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已误辰是枉生】
词曰: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且说辞却校台名记,合军挥师靶场,至一隐蔽山坡,四周尽是农家。那农舍白墙黑瓦、院栏围遮,多为三四层楼高,富者犹 砌了瓷砖,朝阳下富丽堂皇、熠熠生辉,所谓光耀门楣,亦不过如是了。众人跋涉山岭间,终在一寻常小道,岔上一残旧水泥坡,复行数百米,忽有犬吠狺狺、怒哮不绝,遂向那犬声振聋处进发,又约一射之地,跨入一扇斑驳铁门,但见内里别有洞天,却是满目草野,平川旷荡。辰昔环顾,只见除去铁门两侧的几间平房外,再无人工穿凿之迹,尽是天然鬼斧之貌,草地起伏,山石嶙峋,四围树林密遮,远处重峦叠嶂,目不及远,极为幽秘。惟有那北边靠山一侧乃是岩石峭壁,童山濯濯、秃无草木,峭壁前以枯木架起一排简陋的黑白同心圆靶子,高矮错落,横延铺展,那靶中木盘业经枪林弹雨,早已千疮百孔,幸为簇新靶纸所掩,尚存一息颜面。辰昔不觉惊诧,这繁花似锦的杭城近郊竟有如此荒凉僻闭之所,当真不可思议,不由忖道:“原来转过一村柳暗花明,亦有山重水复无路,繁华与凋落亦不过一墙之隔罢了。”枉生人阅此,忖及生平所历的那些锦绣华城中的蛮荒孤岛,不禁暗叹一曲,云:
繁华自古多娇,不堪雷霆滋扰。军驻处,废垒空壕,村郭萧条,城对夕阳道。
兴盛从来容易消,纵有广厦精雕、墟市笙萧,一纸官令满堂抛。野火烧,宾客逃,白玉朱楼展眼倒,琉璃碧瓦青苔绕,翡翠窗棂焦。
黑鸟飘飘,绿水滔滔,冷清清的落照,只余下,一树残柳一蒲蒿,山松野草遮枯梢,衰枝烂叶当阶罩。奈何那,嫩黄花有蝶飞,新红叶无人瞧。
枯井颓巢,砖苔砌草,当年厨灶炊烟袅,而今断垣迎风寥,不见牛羊跑,但闻鬼夜嚎。谁曾想,九州太平兵戈少,尚有豪强驱家小,动几笔舆图换稿,拆几片城中荒郊,住几个乞儿饿莩,便说是德政一方、旧居改造。
且说列队齐整,三军席地而坐。时师部长官在侧,众教官担心队伍哄乱、军纪不彰,或有累及自身之危。兼因军中崇尚进取、鼓励争先,均意在天官面前一展风华,亦不知哪连起的头,一时各连皆争喊口号、斗起歌来。上官端坐篷遮木制黄金台上,瞧闻台下旌旗森森、喊声阵阵,倏然更觉自己威风凛凛、英姿勃勃,遂亦不加制止、任凭厮嚷。可怜众将士本就血气方刚,眼下又正当激昂兴起,自是宁可输人也不愿输阵的,是故嘶吼之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如此不久,众将渐感嗓力不支,悉落得未战先哑,只好偃旗息鼓,寂下阵来。声势难分胜负,众教官遥见长官喜怒无形,揣度龙颜未悦,不觉心中忐忑,便意在坐姿上暗较一番,于是历言喝令,引众将正襟危坐、岿然不动。
少刻,便有战士抗了一张老旧木桌来,另一名战士跑至桌前,以雷霆之速将一把步枪拆得四零八落,又将各部件井然陈列桌上。众小将见着真枪拆卸,皆是兴致盎然、瞠目探看。只见那战士左右敬礼,遂便嘶喊着讲演起来。然因军仗浩大,纵然声嘶力竭,终是声量有限,无法远播。后排那些个此时“爱武装胜红装”的男生渐渐躁动不安,纷纷叫喊“听不清楚”,闹得教官亦弹压不住。于是一名聪颖的学长疾步上前,手持喇叭挨向那战士唇边,其声遂即宏亮悠远、清晰可闻。众复坐定,侧耳听讲。只道那战士如数家珍一般,将这“八一式”自动步枪的前世今生、林林总总备细述来。先是说些口径大小、性能特征,又执起桌上部件一一开释,这是弹匣,那是通条,这个叫复进簧,那个叫击针,大小长短十数样部件皆是有名有姓,各怀功效。说毕,又以星火之迅将那满桌部件霎时拼回一枪,迅敏如风、干脆利落,赢得全军鼓掌喝彩。那战士自是欢喜,便又提声讲解起装弹、去保险、上膛、瞄准等射击要领,亦嘱咐射击后务必马上退膛、上保险,卸弹匣,众人纷纷应诺,山呼“明白”。
