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伦也无法慰藉的国殇(读《柔福帝姬》)

米兰lady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位网络作家。《柔福帝姬》不算她最出色的作品,但写作素材却是最与众不同。柔福帝姬是宋徽宗赵佶第二十女。靖康之变时未嫁,被掳北上。《宋史•公主列传》中记载:“柔福在五国城,适徐还而薨。柔福薨在绍兴十一年,从梓宫来者以其骨至,葬之,追封和国长公主。”

野史中另一说法是:1130年,南宋官兵在剿匪过程中,发现了一个自称是柔福帝姬的女子,将她送到了高宗面前。由于宋徽宗儿女众多,宋高宗和柔福帝姬虽是兄妹也并不熟识,于是高宗找来当年服侍过柔福帝姬的宫女和太监指认,老宫女都感觉这女子相貌确实很像当年的柔福帝姬,用宫中旧事盘问她,也能回答圆满。只是她有一双大脚,但柔福帝姬是小脚,这个女子回答:金人掳走的时候驱赶我们像牛羊一样,常年奔跑,脚自然就长大了。宋高宗也觉得有理,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女子还能叫出宋高宗的乳名。宋高宗就不再怀疑,下诏让她入宫,授予福国长公主的称号。又为她选择永州防御使高世荣为驸马,赐予嫁妆一万八千缗。此后宠渥有加,先后赏赐达四十七万九千缗。

绍兴合议后,宋高宗的生母韦贤妃被金国放归。韦贤妃说柔福帝姬已死在金国,宋高宗勃然大怒,大刑审问柔福帝姬,柔福帝姬承认自己原来是汴京流浪女,靖康之变以后,偶遇了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这个宫女说流浪女很像柔福帝姬,于是她就悄悄记住了,开始打听了解柔福帝姬的事情,后来流浪女被土匪所劫,又被官兵抓获,于是就假冒柔福帝姬。最后这个流浪女被高宗处死。

后世多数人认为这个柔福帝姬极有可能是真的,韦贤妃之所以指认其伪,主要因为韦贤妃在金国也受到了凌辱,与柔福曾共事一夫。韦贤妃担心回来后的柔福帝姬说出自己被掳后在北方被凌辱被糟蹋的各种丑事,于是逼迫高宗杀死柔福帝姬,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密。

米兰Lady写的就是这个故事。但是其中加入了历史事件的细化和她个人的想象与理解,使得这个故事成为一曲凄婉动人的亡国乱伦哀歌。而其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描写更是精彩生动而深刻。当然,因为是小说,其中尽有不符史实之处,在此仅就故事本身感慨一下。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宋高宗赵构,还是小时候听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那里边对赵构自然是各种丑化,让孩子们以为赵构是个腐败无能之辈。长大了读了书,才知道赵构其实是个才干出众的人物,若不是他力挽狂澜,宋朝八成在靖康之后就亡国了,哪里还能有南宋的半壁江山?只是因为赵构杀了岳飞,还是为老百姓诟病。其实杀人与被杀的因素错综复杂,哪里是那么是非分明的呢?这部小说如果抛开乱伦情愫,几乎可以说是为赵构“张目”的一个故事了,而且其中参考了许多史实,读来很有趣味。

赵构做皇子时不受父亲徽宗的宠爱,母亲韦氏出身低微,也不得宠,即便是皇帝给她过生日也要因为王贵妃早产而被打断,继而赵佶跑去看新生的公主不再回来。由此赵构记住了这个与母亲同日出生的妹妹——柔福帝姬。赵构十岁那年遇到柔福因缠足痛苦而泣,便帮她解开脚带,在御膳房拿东西给她吃时,厨娘的粗蠢天足使他意识到了缠足与否是划分贵贱美丑的标志,于是转而回去劝妹妹接受缠足。

