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聂府上下欢闹不已,宾客满堂,就连庭院中都已摆满宴席。明月下,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觥筹交错中,忘却了一切的烦恼。
唯独只有她,心情繁复不安!
新房中的红烛,已燃了一半,烛火轻轻摇曳,宛如少女羞涩的双眼,不自然地闪动着。青莲坐在床沿,头戴彩冠,垂下的璎珞,遮住了她的脸。像所有新娘一样,她低垂着头,紧张得连摆在大腿上的双手都有点不自在了。她脑中一直在想着,嫂嫂们几天以来,一直在跟她讲的关于男女之间,洞房夜的那些事。二嫂甚至还送了一本春宫图册给她,青莲只翻开看了一眼,立刻就合上了,脸却已红得像一个熟透的柿子。
男欢女爱的那些事,她已听了许多,对于新婚洞房夜,她既有好奇探索的欲望,又觉得紧张不安。可她心中最向往的,并不是这种父母媒妁安排的婚嫁,而是情人之间的那种相恋和幽会。
“那种幽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青莲模糊地想象着。随后,自然就想到了她的丈夫。
这个男人,将会和她相伴一生。而在今天之前,她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她只知道他叫聂云展,曾经娶过妻子,但妻子在一年多以前已经过世了。媒人还说,他虽然是名武夫,却是个少见的多情男子。这点对青莲来说,又多少有些美好而朦胧的想象。
明月半隐云层,夜,渐深。
屋外的喧闹声似乎已静了下来,门外传来了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才推门而入。
看见他走进来,青莲更紧张了,头垂得更低。她又想起嫂嫂特别交待她的话:“这位聂公子曾有过婚配,你可是黄花大闺女,洞房那夜,你得……”青莲愈想愈感到浑身发热,但又禁不住不想。
聂云展反手关上了门,又停留了片刻,才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不敢看他,但已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就像一炉火移到了她的近前。这炉火,竟还带着阵阵浓重的酒味。闻到这味道,青莲似已有些醉了。她悄悄地看着聂云展向她伸过来的手,分开了遮在她面前的璎珞——好大的一双手。
她已感到这个男人在盯着她看,用一种灼热如烈火的目光盯着她。可是,她仍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你怕我?”
青莲听到他那浑厚而又充满男性魅力的声音,身体已有些微微发颤。她两眼望着自己的双脚,用力摇了摇头。
她听到了他的笑声。明明很爽朗,可细细听来,那笑中似乎又略含她意会不到的情感。
“你很美!”
聂云展轻轻摘下了她头上的彩冠,在她额头一吻。接着,又除去了她的外衣。他那双大手所经过她身体的部位,都变得格外温暖起来,每一处都像是浸在了暖池当中。
那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已渐渐将她全身都围裹了起来。青莲紧闭着双眼,脑中想着嫂嫂们讲的话,身子酥软地向床上倒去。他的手已触及到了她白如凝脂的肌肤,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她的肌肤光滑而柔软。青莲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不自觉地发出“嘤咛”一声娇嗔。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占了我的床?”
那声音凶狠而又愤怒,黑夜中听来,分外尖锐刺耳。青莲还未反应过来,“啪”地一声,她的脸上已挨了一记耳光,痛得她立刻睁开了眼来。只见床前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一头黑发挂到了腰际之间。她还没看清这个女人的长相,又一个巴掌向她扇了过来。这时,聂云展已一手接过了那女人扇过来的巴掌,挡在了她的身前。
但立刻,聂云展就松开了那女人的手,像是生怕会把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给弄疼了一样。青莲正不知所措,一脸茫然,又看到聂云展向那女人摇了摇头,忽然叹了口气,道:“燕儿,别这样……”
“哼!我要真是想怎样,她现在还会在这里么?”
突然间,听到那女人的声音,青莲也不知为什么,竟觉得那声音还十分动听。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到底又是谁?
聂云展忽然垂下了头,声音也变得很低:“你也知道,这桩婚姻……并不是……我做主的。”
“那好,你现在就把她赶出去!”
“这……怎么可以,今晚……是我的……”
聂云展的话并没有说话,那女人豁然转过身去,似乎带起了一阵阴风,令青莲竟感到了一股寒意。连烛火,也突然变得摇曳不定,气若游丝,仿佛即将熄灭了一般。
“你可知道,为了见你,我要冒多大的风险,要遭受怎样的谴责,我……”那女人忽然幽幽地呜咽着,声音听来令人肝肠寸断。
青莲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将聂云展拽过身来,盯着他:“你……她,到底是谁?”
聂云展却不敢和青莲对视,眼睛望着另一边,缓缓道:“她……是我的妻子。”
青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么?原来,你是骗人的……你……”
青莲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感到手上一阵刺痛,她拽着聂云展的手立刻垂落下来。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像风一样,突然就到了她的面前,恶狠狠地盯着她:“你竟敢对我丈夫无礼?是不是不想活了?”
