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古人有约——温庭筠和鱼玄机(十四)

唐朝盛世风流,不缺才子,不乏佳人,也流传着不少动人悱恻的爱情传奇。而在大唐的诸多奇女子当中,鱼幼薇,绝对是个中翘楚,她的那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流传千余年,广为后人传诵。

像鱼幼薇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在热情奔放的唐朝,自然是有不少的追求者,但是在她的心底,却始终惦念着一个男人,这个人是她的老师,是与李商隐齐名的花间词祖师——温庭筠。

他们的故事,在长安的风月中就像烟花的绽放,流光溢彩之后,归于黑夜,只留下深深的遗憾以及无尽的叹息。

“嗟尔幼志兮,长歌怀采薇”。——鱼幼薇的名字就来源于《诗经》中的这首《采薇》,也注定了她的诗心天成。

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五岁可颂诗百篇,七岁能出口成章。十岁时,“鱼幼薇”的诗名就传遍了整座长安城。

可惜,鱼幼薇的出身低微。父亲是一个落魄秀才,饱读诗书却抑郁不得志,在她未满十岁便辞世而去。父亲的去世,让鱼幼薇母女的生活雪上加霜,母女俩只能靠给平康里中,那些烟花柳巷的娼妓缝补衣服勉强度日。

鱼幼薇十岁的时候,她的生活出现了转机。那一年的暮春时节,平康里的桃花一树一树地落,一个大耳、肉鼻、阔嘴、貌似钟馗的男人,出现在了鱼幼薇破败的家门前。这个男人,就是名满京华的才子温庭筠。

温庭筠,字飞卿,是唐初宰相温彦博后裔。他文思敏捷,精通音律,诗词兼工。诗与李商隐齐名,时称“温李”;词与后来的花间词宗韦庄齐名,并称“温韦”。

温庭筠的大名,鱼幼薇早有耳闻,这位大诗人是平康里青楼中的常客,不少的名作都是他在平康里的“温柔乡”中写出来的。鱼幼薇也曾见过他被人追捧的模样,无数文人雅士、绣衣美人,毫无风度的挤作一团,就是为了能和他攀谈几句。

所以,当这么一位重量级人物,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时候,鱼幼薇感到有些不真实。可温庭筠却温柔的说,自己是慕名而来的,只是想见见那个传说中的“天才少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鱼幼薇看着这个男人,心底忽地生出了一种感觉:这个男人将是她的救星,这一世的繁华都会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而尽收在她的眼底。

温庭筠将鱼幼薇带到了杨柳依依的江边,他目光望着远处婀娜多姿的柳枝,俄顷,便转过身来,微笑着请鱼幼薇即兴赋诗一首。

鱼幼薇略做思索,一首《赋得江边柳》脱口而出: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细细读来,再三回味,温庭筠惊艳不已。一个十岁少女做的诗用笔如此老到,遣词用语,平仄音韵,意境诗情,皆属上乘。于是,温庭筠收鱼幼薇为徒,传授她诗文,为她指点诗作。两人既是师生,亦是知己。

寒来暑往,婷婷少女鱼幼薇在温庭筠的细心照顾下情窦初开,她看温庭筠的眼神中早已不知不觉充满了爱意。爱是藏不住的,温庭筠又岂能不知,可是他不敢轻易地收下少女那清澈晶莹的情谊。

温庭筠是自卑的,他虽然才华横溢但相貌丑陋。别人都取笑他“铁面虬鬓,相貌奇异”,甚至有了一个叫做“温钟馗”的诨号。更何况温庭筠年长鱼幼薇30多岁,他看着正值芳华,美艳多姿的徒弟,自觉无法与她相配,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于是,温庭筠更加留恋烟花柳巷,他与风尘女子厮混,表现得浪荡多情,只是不想耽误了心中视若珍宝的女子。

唯恐情多累美人,幼薇14岁那年,温庭筠离开了长安,远去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

乍然离分,幼薇顿时陷入无限的思恋和惆怅中。每逢深夜,月挂高空。鱼幼薇独自一人坐在庭楼之上,只闻得蛩声鸣鸣,她拨动琴弦,一曲罢了,点点相思泪洒在纸上,化作了《遥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温庭筠接到信后,一读再读,诗中委婉的思念之苦,令他动容。他是多想马上提笔挥毫,表达自己同样的思念。但左思右量,他始终没有迈出勇敢的一步。

面对温庭筠木讷的表现,鱼幼薇十分哀怨,但却无从发泄。一日,她听闻温庭筠新作了一首诗《晚坐寄友人》,便也写了一首《冬夜寄温飞卿》相和。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就这样,鱼幼薇任凭思念煎熬成药,深陷对温庭筠的暗恋不可自拔。爱而不得的她,只能在一次次诗词唱和中寻求一丝慰藉,她作《卖残牡丹》,温庭筠作《题鄠杜郊居》、《春尽与友人入裴氏林探渔竿》,这样作诗相和的默契,延续了整整一生。

