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犁春雨

                                张如

        深夜,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人会被吵醒——雨声,怎不惊梦,又似宜于安眠——春雨都下了,不睡咋的——至少,农民这样想。寒凝大地,千里冰封后的第一场雨,标示着春到了——人在楼上,倚窗,听不到鸟叫声。

        生活在街市间的人们,从蜗居室内,到迈步郊野,脱却冬装,寻春踏青,兼喜雨洗刷灰尘雾霾,净化空气。心灵也舒张开来。恼人的是出行要湿了鞋子,脏了车。

        乡间的人,喜雨更甚。春夜喜雨,非虚指。不止喜雨,雪也喜。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是北方的农谚。雪,离农事还远,但深涉稼穑的人们,最懂得冬与春的关联。雨,滋润大地,沐浴生民之功,与土地最近的人们,仰天俯地,未敢忘怀。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雨不啻是禾麦的天恩。

        一场雨,墒情正好,正宜开犁。松软的土地,老牛拉犁,后面的扶犁人,头戴草帽,执鞭吆喝,土哗哗的翻过,地气扑鼻。所谓接地气,多是打比方。和扶犁人,你就不要谈接地气了。戴草帽,或是还在烟雨中,或是春阳下,一帽遮。有经验的把式,深浅合度,犁沟笔直,回牛转折,娴于提挈。牛,奋力前行,人,亦步亦趋。得体合式。开犁,是开春的直接标志。有人说这是一副春雨图、烟雨图。这是文人画家笔墨下的矫情。春风烟雨中,常凝注着苦辛。这形景,少年萦怀,多年不去。

        我于字纸之间,常常讲究横平竖直,句读整齐,用力审慎,未敢稍稍懈怠。想必是受到昔时过眼的暗示,深植于心。有所谓笔耕,这话讲得恰切。笔者乃是耕者。

        春节回乡,是冬春交接时,往往不能亲见农耕事。来去匆匆,过得正是“闪年”,驻足田间地头,畦垄畎亩间,有喷灌设施兀自伫立,像是博物馆里恐龙的化石。近在目前,又觉得遥远。不是仳离桑农,而是衣食丰盈中,会在心里淡化它的功用。今春开犁,机械化已根植于土地,老牛已渐行渐远。当然,机械替代畜力已有年。然而在物质还不丰富的岁月,那图画中潜藏着对食物的渴望,一犁春雨,恰是最大的慰藉。

        春雨下到恰到好处,才好下田。大雨,就在屋檐下,听雨声。风声雨声雷声,雨声最好听。毛毛雨,近似无声,天公唯唯诺诺。大雨刷刷声,是痛快的宣泄。小雨淅淅沥沥,拉家常。鸡淋湿了羽毛,独立着一只脚,静穆地站成一排,在屋檐下。眼睛茫然望着不远处。我会望向远方的迷蒙处,但其实也望不远,但比鸡望得远。鸡的视线不出院墙。

        少时往往会在这时捧一本书,读。但想想那时也实在是附庸风雅。对于一个少年,没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但比起这大自然的宏大壮观气象,书,实在比不上,在此时。不过,张潮论读书的季节,说,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那,春天读什么?——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但没说在春雨中读。我意,读诸集宜夜,夜读其心也静,如果在春天的话。我那时还不知什么经史子集,是功课的书,远没有集部之类好读了。但如果不读那时的书,现在读“集”也不行。其实读书和季节没一毛钱关系,想读,什么时候都可以读。不想读,就不说这个话题了。即使经史子集也如此。但张潮偏是一个感觉的艺术家,而且很精微。这就是难得的人才了——这话似应在别处说。不过,牵强些说,如果把少年比作人生的春天,那时所读之书,应似春雨。春雨浸润好了,春华秋实。少年,春天。青年,夏天。中年,秋天。老年,冬天。人生的四季和自然的季节可比。春天一犁雨开张,吉兆。我喜雨。不,是水。

        春雨里,有人在屋里喝酒。不知道是喝着酒高兴,还是为了雨高兴,或者为了因为下雨得闲喝酒而高兴。怕雨停——天大了,不由人。一犁春雨,满屋酒香。这种酒局,叫“过阴天”。耕者自是如此。不稼不穑者也要在阴天喝酒。你喝酒与阴不阴天有甚干系?这是天大一个借口。酒鬼喜阴雨。张潮又说,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是的,是的,草木零落,美人迟暮,秋风秋雨愁煞人,最易悲秋——有的说,女人的地狱是晚年,若人天可比——扯远了。

        喜欢游历。名山大川、古迹胜地、江海河湖,自是别开生面,可令耳目一新。但饱览风物之余,常常想到异地的春雨图中沉浸一番。在南方的稻田里,要是值春雨季,看水、淋雨、植作,在我,那是绝好的风景。在牧区,春雨放牧,在南海上开春捕鱼——不知道渔民是否有春捕,坐在船上,即捕即食。每于此,会想到少时故乡的图景。稼穑桑农、游牧耕海,水是天。

        衙斋卧听潇潇雨,疑是民间疾苦声。这是古代基层官吏的人文关怀。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这是文人士子的质朴情怀。天雨、大地、农事、稻麦在人流不息的街市间,似少有人关心。身上衣裳口中食,没有人能超脱出来,但回应地上的关切,倒是少有人动的心思。这是世情的悖论。

          故土风暖,杨柳萌芽。

          一犁春雨,乡情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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