讲演罢,众小将便依次上阵演射,长官则在旁督战,依环数排名,按团嘉许。此时辰昔等人尚在轮候,却早已血脉沸腾、跃跃欲试,几处男生皆自豪言壮语、竞相叫嚷,这个说“我能打下靶子上的苍蝇来”,那个说“我能打下师长裤腰带的扣子来”,愈说愈离谱,私笑不绝。然而毕竟长官在侧,武教官闻声连忙怒目训斥,众人遂佯作乖静,却仍以眉眼递话。烈日灼灼,草暖风热,不知坐了多久,终轮至辰昔上阵。起身列队,欣然赴前,昂首望去,惟见一支支枪齐整如线,安稳斜支在沙袋上,枪头朝外,把托着地,枪背向左,扳机朝右,每支枪边皆蹲有一名战士,亦是整齐如列。行至枪前,未及站定,便闻得那战士问道:“姓名?”辰昔如实作答。那战士听毕却颇疑惑。辰昔便补充道:“照顾的顾,早晨的晨去掉日字头,昔日的昔。”那战士方执笔录下。辰昔瞥眼瞧去,但见那纸夹于板上,原是一沓,眼下已被撕去好些页;纸上记着名字,下方则密布着许多空格。辰昔不明就里,亦未多问。未久便另有战士依次收去了夹板。忽一声长哨响起,那战士便喊道:“卧姿持枪。”辰昔听令卧倒,双手持枪,看似潇洒慎肃,实则草密且柔,刺拉拉地透衣搔痒,辰昔手背与脸颊皆被草茎抚搓划弄,触痒难耐,如被撩拨一般。忽又一声长哨,身边那战士便唤道:“装弹匣、上膛、去保险。”辰昔依令做了,那战士又道:“三点一线瞄准靶心。”辰昔即刻闭了左眼,蹙眉凝目,以右眼单瞄,却隐隐觉得眼底朦胧,似有薄雾一般,连忙眨眼再瞄,亦只觉远处虚实难辨,那靶子如有重重叠影似的,全然看不清靶心所在,故只得囫囵瞄去。倏然又一声短哨,那战士便斩截道:“开枪。”辰昔扣下扳机,霎时“突”地一声,枪托后震,撞在肩膀,定睛一看,全不辨子弹方向。那战士遂数道:“一。”辰昔只得重瞄,看准后长扣扳机,只听“突突突突”,枪托连震四下,犹不见子弹轨迹。那战士又数道:“二三四五,还有五发。”辰昔闭眼定了定神,继而睁眼再瞄,奋力瞧准了,便连发五枪。那战士遂道:“上保险、退樘、卸弹夹。”辰昔依令照做,亦将那枪卧放回沙袋上,因心中没底,遂向那战士笑问道:“兄弟,我打的还行不?”那战士回道:“那可不知道,这么远,谁能看得清楚?一会有人会去抄靶的。”说罢又闻一声长哨,一排枪皆卸匣而卧,站在排首的战士随即举起蓝旗,倏然一队战士跑步奔向各靶,抄录环数。辰昔一排则转身跑步回营。
合团打完,便宣分数。只见长官手执稿纸,唇对喇叭,高声宣了男女前十,众人鼓掌道贺。辰昔竖耳聆听,果无自己姓名,不免略有失落,好在熟人亦多不在榜,只有那进化超前的雷菲女侠位列女榜三甲,男生中亦只少聪混进了前十,众男生便笑他“眼光不错”、“打枪高手”。打靶毕,众将列队下山,出铁门不远,便闻得前队传来惊呼连连,辰昔等人疾步前望,只见坡下水泥路边,一溜校车绵延相继、漫山排开。原来学校体察学生拉练途远,深知这世间多歧路、行路难,忆苦思甜般体验个单程也就是了,若真闹出个病或灾的,那可真是舍本逐末、难辞其咎了,是故特遣校车迎接,亦算是相助这群肩负天下却身疲力竭的小将“直挂云帆济沧海”了。众人喜出望外,纷纷蹬车而坐,不免高兴得手舞足蹈、交口称叹。武、安、国三教官便趁势教众人学唱起了《打靶归来》,歌曰:“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众人此时感恩戴德、满怀欣悦,自是倾声而唱、一路欢腾。
