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园高中的生活和学习
上面谈到的学生生活,我都有份儿,这里用不着再来重复。但是,我也有独特的地方,我喜欢自然风光,特别是早晨和夜晚。早晨,在吃过早饭以后上课之前,在春秋佳日,我常一个人到校舍南面和西面的小溪旁去散步,看小溪中碧水潺潺,绿藻飘动,顾而乐之,往往看上很久。到了秋天,夜课以后,我往往一个人走出校门在小溪边上徘徊流连。上面我曾提到王玉老师出的作文题——《夜课后闲步校前溪观捕蟹记》,讲的就是这个情景。我最喜欢看的就是捕蟹。附近的农民每晚来到这里,用苇箔插在溪中,小溪很窄,用不了多少苇箔,水能通过苇箔流动,但是鱼蟹则是过不去的。农民点一盏煤油灯,放在岸边。我在前文中,曾说到蛤蟆和虾是动物中的笨伯。现在我要说,螃蟹决不比它们更聪明。在夜里,只要看见一点儿亮,就从芦苇丛中爬出来,奋力爬去,爬到灯边,农民一伸手就把它捉住,放在水桶里,等待上蒸笼。间或也有大鱼游来,被苇箔挡住,游不过去,又不知回头,只在箔前跳动。这时候农民就不能像捉螃蟹那样,一举手,一投足,就能捉到一只,必须动真格的了。只见他站起身来,举起带网的长竿,鱼越大,劲儿越大,它不会束“手”待捉,奋起抵抗,往往斗争很久,才能把它捉住。这是我最爱看的一幕。我往往蹲在小溪边上,直到夜深。
在学习方面,我开始买英文书读。我经济大概是好了一点儿,不像上正谊时那么窘。我节衣缩食,每年大约能省出两三块大洋。我就用这钱去买英文书。买英文书,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办法很简便,只需写一张明信片,写上书名,再加上三个英文字母“COD”(Cash on Delivery),日文叫作“代金引换”,意思就是:书到了以后,拿着钱到邮局去取书。我记得,在两年之内,我只买过两三次书,其中至少有一次买的是英国作家吉卜林(Kipling)的短篇小说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竟迷上了吉卜林(Kipling)。后来学了西洋文学,才知道,他在英国文学史上是一个上不得大台盘的作家。我还试着翻译过他的小说,只译了一半,稿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反正我每次接到丸善书店的回信,就像过年一般欢喜。我立即约上一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午饭后,立刻出发,沿着胶济铁路,步行走向颇远的商埠,到邮政总局去取书,当然不会忘记带上两三元大洋。走在铁路上的时候如果适逢有火车开过,我们就把一枚铜元放在铁轨上,火车一过,拿来一看,已经轧成了扁的,这个铜元当然就作废了,这完全是损己而不利人的恶作剧。要知道,当时我们才十五六岁,正是顽皮的时候,不足深责的。有一次,我特别惊喜。我们在走上铁路之前,走在一块荷塘边上。此时塘里什么都没有,荷叶、苇子和稻子都没有。一片清水像明镜一般展现在眼前,“天光云影共徘徊”,风光极为秀丽。我忽然见(不是看)到离开这二三十里路的千佛山的倒影清晰地印在水中,我大为惊喜。记得刘鹗《老残游记》中曾写到在大明湖看到千佛山的倒影。有人认为荒唐,离开二十多里,怎能在大明湖中看到倒影呢?我也迟疑不决。今天竟于无意中看到了,证明刘鹗观察得细致和准确,我怎能不狂喜呢?