宣和七年金军南侵,只知文艺和享乐的徽宗忙不迭将皇位禅让给长子赵桓。未满十九岁的康王赵构主动出使金国为质以改变自己和母亲在宫中卑微的处境,赵佶为此晋封韦氏为龙德宫贤妃。赵构出使时表现沉着勇毅,使金国怀疑他不是赵佶之子,因此退他回国。赵桓对他厚加封赏,许他策马入皇家宫苑艮岳,赵构因此偶遇豆蔻年华的柔福,以为她是宫女,暗生情愫,柔福年幼顽皮,也故意隐瞒,直到赵构欲尝禁果才表明身份。赵构大失所望,“隐隐感到他心里有某种珍视的东西还未完全绽放就已开到荼蘼,就如在金国虎视阴影下的艮岳繁华”。

靖康元年八月,金太宗再次攻宋。赵构被派去议和,柔福特地提前在龙德宫行笄礼为赵构祝福。赵构在出使途中听从宗泽劝告,决定留下有用之躯报国,后来又逃过金兵抓捕。金兵攻打汴京,赵桓派死士送蜡诏给赵构,拜他为大元帅抗金。汴京城破,皇族皆被俘北上,包括赵构的母亲韦氏和妻子邢王妃。赵构后来称帝,在出宫视察时遇到流亡的柔福贴身宫女吴婴茀,后来纳为妃嫔。此后赵构继续抗金,一个二十出头又无父兄手诏认可的新君主要管理一群良莠不齐各怀心事的骄兵悍将,其难度可想而知。他们有的彼此诋毁争宠、有的逼宫叛乱,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赵构在抗金同时要应付这些内讧,最后在战乱中绝育,此后唯一皇子也惊风而亡。

柔福逃来南方令赵构惊喜,他不遗余力地补偿柔福在战乱中所受的伤害,柔福与他也持续保持着暧昧情愫,以期影响他的施政,目的在于倾举国之力抗金、收复汴京。赵构一边享受这种可望不可即的爱情,一边也不满于柔福的政治干预,他将柔福隆重下嫁给年轻有为的永州防御史高世荣,一边重金抚慰受气的高驸马,一边又暗自为他们夫妻不和而窃喜。明知大金陈王完颜宗隽是亲宋的金国权臣、有益于和平的维持,但是因为吃醋他曾占有柔福,赵构还是施反间计杀死了他。在维持政权与收复失地之间,在保持伦常和满足情感之间,赵构艰难地平衡着,最终总是不得不为了前者而放弃后者。一生矛盾的赵构最后迫于母亲韦太后的命令,杀死柔福,虽然明知她是真正的公主。赵构一生最爱的女人是柔福,他并不爱旧日汴京的生活,然而柔福爱。因为赵构是唯一可能帮她收复河山的人,她就爱上赵构,也因为发现赵构不可能帮她收复河山,她绝望自尽。这场虐恋其实是个误会。赵构爱柔福,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父皇的宠爱、肆意的性格,都是他所不曾也不可能拥有的,他愿意这样纵容着她,像纵容一只小宠物,即便到了最后韦太后决意除掉他,他还是幻想用外形酷似柔福的红霞帔韩秋夕去李代桃僵再把柔福金屋藏娇。柔福终于看透了九哥不会爱自己胜过爱皇位,绝望自尽。而赵构得享高寿,偏安江南,终身怀念柔福。

虽然柔福是小说女主,我却很难真正同情这个苦命女子。金庸迷都说“一见杨过误终身”,这部书的定理是“一见柔福误终身”。从赵构,到完颜宗隽,到高世荣,都是因为痴迷于柔福帝姬而致终身不幸。柔福虽然身为皇帝女儿,可她的美貌属于祸水类型。多数祸水级美人是出身微贱,凭借美貌征服权力男人。而柔福一出生就在权力顶峰,所以她不需要讨好任何男人、看别人的脸色,同时又得到父母巨大的宠爱。这就注定了她的情商不可能得到良好培养,“识时务”三字在她的字典里是查不到的。习惯了肆意妄为的公主生活,不曾经历过宫廷斗争和皇位争夺,更没有任何治国齐家的艰辛经验,一朝沦为臣虏,她的心理落差比谁都大,她所不曾了解的民间疾苦和为俘为奴的屈辱,一夜之间全补上了。她不曾为国事伤神,也不曾上阵杀敌,她只是懊恼她所倚仗的强大皇朝为何突然如此软弱无能,她感情用事地认为大宋上下应该不遗余力不惜任何代价收复失地。