归来无话,只说当日训毕,日暮西斜,天色尚明,辰昔正于食堂大快朵颐,今日他点的是红烧大排并醋溜土豆丝盖饭,外加一大杯七喜,正自吃得快活。一座众男亦是饥餐渴饮、随意说笑,庆贺一日劳苦随风而逝、自由曙光指日可待。笑谈间,忽的手机震响,取出一瞧,竟是那日渐失联的姝儿来信,唬得辰昔直呛一口,险些噎住。众人笑问:“什么情况,家里给安排相亲了?”辰昔咳嗽着恨道:“你家才相亲呢。”又连说:“没什么,吃你们的。”遂而悄悄侧身翻看,只见短信云:“晚上有没有空,帮我搬个东西?”辰昔强捺心头欣喜,假意冷淡地回道:“好吧,去哪儿?”回毕已然心如鹿撞、忐忑难安,只不辨滋味地塞了几口饭菜。须臾,短信又至:“我在食堂超市等你。”辰昔见罢,忙端盘起身,向众人道了声“有事先走”,便匆忙离去。那些男生见状便在身后说笑起来,一个叹道:“废寝忘食、食不知味,惟女人也。”另一个遂高声问:“昔哥晚上还回来睡吗?”亦有人喊:“注意安全,还没到法定年龄呢。”众人哄笑不绝,辰昔全若无闻,径直跑去卸了餐盘,飞奔下楼而去。
刚登至一楼台阶,便见姝儿在超市门口徜徉,她身袭迷彩、手捏军帽,马尾紧扎、面色清雅,想是才沐浴了的,虽是衣衫肥大无状,亦难遮这如花似玉之姿、出水芙蓉之韵、飘然若仙之态。辰昔含笑摇手招呼,姝儿见了便似笑若无地递来一瓶蜜茶,道:“给,这是酬劳。”辰昔道谢接过,拧开盖儿,又递了过去,笑道:“你先尝尝。”姝儿不屑道:“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我可不爱喝饮料。”辰昔犹举着茶倔道:“你尝了,就更好喝了。”姝儿娇嗔道:“得寸进尺,你要是不想喝,那我就扔了去。”说罢便要来夺那蜜茶,辰昔见状连忙回手喝一大口,道:“你不爱喝我喝,我可爱喝的很,再说这蜜茶可是无辜的,你既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要和我的蜜茶共存亡。”说罢便扭着身子连喝了几大口。姝儿忍俊不住,冷笑道:“那你好好喝,可没有下次了。”辰昔吐吐舌头,连说不信,道:“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嘛,下回我列个爱喝的饮料单子给你,你以后照单子轮着买就成。”姝儿听毕直嗔道:“做梦。”
如此笑闹一回,姝儿便领着辰昔往南面月牙楼方向行去。辰昔一面跟着,一面犹自哼着小曲,唱云:“甜蜜蜜,小蜜茶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姝儿满脸无奈,自悔不该赠他这瓶茶饮,故亦不回头搭理,只快步向前迈去。行至半路,辰昔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前些日子那短信你可收到了?”姝儿不听则已,一听便念起那日收到的这匪夷所思之信,简直苦笑不得,遂回眸乐道:“你是说你那个花儿虫儿飞到枝头、乱七八糟的短信?”辰昔双靥泛起一丝羞赧,辩道:“哪里就乱七八糟了?我就是一时脑抽,随手发的。你看不懂最好,正想跟你说,请姑娘就当从没收到过吧。”姝儿笑道:“那可不能够,这么高深的短信我可得好好留着。写的跟佛祖出哑谜似的,我肉眼凡胎,现在是难以看懂,但时不时拿出来瞧瞧,万一哪天参悟了亦未可知呢。——不过反正我不是什么最美丽的花儿,最美丽的花儿郝学长正追着呢?”辰昔连声岔问:“是谁,我怎么没看出来。”姝儿乐道:“料你也看不出来,不过我才不跟你八卦,你自己问玲玲去,她最乐得说。——反正我不是花儿,花儿还不是被人采摘糟践,我要当橡树。”辰昔听毕眉梢一蹙,脱口道:“反了吧,你应该是木棉,男的才是橡树。”姝儿嗔道:“我又不是背诗,怎么非得做木棉,难道只许你们男的做橡树?”辰昔自知失言,又岔道:“你现在就算不是最美的花,也算是最耀眼的明星了。偷偷告诉你,很多男生都暗恋你呢,你就开心去吧。”姝儿嬉道:“哪儿有呀,某人可说了,喜欢我的都是虫子。多好,香妃引蝶,我引虫子,其中还有一只自以为是蝴蝶的小昆虫,要守着我等最丰盛的秋呢。”辰昔嗔道:“好啊,没良心的,居然笑我。”说罢便佯举茶瓶作势要打,姝儿见状连忙向前躲跑,辰昔又追上来,两人笑闹着跑入月牙楼,蹬梯拾级而上,奔至三楼。