青莲顿时吓得面无血色。那女人并未向她动手,可她顿时觉得全身都笼罩在了惊恐之中,连心脏都已跳到了嗓子眼,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从未有过的森寒之感。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的视线也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虽然那女人近在眼前,可青莲却完全看不清她究竟长什么样。
“燕儿……”聂云展立刻变得出奇地紧张,“别这样……娘子,求你了,不要……”
那女人对他的话似乎言听计从,突然之间,她又回到了原来站的地方,背着身,口中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聂云展也发出了叹息声,却不知是因为紧张过后而松了口气,还是对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
青莲这时看起来似乎已恢复了镇定,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隐隐又觉得,刚才好像连魂魄都快脱离自己的身体,呼吸都已感觉不到了。心中仍有一种惊惧莫名的余悸。
聂云展望着青莲那仍是苍白的脸色,紧握着拳头,又望了一眼那个女人的背影,伸出手向她一指,又缩了回来,垂着头:“我没有骗你,她确是我的妻子。只不过,她……不是人,她……是鬼……”
夜,更深。
新房中的烛火明灭不定,红烛边缘的蜡油如泪水般滴滴落下,落在梨花木桌上,叠成了奇形怪状的一堆。青莲始终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可她始终能感到屋子里面的一股寒意。
她是鬼?
“他的妻子在一年多以前过世了……”
“那聂云展是聂府的独子,一脉单传。他为人正直,生性豪放,年轻时喜欢行走江湖,直到三十岁才回家成婚。但因妻子早逝,并未生得子女……”
“所以啊,聂老爷为了聂家能够接续香火,特意定了这门亲事……”
青莲的脑海中不断在回想着,她的身子在颤抖,背脊在发凉,整个人都已陷入了极度的惊骇之中。可是,她仍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鬼。之前扇在她脸上那一巴掌,此刻仍旧隐隐发痛,鬼怎么看来和人一样?
她看着那女人的背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泪水却不自觉地已从她眼眶里涌了下来,脸上的妆容早已花了。他口中的燕儿,他的妻子,究竟是人,是鬼?
只有聂云展知道。因为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他是多么爱他的妻子。
他们本来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也是在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两个人。但妻子忽然因病而亡,作为丈夫的他悲痛欲绝。他根本无法接受爱妻突然离去的事实,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就像被一把巨大的铁锤击倒在了地上,瞬间变成了一滩烂泥。他神形俱灭,日思夜想全是他的妻子,特别是在夜里,在夜深人静以后。
突然有一个晚上,他已死的妻子悄然出现在了眼前,不是幻觉,也不是噩梦。他那美丽温柔的妻子,同样也深深思念着自己的妻子,真的来了。
那是真正的幽会——来自与幽灵的约会。这种美妙而又神秘的感觉,根本无从形容,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得到。
久别胜新婚。他的妻子几乎每晚都会来,冒着幽冥地府的谴责,牛鬼蛇神的拷打,来到人间与他私会。他每晚都足不出户,带着激动而又不安的心情,在这里等她,在这宛如非人间的地方和她相会。一切,都和生前毫无二致。她虽然是鬼,却比人还深情。他虽然是人,却始终眷恋着鬼的柔情。
这是他们俩的秘密,这个秘密,本来只有他们知道。可是现在,却多了一个新娘……
聂云展痛苦地抱着头,已没有勇气再看这一人一鬼。
“如果不是公公定的这门亲事,你会不会娶她?”女鬼突然问聂云展。
“不会!”
如果不是为了孝道,不是为了延续聂家的香火,聂云展根本不会答应这门亲事。至少,在他见到这个新娘子之前,自己确实没有想过再娶妻的事。
“好,只要你亲口承认,你不爱她,我答应你绝不会伤她分毫。”
听到这话,青莲立刻又想起刚才那种可怕的惊恐之感。她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冷气,那股凉意,瞬间就已传遍了全身。
聂云展长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青莲,又望着他的妻子:“她是我聂家已过门的媳妇,我不知道今后会不会爱上她,但是,我对你的爱始终不会变,也没有人能够代替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女鬼的声音突然变得忽远忽近,捉摸不定,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是在抽咽,令人听来,觉得分外凄美:“至少……你现在还没有为她,而改变你的毛病……”
她知道她的丈夫从不对她说谎。她或许也能够理解,丈夫绝对可以有再娶妻的理由,但是……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了鸡啼声。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慢慢地,她转过身来,望着聂云展和青莲,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但光芒随即消散,双眼立刻就已失神,变得一片茫然,就跟死人的眼睛一模一样。鸡啼声再次传来,她已消失了,就在这两人的注视之下,突然消失。
青莲终于相信了,那是他的妻子,她不是人,是鬼。但就在鬼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青莲也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那个叫燕儿的女鬼,真的好美!
燕儿晚上偶尔还是会来,青莲已不再怕她。而且,她总算能够明白,那种幽会的感觉了。她不仅不嫉妒,相反的,却有一种莫名地羡慕之情。
聂府晚上似乎会闹鬼这件事,已不知不觉被传开了。一位道士经过聂府,告诉聂云展如何辟邪,甚至要帮他驱除那个鬼怪,让它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但聂云展却把那道士赶走了,虽然是鬼,可毕竟是他的妻子。就算被人说这里乌烟瘴气,他也不愿搬走。因为这里,毕竟是他和妻子幽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