历史上的柔福比书里的要悲惨很多,金国的“浣衣局”就是金营的慰安所。历史上经手过柔福的男人包括完颜宗望,盖天大王完颜宗贤、千户国禄、金太宗吴乞买、汉人徐还等等。但书里的柔福自带主角光环,她很幸运,落到了权臣完颜宗隽手里,比起其他姊妹来,柔福受到的摧残和压抑较少,虽然也是性奴,但宗隽也保护和纵容了她,使得她少吃了很多苦头、少受不少屈辱。然而高傲的公主又怎会感恩敌酋的优待呢?她发现宗隽喜欢和纵容她,就一再要求宗隽帮她拯救更多姊妹。当她发现宗隽不可能爱她胜过爱自己的国家和族人,就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恨意。她当面责难那些忍辱偷生屈身事敌的皇亲国戚们,包括赵构的生母韦氏,这也直接导致了她后来被杀,其实这又何必?她自己也是忍辱偷生,生长在华阳宫歌舞升平环境中的她只跟着文艺范儿的父兄学会了书法、诗词、音乐、茶道,既没有祸国弄权的知识储备,也不具备伺机杀敌的心机谋略,甚至连羞愤自尽也做不到。她要求韦氏离开宗贤回归赵佶,要求贤福帝姬离开宗隽去找赵楷哥哥,可是她要求别人的这些连她自己也没能做到。如果不是有美貌加持,柔福这些愚蠢不合时宜的言行足够她死一百次了。宗隽怜惜和欣赏她的执着,最终故意放她逃回故国。

重新成为公主的柔福失去了对荣华富贵的兴趣,也失去了对婚恋和男人的兴趣,她唯一的梦想就是复国。为了这个梦想,她施展各种手段笼络赵构以图影响他的政治决策,然而她忽略了,她与赵构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靖康之耻以前是柔福一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但不是赵构的。汴京时代的赵构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靖康之变是国耻,却也是他的机遇,他由此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虽然这宝座并不稳当,但远胜于做康王的时候。现在要他把这来之不易的皇权当作赌注投出给一个没有胜算的赌局,只为博妹妹的千金一笑,哪个正常人会这么做呢?赵构对柔福的爱也只是欣赏她的美色、情趣和独特个性,上升不到灵魂知己死生契阔的地步,可以说,他对柔福的情感未必就比宗隽更高尚。如果柔福只是一个宫女,当日让他在华阳宫得手了,他也未必就如此心心念念了。正因为对柔福的爱是禁忌,永远得不到,才令他欲罢不能。他所期盼的只是保住现有的半壁江山,然后与柔福这样暧昧着岁月静好下去。

柔福对赵构起初应也只是性启蒙引发的另眼相看,如果没有国破家亡,柔福能正常嫁到一个好驸马,比如高世荣那样的,而赵构因为没有表现机会,只能继续做平庸的康王,那么他们这段感情八成也就就此止步了。可是因为国家危难,赵构勇于为国分忧,才引发了柔福进一步的关注和情感,后来柔福被俘,赵构则是她唯一的救星和希望,在亡国悲痛中,柔福美化和神化了赵构的形象,她其实并不爱赵构,被俘的经历已经使她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她无法感受宗隽的爱意,也无法享受赵构的宠爱,她习惯于把男人对她的爱和纵容当作鞭子,用来伤害和驾驭男人。她固执地固守着自己的优越感,在对完颜宗隽讲茶道时,那是民族文化的优越感,在对高世荣炫耀化妆品制作时,那是身份的优越感。这刻意强调的优越感背后其实是对自己身世命运飘零的深深自卑。