从邮政总局取出了丸善书店寄来的书以后,虽然不过是薄薄的一本,然而内心里却似乎增添了极大的力量,一种语言文字无法传达的幸福之感油然溢满心中。在走回学校的路上,虽然已经步行了二十多里路,却一点儿也感不到疲倦,同来时比较起来,仿佛感到天空更蓝,白云更白,绿水更绿,草色更青,荷花更红,荷叶更圆,蝉声更响亮,鸟鸣更悦耳,连刚才看过的千佛山倒影也显得更清晰,脚下的黄土也都变成了绿茵,踏上去软绵绵的,走路一点儿也不吃力。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省下来的钱买自己心爱的英文书的感觉,七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一回忆起来仍仿佛就在眼前。这种好买书的习惯一直伴随着我,至今丝毫没有减退。
北园高中对我一生的影响,还不仅仅是培养购书的兴趣一项,还有更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关键性的,夸大一点儿说是一种质变。
我在许多文章中都写到过,我幼无大志。小学毕业后,我连报考著名中学的勇气都没有,可见我懦弱、自卑到什么程度,在回忆新育小学和正谊中学的文章中,特别是在第二篇中,我曾写道,当时表面上看起来很忙,但是我并不喜欢念书,只是贪玩。考试时虽然成绩颇佳,距离全班状元的道路十分近,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当状元的野心,对那玩意儿一点儿兴趣都没有。钓虾、捉蛤蟆对我的引诱力更大。至于什么学者,我更不沾边儿。我根本不知道天壤间还有学者这一类人物。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想干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朦朦胧胧地似乎觉得,自己反正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一辈子能混上一个小职员当当,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常想,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自知得过了头,变成了自卑。家里的经济情况始终不算好,叔父对我大概也并不望子成龙了。婶母则是希望我尽早能挣钱。
但是,人的想法是能改变的,有时甚至是一百八十度的改变。我在北园高中就经历了这样的改变,这一次改变,不是由于我参禅打坐顿悟而来的,也不是由于天外飞来的什么神力,而完全是由于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
北园高中是附设在山东大学之下的,当时山大校长是山东教育厅厅长王寿彭,是前清倒数第二或第三位状元,是有名的书法家,提倡尊孔读经。我在上面曾介绍过高中的教员,教经学的教员就有两位,可见对读经的重视,我想这与状元公不无关联,这时的山东督军是东北军的张宗昌,绿林出身,绰号“狗肉将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以这“三不知”蜚声全国。他虽一字不识,也想附庸风雅,有一次竟在山东大学校本部举行祭孔大典,状元公当然必须陪同。督军和校长一律长袍马褂,威仪俨然,我们附中学生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也奉命参加,大概想对我们进行尊孔的教育吧。可惜对我们这群不识抬举的顽童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三跪九叩,而是院子里的金线泉。我们围在泉旁,看一条金线从泉底袅袅地向上飘动,觉得十分可爱,久久不想离去。
在第一年级第二学期结束考试完毕以后,状元公忽然要表彰学生了。大学的情况我不清楚,恐怕同高中差不多。高中表彰的标准是每一班的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达到或超过95分者,可以受到表彰。表彰的办法是得到状元公亲书的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王寿彭的书法本来就极有名,再加上状元这一个吓人的光环,因此他的墨宝就极具有经济价值和荣誉意义,很不容易得到的。高中共有六个班,当然就有六个甲等第一名;但他们的平均分数都没有达到95分。只有我这个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是97分,超过了标准,因此,我就成了全校中唯一获得状元公墨宝的人,这当然算是极高的荣誉。不知是何方神灵呵护,经过了七十多年,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局动荡,这一个扇面竟然保留了下来,一直保留到今天。扇面的全文是:
净几单床月上初,主人对客似僧庐。
春来预做看花约,贫去宜求种树书。
隔卷旧游成结托,十年豪气早消除。
依然不坠风流处,五亩园开手剪蔬。
录樊榭山房诗 丁卯夏五
羡林老弟正 王寿彭
至于那一副对联,似尚存在于天壤间,但踪迹虽有,尚未到手。大概当年家中绝粮时,婶母取出来送给了名闻全国的大财主山东章丘旧津孟家,换了面粉一袋。孟家是婶母的亲戚。这个踪迹是我的学生加友人山大蔡德贵教授告诉我的,我非常感激他。但是,从寄来的对联照片来看,字迹不类王寿彭,而且没有“羡林老弟”这几个字,因此,我有点儿怀疑。我已经发出了“再探”的请求。将来究竟如何,只有“且看下回分解”了。
王状元这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对我的影响万分巨大,这看似出乎意料,实际上却在意料之中,虚荣心恐怕人人都有一点儿的,我自问自己的虚荣心不比任何人小。我屡次讲到,我幼无大志,讲到自卑,这其实就是有虚荣心的一种表现。如果一点儿虚荣心都没有,哪里还会有什么自卑呢?
