:“小时候,一碗粥的事,到如今都说不完。要是来世我俩还细谈上辈子的事情,恐怕连合眼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啦!”
芸说:“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的事。今生我们由他牵合走了在一起,来世也需借助神仙帮忙呀!现在,咱们何不画一幅月老像来祭奠感谢他呢?”
苕溪有个戚柳堤先生,名遵,善画人物。我们便请他画了一幅《月老像》:月老一手挽红丝,一手持仙杖,上头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驰于非烟非雾之中。那可是戚先生的得意之笔!我的好友石琢堂还题了赞语。
挂在室内,每月逢十五日,我们夫妇必焚香拜祷。后来因家庭多有变故,此画失踪了,也不知落到谁家了。唐代李商隐有诗云:“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们夫妻痴情起来,神灵果真能应验到吗?
11、借居老仆家
弟弟启堂娶媳妇时,我们只好让出沧浪亭的房子,搬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居住。到了新居,我给卧楼起名为“宾香阁”,乃是取“芸”的香,与夫妻“相敬如宾”之故。新居院窄墙高,开窗正对着陆家废园,很荒凉。因此,故居沧浪亭的风景,时刻让芸怀念。
我家有个老仆妇住在金母桥东,埂巷北边。她家绕屋都是菜园,编起篱笆,就当作门了。门外有一亩大的池塘。花光树影,错杂于篱笆边。这地方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旧址。房西数步远,瓦砾堆成土山,登上山顶可以远眺,地旷人稀,颇有野趣。老太太偶尔说起她家,芸听的神往不已,想去一见。
我说:“连日来秋老虎袭人,正思谋着得一块清凉之地,以躲过这漫长的白日。你若愿意去,先看定了,然后咱们再抱着被子铺盖,去盘桓一个月,如何?”芸说:“只怕公婆不同意。”
第二天,我们到了那地方,见屋子仅有两间,前后隔出四个小房间,纸窗竹榻,极有雅趣。老太太知道我的意思,欣然腾出她的卧室。四壁新糊了白纸,房间顿然改观了。于是,我禀明母亲,带着芸搬了去住。
邻居仅有老夫妇二人,靠浇灌园地为业,知道我们夫妻来这里避暑,就跑过来一番殷勤,又钓了池里的鱼,摘了园子里的菜,当礼物。我们想按市价付钱,他们不接受。芸便给他们绣了鞋子作为回礼,他们才肯接。
那会儿正是七月,绿荫浓重,池上轻风吹过,蝉鸣声盈满耳畔。老人又帮着制作渔竿,我和芸在树荫深处垂钓。日落时,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随意联句吟诵,就吟出了诸如“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句子。
不一会子,月映池水,虫声四起,我们又把竹榻移到篱笆边。老太太告诉我们酒已温好,饭也熟了。我们便就着月光对酌,喝到微醉即止。梳洗沐浴完毕,穿上凉鞋,摇着芭蕉扇,或坐或卧,听邻居老人讲因果报应的事。更漏敲了三遍,回去睡下,通体清凉,几乎不觉得是住在城市里。
我们还请老人买了菊花,在篱笆边植了一个遍。九月菊花开了,我和芸又多住了十天。我母亲也欣然来看花,一起吃着螃蟹赏菊。
芸欢喜地说:“以后哪年,应该与郎君在这里筑个小屋,绕屋买下十亩菜园,招来仆人种瓜种菜,供日常家用。郎君画画,妾刺绣,卖点小钱作诗酒费用。布衣菜饭,足以度过终身,还作什么远游的打算呢?”我对这个主意深为赞赏。
如今,我倒是有了做这个愿望的余地,可我的知己又在哪里?芸已逝去多年,往事何堪追忆?