奥地利心理学家A阿德勒认为,一个人愈健康、愈接近正常,当他的努力在某一特殊方向受到阻挠时,他愈能另外寻找新的出路。只有精神病患者才会认为他对目标的具体表现是:我必须如此,否则我就无路可走。

柔福就是因为战乱刺激而导致的精神失常,她只是活在她自己的逻辑里,偏执地要实现自己不可实现的梦想,为此,伦常、生命、名誉都是可以牺牲的,只要能收复汴京,哪怕灭国身死,哪怕生灵涂炭,都没有关系。

其实即使收复了汴京又能怎样?她依然只能是大宋公主,所受的伤害依然无法挽回。而迎回父兄的赵构却可能不得不让位。赵构没有她那么疯狂,也不肯如此。于是柔福选择独自去死。柔福的一生可悲之处在于不懂惜福,她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但她并不在意,总是希望得到更难得到的东西,对别人提出过高要求,如果别人不能满足她,她就恼恨,就伤害别人或者自残。

她盲目地给别人做出人设,如同做出一件件衣服,不管合身与否就给人套上,她要求高世荣像忠犬一样听命于自己,要求韦氏保持高贵贞烈的一国之母风范,要求宗隽按照她的吩咐去拯救被俘姐妹、背叛金主,要求赵构举倾国之力抗金……

其实这些连她自己都做不到,她最终失望于理想的破灭,也失望于人性的无法改变。也许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已经得到了太多,让她觉得一切幻想都是可以也都是应该实现的。柔福不能明白,她的国家并非亡于金人的野蛮,而是亡于他们自己文弱精致耽于享乐的文化,九哥再英明神武也是喜欢看她缠足的,她和她的父兄也都以这文化为优越自豪。她更不可能料到有朝一日女真人会占据全中国,并被这种文弱享乐的汉文化所征服从而导致更强大外族的入侵,继而王朝灭亡。

高世荣的不幸在于他遇见柔福并且为她美色所迷,为此他愿意奉献自己的耐心和政治前途。可是婚后才发现柔福的心永远捂不热,她只爱她的九哥。高世荣没有赵构那样的权势地位,更不可能实现柔福的复国梦想,注定柔福不会爱他,甚至不可能平等待他。他的情感一开始就是卑微无望的,当他企图从暗恋自己的侍女喜儿身上寻求慰藉时,柔福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喜儿和另一个婢妾。也许她是憎恨高世荣的求婚使她不得不与赵构分离,也许她是希望天下人都能为她的亡国伤感陪葬。匈奴未破何以家为?既然国耻未雪,大家都别想过安生日子!米兰lady对于这位女主与对男主不同,只是描写其言行,却很少描写其心理活动,她没有给出柔福这些疯狂暴戾行为背后的解释,由着读者自己猜测,也淡化了读者对柔福这个人物的同情。而高世荣只是一个无辜的平凡的男子,一时失策错爱了一个他并不了解的灵魂。