这里面有三层意思。第一层,97分这个平均分数给了我许多启发和暗示。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分数与分数之间是不相同的,像历史、地理等等的课程,只要不是懒虫或者笨伯,考试前,临时抱一下佛脚,硬背一通,得个高分并不难。但是,像国文和英文这样的课程,必须有长期的积累和勤奋,还必须有一定的天资,才能有所成就,得到高分。如果没有基础,临时无论怎样努力,也是无济于事的。我大概是在这方面有比较坚实的基础,非其他五个甲等第一名可比。他们的国文和英文也决不会太差,否则就考不到第一名。但是,同我相比,恐怕要稍逊一筹。每念及此,心中未免有点儿沾沾自喜,觉得过去的自卑实在有点儿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儿可笑了。
第二层意思是,这样的荣誉过去从未得到过,它是来之不易的。现在于无意中得之,就不能让它再丢掉,如果下一学期我考不到甲等第一,我这一张脸往哪里搁呀!这是最原始、最简单的虚荣心,然而就是这一点儿虚荣心,促使我在学习上改弦更张,要认真埋头读书了。就在不到一年前的正谊中学时期,虾和蛤蟆对我的引诱力远远超过书本。眼前的北园,荷塘纵横,并不缺少虾和蛤蟆,然而我却视而不见了。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现在成了回头的浪子,是勤奋用功的好学生了。
第三层意思是,我原来的想法是,中学毕业后,当上一个小职员,抢到一只“饭碗”,浑浑噩噩地、甚至窝窝囊囊地过上一辈子算了。我只是一条小蛇,从来没有幻想成为一条大龙。这一次表彰却改变了我的想法:自己即使不是一条大龙,也决不是一条平庸的小蛇。最明显的例证是几年以后我到北京来报考大学的情况。当时北京的大学五花八门,鱼龙混杂,有的从几十个报考者中选一人,而有的则是来者不拒,因为多一个学生就多一份学费。从山东来的几十名学员中大都报考六七个大学,我则信心十足地只报考了北大和清华。这同小学毕业时不敢报考一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我变了一个人。
以上三层意思说明了我从自卑到自信,从不认真读书到勤奋学习,一个关键就是虚荣心。是虚荣心作祟呢,还是虚荣心作福?我认为是后者。虚荣心是不应当一概贬低的。王状元表彰学生可能完全是出于偶然性。他万万不会想到,一个被他称为“老弟”的十五岁的大孩子,竟由于这个偶然事件而改变为另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忘记王寿彭老先生。
北园高中可回忆的东西还有一些,但是最重要的、印象最深的上面都已经写到了。因此,我的回忆就写到这里为止。
在北园白鹤庄的两年,我十五岁到十六岁,正是英国人称之“teens”的年龄,也就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我的少年时代,因为不在母亲身边,并不能说是幸福的,但是,我在白鹤庄,却只能说是幸福的。只是“白鹤庄”这个名字,就能引起人们许多美丽的幻影。古人诗“西塞山前白鹭飞”,多么美妙绝伦的情境。我不记得在白鹤庄曾见到白鹭,但是,从整个北园的景色来看,有白鹭飞来是必然会发生的。离开北园后,我再没有回去过。可是我每每回想到北园,想到我的“teens”,每一次想到,心头总会油然漾起一股无比温馨、无比幸福的感情,这感情将会伴我终生。
在济南高中
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我被迫停学一年。
1929年,日军撤走,国民党的军队进城。
北园高中撤销,成立了全山东省唯一的一个高中——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全省各县的初中毕业生,想要上进的,必须到这里来,这里是通向大学(主要是北京的)的唯一桥梁。
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坐落在济南西城杆石桥马路上,在路北的一所极大的院落内。原来这里是一个什么衙门,这问题当时我就不清楚,对它没有什么兴趣。校门前有一个斜坡,要先走一段坡路,然后才能进入大门。大门洞的左侧有一个很大的传达室。进了大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东西两侧都有许多房子。东边的一间是教员游艺室,里面摆着乒乓球台。从院子西侧再向前走,上几个台阶,就是另一个不大的院子。南侧有房子一排。北侧高台阶上有房子一排,是单身教员住的地方。1934年至1935年,我回母校任国文教员时,曾在其中的一间中住过一年。房子前,台阶下,种着一排木槿花。春天开花时,花光照亮了整个院子。