12、乔装逛庙会
离我家差不多一里远的醋库巷,有个洞庭君祠堂,俗称“水神庙”。里面回廊曲折,多有亭园。每逢太湖神诞辰日,各家族姓都要认领一个角落,挂起套式一样的玻璃灯,灯里有宝座,旁边设茶几,茶几上摆花瓶。每家每户都对插花极为重视,因为活动期间要按华丽程度,比出胜负来。
白天的活动就是演戏,入夜各家的灯就有了参差高低之分。在花瓶间,又插了蜡烛,叫作“花照”。花色璀璨,光影游离,宝鼎中暗香浮动,如龙宫里开启了夜宴。管事的人们,或笙箫歌唱,或煮茶团坐。看热闹的人多的像蚂蚁,屋檐下只得设栏杆限制,以免混乱。
我的插花手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就被众友人请去帮着做插花布置,因而得了机会,能躬逢盛会,一睹其风采。
回家向芸一番渲染。她叹息说:“可惜妾身不是男子,去不了啊!”我说:“你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扮为男子不就可以了!”
于是,我们夫妻忙碌起来。芸把盘着的发髻放下,改为长辫,添抹了蛾眉,戴上帽子,微露鬓角,大体可女扮男装,掩饰过去了。芸穿上我的衣服,发现长了一寸半,于是在腰间折叠起来,又缝好防脱开,外身披了一件马褂。脚下怎么办?我说:“作坊里有的是蝴蝶鞋,大小脚都可穿,去买也很容易。再说,以后还可以当拖鞋用,不是挺好嘛?”芸欣然同意。
吃过晚饭,芸装扮完毕,仿效男子,拱手阔步大半天。忽然她又变了卦:“我不去啦,叫人认出来多丢人,被公婆知道了也不好。”我怂恿说:“庙里管事的,谁不认识我?就算认出来了,也不过是笑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里,我们秘密去,秘密回,她们怎么会知道?”
芸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的男人模样,大笑不已。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溜出了家门。在水仙庙游了一个遍,没人认出她是女子。也有人问我结伴的是何人,我说是表弟,于是人家拱拱手施了一个礼。芸呢?也拱拱手回了一个礼。
最后走到了一处,看见有一个少妇和小姑娘坐在宝座后面,她们是杨掌管的家眷,我们认识。芸忽然想走过去打招呼,身体一侧,不觉手按了一个少妇的肩膀。旁边的老奴婢大怒,站起来喝道:“哪里来的狂生,做这种不法勾当?”我正想着如何措词替芸掩饰,芸见情势不好,便脱下帽子,翘起脚下金莲给人家看,说:“我也是女子呀!”
对方先是震惊与愕然,随即转怒为欢,笑了起来。她们留我们夫妻二人共进茶点,之后还唤来轿子送我们回家。
怎么样?这就是我和芸的故事。如果您还想听,我继续讲下去。
13、戈园苔茸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过世的早,没有后嗣,家父就把我过继给堂伯父那一房,以延续他们家的香火。素存公的墓在祖坟旁边,每年春天,我都带着芸一起去祭拜扫墓。
家父喜欢认义子,因此我有异姓兄弟26人之多。家母也有9个义女,9个人里头,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交好。王二姑憨厚爱喝酒,俞六姑爽快很健谈。
王二姑听说墓地附近有一处名胜叫“戈园”,便要求和我们一同去扫墓。到了地方,芸见地下乱杂的小石头上有苔藓纹,斑驳好看,便指给我瞧,说:“用这个叠盆景假山,比起宣州白石来更有古风别韵。”我说:“像这般石头,恐怕很难得到多少。”
王二姑说:“嫂嫂果然喜爱这个,我来拾就是!”说着便向守坟人借了麻袋,像白鹤一样点着步子去拾。每捡到一块,我说“好”,她就收进袋子。我说“不好”,她便丢掉。
苔石碧绒茸,归家植野趣,想想都幸福。功夫不长,王二姑累得粉汗淋漓,提着麻袋回来说:“不行了,不行了,再拾可没力气啦!”
芸边捡边戏笑说:“我听说山上的果子收获时,必须借助猴子,果然啊!”
王二姑听了这话,撮着十指,追着芸挠痒她的胳肢窝。我赶忙拦住,回头责怪芸说:“人家劳碌,你自清闲,还说这种话,也不怪王妹妹要生气。”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去游戈园。时当早春,园内翠绿娇红,争妍竞媚。王二姑素来憨直,见花便折。芸便嚷道:“既没有花瓶来养它们,髻上戴多了也不好,折那么多干什么呢?”