唐懿宗咸通元年,新皇初立,温庭筠为了仕途重回长安。再见鱼幼薇,温庭筠觉得她明艳不可方物,风采更胜当年。

师徒二人久别重逢,常常结伴游览。一日,两人来到城南崇贞观中游览,正碰到一群意气风华的新科进土在观壁上题诗留名。鱼幼薇也在观壁上题了一首七绝,请老师指点:

云峰满月放春情,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可谁知,她的才情与心意没有得到温庭筠丝丝回应,却打动了在场的新晋才子李亿的心。

新科状元李亿是江陵名门之后,他一直倾慕幼薇的才华,想与她相识。温庭筠见李亿相貌堂堂又才华横溢,心里想着这或许是鱼幼薇理想的归宿。于是,在温庭筠的引荐和撮合下,鱼幼薇最终听从师命,穿上了鲜红的嫁衣,嫁给了李亿。

新婚燕尔,这位绮年玉貌的少年郎呵护着自己才貌双全的爱人,经常带她出席各种文人雅士的聚会,他总是充满爱意的称她“夫人”。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亿早已有正妻裴氏,裴氏是一个善妒的女人,她听闻丈夫有了新欢,怒气冲冲赶到京城,将鱼幼薇毒打了一顿,更逼迫李亿写下休书。李亿退缩了,他仓皇将鱼幼薇安置在京郊的一处寺庙,许诺日后再来接她。

三年时光飞逝,鱼幼薇等啊等啊,最终等来的只有李亿携爱妻远赴扬州当官的消息。她情意绵绵的诗篇终究换不回无情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裴氏父亲位高权重,李忆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妾而断送自己的锦绣前程?

长夜无眠,鱼幼薇想起自己的感情之路,暗恋温庭筠却没有结果,嫁给李忆又遭到欺骗和抛弃,痛苦万分的她写下了一首诗,这就是后来传诵千古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温庭筠读过此诗后,痛心不已。唯恐情多累美人,可美人终究为他所累。

长长来路。命有玄机。长安此后再也没有一个名叫鱼幼薇的女子。不过,长安城郊的咸宜观里,多了一个名叫鱼玄机的女道士。

观名咸宜,老少咸宜。鱼玄机经历了一次次感情的失意,心灰意冷之下她大张艳帜,纵情声色,在门上写下“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帖子,不为对诗,只为寻欢。

道观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道观之内是她与无数文人雅士和风流公子的风月韵事。

一名叫做陈韪的乐师慕名而来,此人相貌魁梧,才情极好。几番逢场作戏后,陈韪成为了鱼玄机的新欢。鱼玄机与之相伴,写下了“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的诗句。

不过天下男子多薄情,一个乐师又如何能够免俗?陈韪背地偷腥,和鱼玄机的侍女绿翘有了私情。

绿翘灵慧狐媚,青春正盛。面对主人的指责,绿翘反而讥笑起鱼玄机年华衰老,注定被男人抛弃。鱼玄机不禁想起自己一再遭遇男人背叛的宿命:温庭筠将她丢给李忆;李忆舍她于新婚;今日,陈韪再度将她摒弃在道观。这仿佛是她无论怎么也翻覆不出手心的结局。

原来她这一生,似乎注定是留得住男人赏春,无法让他们为春停伫。妒火和绝望如毒素一般,瞬间渗入了鱼玄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盛怒之下,她失手挞死了绿翘。

惊慌失措的鱼玄机匆忙把绿翘的尸体掩埋在花架下,但最终还是在一次宴席中被一位宾客发现。鱼玄机锒铛入狱。

《唐律》规定:“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绿翘为婢,玄机为主,失手杀人,罪不至死。可是鱼玄机却被判秋收问斩?只因她案件的主审官,是旧日追求她,但她却看不上的裴澄。

这年她还不满26岁。断头台上,刀光闪过的那一霎,鱼玄机仿佛又回到那年暮春。长安城里的桃花落了一树,那个男人目光温柔地对她说:“在下温庭筠,来此拜访长安女诗童鱼幼薇。”

当鱼玄机的死讯,传到温庭筠耳中的时候。头发斑白的温庭筠老泪纵横,他有悔恨,也有惋惜。于是,鱼玄机成了温庭筠心口的朱砂痣,眉间的痛。

每当吟诵那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他都会想,若是当初不惧世俗,勇敢许她一世长安,或许将是另一番旖旎光景。

最怕人间无情事,终是意难平。鱼玄机名传千古,但生平终究不见正史。轰轰烈烈的一生,只在文人墨客的笔墨里留下片纸只字。

元代辛文房撰《唐才子传》,这样盛赞她风光霁月的才情和美丽:“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乃致意于一吟一咏……其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色倾国,才惊世,天下女子,不过尔尔。后人叹曰:“使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鱼玄机和温庭筠,以华丽开场,以悲剧收场。尘世匆匆,若是遇见了倾心的人,请一定不要掩埋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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