院子西头,有一个大圆门,进门是一座大花园。现在虽已破旧,但树木依然蓊郁,绿满全园。有一个大荷塘,现已干涸。当年全盛时,必然是波光潋滟,荷香四溢。现在学生仍然喜欢到里面去游玩。从这个不大的院子登上台阶向北走,有一个门洞,门洞右侧有一间大房子,曾经是学生宿舍,我曾在里面住过一段时间。出了这个门洞,豁然开朗,全校规模,顿现眼前。到这里来,上面讲的那一个门洞不是唯一的路。进校门直接向前走,走上台阶,是几间极高大的北屋,校长办公室、教务主任办公室、教务处、训导处、庶务处等都在这里。从这里向西走,下了台阶,就是全校规模最大的院子,许多间大教室和学生宿舍都在这里。学生宿舍靠西边,是许多排平房。宿舍的外面是一条上面盖有屋顶的极宽极长的走廊,右面是一大排教室。沿走廊向北走,走到尽头,右面就是山东省立一中。原来这一座极大的房子是为济南省立高中和一中(只有初中)所占用。有几座大楼,两校平分。
有一个颇怪的现象,先提出来说一说。在时间顺序中,济南高中是在最后,也就是说,离现在最近,应该回忆得最清晰。可是,事实上,至少对教职员的回忆,却最模糊。其中道理,我至今不解。
高中初创办时,校长姓彭,是南方人,美国留学生,名字忘记了。不久就调山东省教育厅任科长。在现在的衙门里,科长是一个小萝卜头儿,但在当时的教育厅中却是一个大官,因为没有处长,科长直通厅长。接任的是张默生,山东人,大学国文系毕业,曾写过一本书《王大牛传》,传主是原第一师范校长王世栋(祝晨),上面已经提到过。“王大牛”是一个绰号,表示他的形象,又表示他的脾气倔犟。他自己非常欣赏,所以采用作书名,不表示轻蔑,而表示尊敬。我不记得张校长是否也教书。
教务主任是蒋程九先生,山东人,法国留学生,教物理或化学,记不清楚了。我们是高中文科,没有上过他的课。
有一位李清泉先生,法国留学生,教物理,我没有上过他的课。
我记得最详细最清楚的是教国文的老师。总共有四位,一律是上海滩上的作家。当时流行的想法是,只要是作家,就必然能教国文。因此,我觉得,当时对国文这一学科的目的和作用,是并不清楚的。只要能写出好文章,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北园高中也有同样的情况,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里的教员是桐城派的古文作家,学生作文是用文言文。国民党一进城,就仿佛是换了一个世界,文言文变为白话文。
我们班第一个国文教员是胡也频先生,从上海来的作家,年纪很轻,个子不高,但浑身充满了活力。上课时不记得他选过什么课文。他经常是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大字:“现代文艺的使命。”所谓现代文艺,也叫普罗文学,就是无产阶级文学。其使命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市场上流行着几本普罗文学理论的译文,作者叫弗理契,大概是苏联人,原文为俄文,由日译本转译为汉文,佶屈聱牙,难以看懂。原因大概是日本人本来就是没有完全看懂俄文,再由日文转译为汉文,当然就驴唇不对马嘴,被人称为天书了。估计胡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普罗文学的理论,也不出这几本书。我相信,没有一个学生能听懂的。但这并没有减低我们的热情,我们知道的第一个是革命,第二个是革命,第三个仍然是革命,这就足够了。胡老师把他的夫人丁玲从上海接到济南暂住。丁玲当时正在走红,红得发紫。中学生大都是追星族。见到了丁玲,我们兴奋得难以形容了。但是,国民党当局焉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鼻子底下革命,于是下令通缉胡也频。胡老师逃到了上海去,一年多以后,就给国民党杀害了。
接替胡先生的是董秋芳先生。董先生,笔名冬芬,北大英文系毕业,译有《争自由的波浪》一书,鲁迅先生作序。他写给鲁迅的一封长信,现保存于《鲁迅全集》中。董老师的教学风格同胡老师完全不同。他不讲什么现代文艺,不讲什么革命,而是老老实实地教书。他选用了日本厨川白村著、鲁迅译的《苦闷的象征》作教材,仔细分析讲授。作文不出题目,而是在黑板上大写四个字“随便写来”。意思就是,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有一次,我竟用这四个字为题目写了一篇作文。董老师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高中国文教员,除了董秋芳先生之外,还有几位。一位是董每戡先生,一位是夏莱蒂,都是从上海来的小有名气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我并没有读过。董每戡在济南一家报纸上办过一个文学副刊。二十多年以后,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消息,他在广州的某一所大学里当了教授。