王二姑说:“花又不知痛痒,有啥呢?”我笑说:“将来罚你嫁个麻子脸、大胡子的郎君,为你折的这些花泄愤出气!”王二姑气的怒目圆瞪,将采得的花扔在地上,拿金莲小脚拨入池里,说:“干嘛欺辱我到这地步呀?”芸连忙笑着调解,这才罢了。
14、太湖月色
吴江的钱师竹先生病故了,家父来信命我前去吊唁。芸私下和我商量说:“去吴江必然要经过太湖,我想一起去看看太湖,也出去开开眼界。”我说:“正愁一个人出行孤单,但没有什么托词啊!”芸说:“就借口说我要回娘家,郎君先登船,我随后便到。”我说:“妙,那咱们在万年桥下接头,到时候与你在船上待月乘凉,也算续上了去年中秋节在沧浪亭赏月的遗憾。”
六月十八日,早上天气很凉快,我和仆人先到了胥江(太湖至苏州的人工运河)渡口。不久,芸果然乘小轿来了,船夫解开缆绳,船离开了虎啸桥。渐渐地,湖上帆急鸥飞,水天一色。芸激动地说:“啊!这就是太湖了!今日得见天地之广阔,真是不虚度此生!想来有多少闺中女子,一辈子都未必见到此景。”闲话没说多少,风摇岸柳,船已抵达吴江了。
我下船登岸,去钱府拜奠完毕,又回到岸边,见船中空空荡荡。急问船夫,他手指着远处说:“先生没看到长桥柳荫下,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位吗?”原来芸和船家姑娘一起上了岸。
问原因,芸说:“我怕钱先生的家人到船边来,看见了我,所以上岸暂且避一避。夫君回来的好快?”我笑答:“急着回来捕捉那个逃船的人啊!”
我们笑着挽手上船,返航到万年桥下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剖开西瓜,吃了大解暑气。不一会儿,晚霞映桥,烟笼柳暗,辰星将起,满江都是渔船灯火。我命仆人到船头与船夫一起喝酒。船家的女儿名叫素云,与我喝过酒,人不俗气,便招她与芸同坐。
船头没有撑灯火,等月亮升起来,我们便开始畅饮,猜酒令。远处的渔火一闪一闪的,素云的双目也是忽闪忽闪,她听了许久,才说:“酒令我还挺懂,可是从没听过你们这种酒令,教教我吧。”芸打比喻解释,素云还是茫然不解。
我便笑着说:“女老师先停,我用一句话来比喻,她立刻便懂。”芸问:“用什么比喻?”我说道:“鹤善舞,却不能耕地;牛善耕,而不能跳舞。动物的天性是自然造就的,女老师却反着教她,不是白费功夫吗?”
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这是在骂我耶!”芸急忙发出酒令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酒一大觥!”素云豪爽,就满斟了一大觥,一饮而尽。
我说:“动手也只准摸索,不准捶打人!”芸笑着挽起素云,推到我怀里,说:“请夫君随意摸索畅怀!”我笑说:“这你就不懂了,摸索得在有意无意之间,抱着狂摸,那是田舍郎的做法啊!”
一时,二人鬓上的茉莉花,被酒气熏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飘忽,向鼻端涌来。我开玩笑说:“小人的臭味满船头了,还是两个,真叫人厌恶!”素云握拳,连连捶我说:“谁教你伸着鼻子来嗅的?”芸说:“又违令啦,罚酒两大觥!”
素云急问:“他骂我是小人,不该捶吗?”芸说:“他说的小人,也是有典故的。先喝了酒,我再告诉你。”素云也不忸怩,连饮了两大觥。
这时,芸说了我们当初在沧浪亭旧居乘凉时,谈论佛手是君子、茉莉花是小人的故事。素云听后又说:“若是这样,真是错怪他了,该再罚一杯!”说着,又干了一大觥。
“久闻素云善歌,可让我们听听你的妙音?”素云就用象牙筷子敲着小碟唱了起来。轻风江上,月影星移,渔火笙歌,烟波隐隐,漾于忽明忽暗之间。醉意便上来,我们踩着月光回了家。
当时,我寄宿在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几天后,鲁夫人私下问芸:“听说前天夜里,你女婿带了两个歌妓,在万年桥下戏耍,你知道不知道?”芸答:“有这事,其中一个就是我!”