大金陈王完颜宗隽是柔福被俘期间的占有者,也可以说是保护者。他喜欢个性强硬出身高贵的美女,因此将出身不高又个性柔弱的结发美妻颖真冷落致死。而他对柔福的情感似乎可算是全书中唯一比较正常的爱情。他在政治不得志时遇见柔福,被她的美貌和强硬个性所吸引,他教会了柔福对政治的思索,他命令柔福放脚学习骑马,也真正释放了柔福的天性。他的才智人品和地位其实堪配柔福,如果他们换个方式相识,比如和亲,就算柔福百般不愿,以宗隽的为人和手段也必定能打动她。可惜他们是以敌酋和女俘的身份相识,注定了他们地位的不对等和相处方式的粗暴。由于彼此为敌国,宗隽不得不杀宋人,柔福也不能不恨他。宗隽逐渐爱上了柔福,他为了保护柔福而绞尽脑汁,柔福却没有爱人的能力,也没有足够的智识理解宗隽的行为,只是恨意日深。宗隽只好成全她,放她回国。这种“你好我自好”的方式,更接近于正常的爱情吧?这一点,赵构是做不到的,他看到柔福与高世荣的表面和美还要大大吃醋呢!可是柔福才不在乎赵构的爱是否高尚纯粹,她只要赵构帮她复国。宗隽后来因为执念收集与柔福相像的女子而纳宁福帝姬为妾惨遭陷害,因为挂念柔福而出使南宋,心里还怀抱了和亲的梦想,谁知引发赵构醋意,宋人虽不善战,内斗却是行家,赵构用反间计借金主之手杀了宗隽。宗隽一世文治武功,熟读《资治通鉴》与《贞观政要》,却死于对女人的一个荒谬念头。宗隽因为颖真的出身而负心,如同柔福因为宗隽的出身而永远拒绝,也是一种报应吧?柔福说赵构在设计杀死宗隽的同时也杀死了她心中的九哥,也许她心底也是爱宗隽的吧?只是他们彼此不可能为了对方而背叛自己的家国,虽然宗隽热爱大宋的文化,但他更爱自己的国家。柔福也是,但是这样的爱情才更现实。比起金庸笔下为了爱情而背叛家国的赵敏郡主,我更欣赏柔福和宗隽这样的金枝玉叶。

婴茀是我格外同情的一个人物,虽然很多人骂她是心机婊。她的名字是柔福取的,出自《天问》“白蜺婴茀,胡为此堂”,柔福本想把这个名字留给自己。而此后二人的命运似乎也是相互替代了。作为侍女,婴茀跟着柔福学会了写字,早年在皇家水景园林金明池的龙舟争标中对康王赵构一见倾心。柔福胞兄、也是最受徽宗宠爱的郓王赵楷一直喜欢她,但她不因他有权势而依附,后来也不因其夺位失败而怜悯献身。金军兵临城下,勒索少女,柔福保护婴茀未被带走。汴京城破之前,赵桓被迫去金营议和,拉上了政敌赵楷,结果二人同被扣押。赵楷事先叮嘱管家见势不妙就接柔福婴茀出宫去郊外躲避,柔福命婴茀先走,自己想次日再去接出妹妹冲懿帝姬,结果城破被俘。因这一念之差,柔福和婴茀的命运就此截然不同。

婴茀被赵构收留为侍女,为了能陪伴赵构,婴茀冒险学会了骑马,为了能帮赵构誊写诏书,又按照他的喜好练习黄庭坚米芾的书法。孙琦造反时,婴茀跳河潜水报信韩世忠救驾。隆裕太后病重时,她是唯一一个割股入药的人。婴茀出身低微,她不得不自己创造机会去接近赵构,而赵构之所以对她另眼相看,只因为她是柔福的侍女,在得知她因为暗恋自己而拒绝过赵楷的宠幸时,赵构终于心动,拉她共入罗帏,可惜当晚赶上金兵攻占扬州,赵构受刺激而导致终生不育。婴茀此后继续任劳任怨跟着赵构,柔福回归后,她也看出了二人的暧昧,一方面暗自吃醋一方面帮忙掩饰。婴茀凭借自己的忍辱负重和勤奋谦卑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她起初只是一个暗恋赵构的普通少女,为了这份情感,她甘愿付出一切,也吃尽了苦头,然而最终明白赵构最爱的还是柔福,最敬的是元配邢皇后,直到逃命时还不忘装着邢氏金环与柔福鞋上银铃的木匣。赵楷曾经说过婴茀的容貌与柔福相比是各有千秋,赵构迷恋柔福只能说那是他喜欢的一款,并不意味着婴茀不够美。其实赵构与婴茀才是一类人,一样的勤奋隐忍胸怀大志,一样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原本卑微无名的处境。然而赵构并不欣赏与自己相似的人,婴茀在他眼里只是个模范侍女而已,这样一个唾手可得的女人,再好也不值得稀罕。得不到的女人才是最好的,何况柔福拥有他不曾拥有的一切。