除了上述几位教员以外,我一个教员的名字都回忆不起来了。按高中的规模至少应该有几十位教员的。起码教英文的教员应该有四五位的,我们这一班也必然有英文教员,这同我的关系极为密切,因为我在全校学生中英文水平是佼佼者,可是我现在无论怎样向记忆里去挖掘,却是连教我们英文的教员都想不起来了。我觉得,这真是一件怪事。
荣誉感继续作美
我在上面回忆北园高中时,曾用过“虚荣心”这个词儿。到现在时间过了不久,我却觉得使用这个词儿,是不准确的,应改为“荣誉感”。
懂汉语的人,只从语感上就能体会出这两个词儿的不同。所谓“虚荣心”是指羡慕高官厚禄,大名盛誉,男人梦想“红袖添香夜读书”,女人梦想白马王子,最后踞坐在万人之上,众人则局蹐自己脚下。走正路达不到,则走歪路,甚至弄虚作假,吹拍并举。这就是虚荣心的表现,害己又害人,没有一点儿好处。荣誉感则另是一码事。一个人在某一方面做出了成绩,有关人士予以表彰,给以荣誉。这种荣誉不是苦求得来的,完全是水到渠成。这同虚荣心有质的不同。我在北园高中受到王状元的表彰,应该属于这一个范畴,使用“虚荣心”这一个词儿,是不恰当的。虚荣心只能作祟,荣誉感才能作美。
我到了杆石桥高中,荣誉感继续作美。念了一年书,考了两个甲等第一。
要革命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我在济南高中有两个国文老师。第一个是胡也频先生。他在高中待的时间极短,大概在1929年秋天开学后只教了几个月。我从他那里没有学到什么国文的知识,只学到了一件事,就是要革命,无产阶级革命。他在课堂上只讲普罗文学,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学,为了给自己披上一件不太刺激人的外衣,称之为现代文艺。现代文艺的理论也不大讲,重点讲的是它的目的或者使命,说白了,就是要革命。胡老师不但在堂上讲,而且在课外还有行动。他召集了几个学生,想组织一个现代文艺研究会,公然在宿舍外大走廊上摆开桌子,铺上纸,接收会员,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时聚观者数百人。他还曾同上海某一个出版社联系,准备出版一个刊物,宣传现代文艺。我在组织方面和出版刊物方面都是一个积极分子。我参加了招收会员的工作,并为将要出版的刊物的创刊号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干脆就叫《现代文艺的使命》,内容已经记不清楚,大概不外是革命,革命,革命。也许还有一点儿理论,也不过是从弗理契书中抄来的连自己都不甚了了的“理论”。办刊物的事不幸(对我来说也许是幸)被国民党当局制止,胡老师逃往上海,群龙无首,烟消云散。倘若这个刊物真正出版成功,我的那一篇论文落到敌人手里,无疑是最好的罪证,我被列入黑名单也说不定。我常自嘲这是一场类似阿Q要革命的悲喜剧,自己糊里糊涂中就成了“革命家”。同时,我对胡也频先生这样真正的革命家又从心眼儿里佩服。他们视国民党若无物,这种革命的气概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从战术上来讲,难免幼稚,但是,在革命的过程中,这也是难以避免的,我甚至想说这是必要的。没有这种气概,强大的敌人是打不倒的。
胡也频先生教的是国文,但是,正如上面所讲的那样,他从来没有认真讲过国文。胡去董来,教学风格大变。董老师认认真真地讲解文艺理论,仔仔细细地修改学生的作文。他为人本分、老实、忠厚、纯诚、不慕荣利、淡泊宁静,在课堂上不说一句闲话,从而受到了学生们的爱戴。至于我自己,从写文言文转到写白话文,按理论,这个转变过程应该带给我极大的困难。然而,实际上我却一点儿困难都没有。原因并不复杂。从我在一师附小读书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潮,汹涌澎湃,向全国蔓延。“骆驼说话事件”发生以后,我对阅读五四初期文坛上各大家的文章,极感兴趣。不能想象,我完全能看懂;但是,不管我手里拿的是笤帚或是扫帚,我总能看懂一些的。再加上我在新育小学时看的那些“闲书”,《彭公案》《济公传》之类,文体用的都是接近白话的。所以我由文言文转向白话文,不但一点儿勉强的意思都没有,而且颇有一点儿水到渠成的感觉。
写到这里,我想写几句题外的话。现在的儿童比我们那时幸福多了,书店里不知道有多少专为少年和儿童编著的读物,什么小人书,什么连环画,什么看图识字,等等,印刷都极精美,插图都极漂亮,同我们当年读的用油光纸石印的《彭公案》一类的“闲书”相比,简直有天渊之别。当年也有带画的“闲书”,叫作绣像什么什么,也只在头几页上印上一些人物像,至于每一页上图下文的书也是有的,但十分稀少。我觉得,今天的少儿读物图画太多,文字过少,这是过低估量了少儿的吸收能力,不利于他们写文章,不利于他们增强读书能力。这些话看上去似属题外,但仔细一想也实在题内。