听了芸的讲述,鲁夫人释然大笑。
15、憨园
1794年(乾隆甲寅年)7月,我的表妹夫徐秀峰从广州回来,带回一个小妾来,炫耀新妾如何美丽,请了芸过去看。芸对他说:“美自然是够美,然而韵味不见长。”徐秀峰问:“如果你的郎君纳妾,必要纳一个又美丽又有风雅的吗?”芸说:“那是当然!”
从此,芸便痴心为我物色美妾,虽然她深知当时家里也没钱办这事,但为自己的夫君主动纳妾,以彰显自家地位、延续血脉是那年头的流行时尚。为此,芸曾考虑过三次。
那时,浙江有一个名妓叫温冷香,寓居在苏州,写有四律诗《咏柳絮》,沸沸扬扬传遍吴地,有许多好事者都争相和诗以对,我朋友张闲憨素来欣赏她。
第二年(1795年)秋八月五日,家母正预备带芸一起游苏州的虎丘。张闲憨忽然来到我家,说:“我也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你做我的‘探花使者’!”于是我禀请了母亲,先行一步,约定在虎丘半塘会合。
张闲憨拉我来到温冷香的寓所。温冷香已是半老徐娘,但她有个女儿叫憨园,还不到16岁,亭亭玉立,倒真当得起“一泓秋水照人寒”这样的形容。接待谈吐之间,显得颇知文墨,有些学识。她还有个妹妹叫文园,年纪尚小。
到了半塘,我们和母亲所坐的船相遇,便叫憨园叩见我母亲。芸与憨园相见,欢喜的如同旧友,两人携手登山,同览胜景。到家已是三更,芸说:“今日终于见到了又美又有韵味的女孩子啊!刚才我和憨园已经约好,她明天来看我,我当为郎君考虑纳妾之事。”我大惊道:“这样的女子,不是金屋豪宅,是养不起的。我一个穷光蛋哪敢生此妄想!何况我们夫妻恩爱相随、情深意笃,何必要在外求妾?”芸说:“是我自己喜欢她,你姑且等着吧!”
次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殷勤接待,宴饮甚欢,期间没有一句拉拢的话。憨园离开后,芸说:“我刚才又与她密约了,她十八日来咱们家,与我结拜为姐妹,夫君应该备上酒菜好好招待。”
十八日那天大雨,憨园竟然冒雨而来,与芸进了房间良久,才挽手出来。憨园再见到我时,略有羞涩之情。芸偷偷告诉我说:“丽人已经得着了,夫君准备怎么谢我这个媒人呢?”
我询问详细情况,芸说:“先前这么秘密,是怕憨园另有意中人。后来探问过她,没有。就问她‘妹妹知道我今天是什么意思吗?’她说‘承蒙夫人抬举,真是蓬蒿依上了玉树。但我母亲希望我嫁入豪门,恐怕我难以作主,希望彼此慢慢思谋吧!’我脱下玉钏,给她戴上手臂,又对她说‘玉的宝贵在于坚实,而且有团圆不断的寓意。妹妹试戴着,就当是个好兆头’。憨园说‘聚散离合之权,总在夫人您手中把握呀!’由此看来,憨园的心已经得了,难的倒是温冷香那边,我当再想办法。”
我笑着说:“你这是仿效李渔的《怜香伴》吗?”芸说:“正是!”
《怜香伴》是清初文学家李渔的戏剧作品,故事情节是这样的:石坚的妻子到尼姑庵里进香,结识了曹语花姑娘,二人以诗文相会,一见如故。为长相厮守,接着就劝曹姑娘嫁过来,给石坚作妾。几经周折,好梦成真。
芸采取的就是戏剧里的办法,从此我们没有一天不谈憨园。后来,憨园还是被有势力的豪门夺去了。这就是芸为我第一次纳妾的事。
接下来,在《闲情记趣》里,我想说说我和芸的共同爱好,比如在盆景园艺、插花、书画、郊游等方面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