所以婴茀看透之后转而追逐地位,她小心侍奉赵构,或明或暗地挑拨着赵构与柔福的关系,又暗中害死张贤妃获得了赵瑗的抚养权,配合韦太后除掉了柔福获得认可,最终登上后位。诚然婴茀对不住柔福,而且作为最终的既得利益者,她难免引起读者的恶感。可是婴茀与柔福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的现实。柔福永远活在过去,永远要怀念,要不顾一切回到过去的好日子。婴茀不是,她的眼光永远放在未来,放在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如何争取更好的结果。靖康之难是个分水岭,此前她只是一个任由命运摆布的丫鬟,此后她则是在主动与命运抗争。她主动去投奔赵构,制造机会留在他身边。爱情本身就是独占的,婴茀爱赵构,自然也希望能得到他的心。既然得不到,那就以后位作为给自己的补偿吧!婴茀自然是嫉妒柔福的,但是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利用柔福的刻薄任性和赵构的帝王多疑来略加挑拨。真正能杀死柔福的还是韦太后,而顺水推舟配合太后指认柔福是赝品,也是她献给韦太后的一个投名状,如果她不害柔福,韦后自然有别的法子,而她此后在宫内的日子必然很不好过,搞不好,她会死得比柔福还早。柔福了然她的境地,在被她指伪时当众说婴茀欠赵楷一吻。这也是一种反击吧?柔福归宋十二年,现在才揭破赵楷与婴茀的情感纠葛,而且是当众,这居心也是很明确了。

《四朝闻见录》中记载韦太后“以向尝与宪圣均为徽宗左右”,“恐宪圣记其微时事”,高宗提出立其为后,太后“无援立意”;“阳语上云“这事由在尔”,而阴实不欲”。小说里大致也是如此描写的。

面对着韦后这样一个懦弱阴狠的婆婆,婴茀也是费尽心机才得以存身。她的人缘和名声太好,赵构立她为后一是众望所归,二是故意跟母亲赌气,他恨母亲杀死柔福,既然母亲不喜婴茀,就偏要立她。婴茀的勤奋都用在了合适的地方,所以最终能给对手致命一击。

而柔福只会使小聪明和小狐媚去泄愤,她的目的和心机都是让人一目了然,效果自然不会太好。

柔福的榜样是勇烈的玉箱,然而她没有玉箱那样的智慧和胆识,只学了个不伦不类。

婴茀的榜样是出尘的兰萱,然而她没有兰萱的清雅,她是尘世中挣扎的卑微花朵,她终生未能拥有赵构最喜欢的贵族式小脚,也至死没能得到赵构的真爱。

于是她争取来了一些相当的替代品,比如皇后的封号。

皇天不负苦心人是真理,只是有时要打点折扣。

既得利益者幸福与否自然是冷暖自知,然而即便是虚假的、打折的幸福也总是聊胜于无吧?

赵玉箱是赵孝蹇的女儿,算是大宋宗室女,天赋美貌且聪敏过人,被俘后设计逃过金兵凌辱,被献给金主完颜晟,宠冠六宫,同时也遭到来自亲生父亲的唾弃。她施展计谋,引起宫斗,挑拨离间,但后果是一子死一子痴,她本想巫蛊狼主,左右大金朝政,却被棋高一着的宗隽看破,又被侍女出卖,功亏一篑含恨而死。玉箱本可成为西施一类的人物,可惜没有故国军队与她里应外合,甚至于她身边的亲友也不理解她,只有她孤军奋战,可悯的是这样出色的人物不但下场惨烈,甚至不曾遇到过一个真正欣赏和爱慕她的人。在这本书里,特别聪敏的女子,都是得不到珍爱的。这是世情之常。玉箱的可贵更在于,同样是身受敌人迫害的人,别的女性,或者逆来顺受如贤福帝姬和茂德帝姬,或者将自己满怀怨愤化作恶意指向无辜的弱者如柔福和韦氏,而玉箱却能真正报复和打击敌人,这是男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与之类似的还有被金人称为“克夫扫帚星”的宁福帝姬,都是聪明过人的女子,不过宁福最终还是免不了给人做棋子的命运。