我觉得,我由写文言文改写白话文而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顺手,与我看“闲书”多有关。我不能说,每一部这样的“闲书”文章都很漂亮,都是生花妙笔。但是,一般说起来,文章都是文从字顺,相当流利。而且对文章的结构也十分注意,决不是头上一榔头,屁股上一棒槌。此外,我读中国的古文,觉得几乎每一篇流传几百年、甚至一两千年的文章在结构方面都十分重视。在潜移默化中,在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无论是写文言文,或是写白话文,都非常注意文章的结构,要层次分明,要有节奏感。对文章的开头与结尾更特别注意。开头如能横空出硬语,自为佳构。但是,貌似平淡也无不可,但要平淡得有意味,让读者读了前几句必须继续读下去。结尾的诀窍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余味更美。
到了今天,在写了七十多年散文之后,我的这些意见不但没有减退,而且更加坚固,更加清晰。我曾在许多篇文章中主张惨淡经营,反对松松垮垮,反对生造词句。我力劝青年学生,特别是青年作家多读些中国古文和中国过去的小说,如有可能,多读些外国作品,以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和审美情趣。
我这种对文章结构匀称的追求,特别是对文章节奏感的追求,在我自己还没有完全清楚之前,一语破的点破的是董秋芳老师。在一篇比较长的作文中,董老师在作文簿每一页上端的空白处批上了“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等等的批语。他敏锐地发现了我作文中的节奏,使我惊喜若狂。自己还没能意识到的东西,被启蒙老师一语点破,能不狂喜吗?这一件事影响了我一生的写作。我的作文,董老师大概非常欣赏。他在我的一篇作文的后面,写了一段很长的批语,其中有几句话是:“季羡林的作文,同理科一班王联榜的一样,大概是全班之冠,也可以说是全校之冠吧。”这几句话,同王状元的对联和扇面差不多,大大地增强了我的荣誉感。虽然我在高中毕业后在清华学习西洋文学,在德国治印度及中亚古代文学,但文学创作始终未停。我觉得,科学研究与文学创作不但没有矛盾,而且可以互济互补,身心两利。所有这一切都同董老师的鼓励是分不开的,我终生不忘。
毕业旅行筹款晚会
我在济南高中一年,最重大最棘手的事,莫过毕业旅行筹款晚会的经营组织。不知道是谁忽然心血来潮,想在毕业后出去旅行一番。这立即得到了全班同学的热烈响应。但是,旅行是需要钱的,我们大多数的家长是不肯也没有能力出这个钱的。于是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自己筹款。
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的暴发户、大款,劝募无门。想筹款只能举办文艺晚会,卖票集资。于是全班选出了一个筹委会,主任一人,是比我大四五岁的一位诸城来的学生,他的名字我不说。我也是一个积极分子,在筹委会里担任组织工作。晚会的内容不外是京剧、山东快书、相声、杂耍之类。演员都是我们自己请。我只记得,唱京剧的主要演员是二年级的台镇中同学,剧目是《失空斩》。台镇中京剧唱得的确极有味,曾在学校登台演出过,其他节目的演员我就全记不清了。总之,筹备工作进行得顺利而迅速。连入场券都已印好,而且已经送出去了一部分。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校长的批准。
张默生校长是一个老实人,活动能力不强,他同教育厅厅长何思源的关系也并不密切,远远比不上他的前任。他实在无法帮助推销这样多的入场券,但他又不肯给学生们泼冷水,实在是进退两难。只好采用拖的办法,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后来我们逐渐看出了这个苗头。我们几经讨论,出于对张校长的同情(我简直想说,出于对他的怜悯),我们决定停止这一场紧锣密鼓的闹剧。我们每个人都空做了一场旅行梦。
以上就是我对济南高中的回忆。虽然只有一年,但是能够回忆、能够写出的东西,决不止上面这一些。可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出来了无意义。于是我的回忆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