赵匡胤兄弟征服南唐后,辱后主妻妾,耻笑后主在位时“性骄侈,好声色,不恤政事”,谁知他们的后世子孙在三百多年后重蹈覆辙且更加惨烈。赵佶是史上少有的艺术型皇帝,他自创瘦金体书法,他热爱画花鸟画自成“院体”,诗词歌赋自不必说。郓王赵楷是徽宗最喜欢的儿子,像他一样文采风流,嗜好书画,还曾中过状元。赵楷是皇子中最英俊潇洒有人气的一个,得到宫女们的倾慕和皇子们的嫉妒。他自己也是自命不凡,以为必能继承大统。他的妻子兰萱清艳无俦,性如冰雪,她是唯一能看透赵楷的轻佻浮夸的人,赵楷对她越在乎,越害怕,便越疏离,直到出使金国之前兰萱表明心迹,却是永诀。后来兰萱被俘,贞烈投井自尽。而一贯温雅的赵楷也是在多年后才知道她的结局,痛哭失声呕血。

沉重严肃的赵构喜欢的是活泼俏皮的柔福,而轻佻潇洒的赵楷喜欢的却是端丽矜持的美女,因为与兰萱疏离,加上天性风流,他处处留情,其中最令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婴茀,她的外形和性格更近兰萱。然而婴茀心仪赵构,屡次拒绝赵楷宠幸。赵楷自己最终也是破国离家,韩州守臣阿离速的女儿朵宁哥倾心于他,遂成欢好。风流才子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如何落魄,都不会耽误女色上的享受,赵佶入金国后也是又生了六子八女,他把国家折腾亡了,用来抵债的是他的妻妾女儿,他自己倒是得到了金人的厚待。赵楷这样的人,只配像乾隆一样做个太平皇帝,他未承皇位,反而免去了亡国昏君的唾骂之名,其实即使他继承了皇位,结果终不免亡国被俘。太子赵桓资质平庸却一直嫉妒着赵楷,拉着赵楷一起被俘,倒便宜了被他遣使金国的九弟赵构,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现实版。赵楷拒绝跟着柔福逃回大宋,倒是赵桓求告韦氏帮他回国,若真回国了,赵构将怎样处置他?可见赵桓确实比赵楷更加糊涂。

赵构的生母韦氏出身低微,才貌也不出众,韦氏与贵妃乔氏原本都是皇后宫中宫女,乔氏先得宠,出于姐妹情分而帮助韦氏得宠,因为运气好而生了儿子赵构,此后宋徽宗赵佶就不再搭理她,连她过生日还要经乔氏提醒。如果不是因为赵构主动请求出使金国,赵佶也不会赏赐她“贤妃”的名号。被俘之后,天性胆小懦弱的韦氏看着身边的女性纷纷或死或被污,心里只能祷告需要自己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刻晚些到来。最终,她像柔福一样幸运,仅被盖天大王完颜宗贤一人所得,且宗贤极其宠爱她,待如正妻,还依照她的意思照应赵佶。然而当宗贤同意她回到赵佶身边时,她出于现实考虑,决定留在宗贤身边,此时尴尬地遭到了柔福的指责,她认为九哥的母亲应该保持贞节。韦氏后来为宗贤生了两个儿子,她其实一生最爱风流潇洒的赵佶,然而赵佶并不稀罕她。倒是宗贤真的喜欢她,此后想方设法保护她,但是当她听说两国议和,赵构有意迎接她回国做太后,她还是起了思乡情。宗贤虽然对她好,但她不爱他,而且金国贵妇生活必定不如做大宋太后。两国邦交不稳,万一哪天宗贤像宗隽一样倒台了,她自己也是难保性命。她的思乡情怀被宗贤看破,便亲自送她回国。韦氏一生懦弱无能,但是为了当稳固这个太后确实费了不少心思,因为知道柔福回国,怕她宣扬自己在金国被污的历史,便找了假帝姬的梓宫带回,指证回国的柔福是冒牌货。赵构的元配邢氏一直与她共事宗贤,赵构本意要迎她一起回去。韦氏则以言语挑动邢氏羞愧之心,使其先行自缢,这样回国的人中再无人可以说出她在金国的不堪往事了。

这位邢王妃也真是命苦,早先嫁赵构原不为其所爱,只因纤足娇小酷似柔福才得到赵构宠爱,她的临别眼泪倒不如柔福妹妹行笄礼上的临去秋波更令赵构印象深刻。被俘时她已有孕却被宗贤喝令强行骑马堕胎,此后与韦氏同被宗贤所占,赵构在南方遥尊她为皇后显自己情义,最终她却盼不到团聚的日子。早知最终要自尽,何不早在刚刚被俘时或者小产时为之呢?那样还能落下个贞烈的名声。既然已经熬了那么多年,都要回去了,又何必去死呢?连她婆婆、小姑子尚且能厚着脸皮回去。可叹邢王妃还是太单纯了。

而帮助韦太后回国、为她出谋划策灭口的侍女杨香奴也在韦太后回国后次年新年神秘死去。韦太后曾立誓帮赵桓回国,后来违背誓言,果然应验眼瞎。这也是她所得到的唯一报应。韦太后秉承了汉人的劣根性,怯于抵抗而长于内斗,这种女人遇到真正对她们冷酷无情的男人,比如赵佶对韦氏冷落,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可是一旦遇到对她好的人,比如宗贤,比如儿子赵构,就要予取予求。她在战争中受到伤害,并非她的错,可是她没有勇气和机会去报复敌人,就把怒气转化为恶意,投射在弱势无辜者身上,比如韦氏对柔福。即便是对婴茀,因为曾看到韦氏对徽宗狼狈求情,而导致韦氏对她不满,只是因为见她能帮忙除掉柔福方才容下了她。其实柔福对潘妃、对高世荣和喜儿也是一样。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这是玉箱、岳飞、韩世忠、串珠等;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这是韦氏、金儿、赵桓等,还有柔福——虽然她心底百般不乐意,但她的所为与韦氏等人并无大区别。她的尖刻暴戾可以看作是饱受磨难之后的变态反应,但又何尝不是既得利益者的残忍寡恩?

宋朝在中国历史上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灿烂文明,也有着汉民族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柔福帝姬》讲述了这段屈辱历史中的女性悲剧。对于宋高宗是否应该如书中柔福所期望的那样不顾一切去抗金,各路专家有不同见解,有人说赵构是逃跑皇帝,也有人说赵构保全实力才得以延续赵宋统治,但是大家共同看法是,以当时的宋朝实力和政治局势,赵构要想收复失地是基本不可能的。乱世之中,人性也面临了巨大的考验。小说中赵构的沉稳内敛演变成阴险怯懦,柔福的活泼直率演变成刻薄刁蛮,韦后的安分柔顺演变成自私歹毒……真正保全自我的倒是那些亡国身死的人,而那些活下来的人格扭曲的人,即便是伤害了别人也无法因此得到快乐。这本书不仅仅是给人讲述了一个悲情的恋爱故事,更多留给人的思考是,当灾难来临时,应该如何面对,当灾难过去了,应如何抚慰自己和他人,失去的是否值得追回,追求的是否值得拥有。苟且偷生与匹夫之勇哪个更不可取?你梦想的东西值得你付出多大的代价?你拥有的一切是否值得付之一炬去换取一个光明而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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