姝儿止步讨饶,摸索寻出钥匙,开了东面一间屋子。门开光炫,但见远端正对的底墙上,挂有一幅墨宝,从左自右写着“琴文”二字。辰昔见之卖弄道:“有意思,可惜这琴文不是那晴雯,不然我也写一篇芙蓉诔。”姝儿听罢谑笑不止,道:“有没有文化,是‘文琴’好不好,从右往左读。文以载道、琴传礼乐,这里是文琴艺术团的琴房。——陆学姐向老师求借了一把电子琴,晚上排练合唱用,你就是来帮我扛琴的。这会喝了茶,应该有力气了吧。”辰昔遂上前细瞧,果见“琴”字左侧有竖排小字:壬午年腊月书于紫金洲。其下犹盖有一方私印。辰昔赧愧,却仍强道:“这两个字,明明左右都读的通,只怕琴文读着更顺些呢。”
姝儿笑而不语,自去墙边桌处俯身插电,抚弄起几张电琴来。此屋便是文琴交响乐团之琴房,专陈西洋乐具,因如今大多器具皆是学生自购自备,故此处不过陈放些大家伙:数把大提琴,一套架子鼓,一架木风琴,一架立式钢琴,皆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最瞩目的便是西墙伫立的那把竖琴,以及室中倚南窗安睡的一台三角钢琴,两琴皆有红布遮罩。辰昔偷摸着掀起红幕窥探,方瞧见庐山一角。
姝儿见他这般大胆,忙低声暗嗔道:“干什么呢,别弄坏了,卖了我俩也赔不起。”辰昔闻言,一路小心避让,挪步挨向姝儿身边,赔笑道:“干嘛自轻自贱,你是无价明珠、稀世珍宝。都说一笑倾城,我看你回眸一笑就比它值钱了。”姝儿哼笑道:“真假。那我冲你笑一笑,你送台钢琴好不好?”辰昔搔首乐道:“先打着欠条行不行?”姝儿再不理他,垂目在几张琴上弹按数下,一段校歌前奏跃然指间,悦耳清心。这些依在东墙桌面的电子琴乃是声乐教具,积年下多有斑驳旧态,不想姝儿亦能轻敲出如此天籁,当真琴如人也。只一小段,辰昔便心驰神往,痴痴怔住。虽皆为电琴,其音亦略有微别,或沉郁一些,或清脆几分,总不尽相同。姝儿遂迅捷地左手这琴抚一段,右手那琴拨一阙,却是接得无缝,顺畅且自然。辰昔如痴如醉,目中闪过无限倾慕。
忽的,琴音戛然而止,姝儿回眸问道:“你觉着哪个好?”辰昔聆言回神,又闭目品度一阵,指向最右那把,道:“听着都好,其中那把我最喜欢,声音清朗明脆,如莺啼燕语。”姝儿复信手弹了一段,另指一琴,迟疑道:“这是电钢琴,好是好听,可太长了些。况且学姐只说借电子琴,不是电钢琴,我们还是拿那把电子琴吧。”辰昔应和称“好”,又夸道:“原来你这样会弹琴。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世上还有你不会的吗?”姝儿娇笑道:“你少来,这世上的我都不会,琴也差得远。真当我不知天高地厚呢,山外青山楼外楼,高人多得是。”虽如此说,姝儿心头却是欣喜,遂命道:“你去把门关上。”辰昔不知姝儿所欲,只是闻言一惊,心若擂鼓,口内生津,忖道:“如此共处一室,纵然折寿也是情愿,如若天女有情,那真是死而无憾了。”不想愈思愈激动,直愣在原地呆笑。
姝儿见状嗔斥道:“愣着干嘛,去关门呀。”辰昔领命,趋步上前轻掩了门。姝儿遂浮过一丝坏笑,盈盈踱向南窗边,轻掀琴布,支起琴盖,抬出琴凳,亭亭立于那三角钢琴前,虚声道:“我偷偷弹一曲,你可不许出卖我。”声细如蚊,辰昔遂忙作了“OK”的手势,口型连说“放心”,心内泛起一点似有若无、不可名状的失落,暗忖道:“果然她不过贪慕这琴而已,堪堪又是自作多情了。”姝儿悄然落座,抬起键板,轻抚琴键,指尖柔爱似抚绢,双眸闪亮如夜星,辰昔只恨不能化身为琴,亦远胜这身浊泥污尘。
盖因心中不安,姝儿怯怯望向辰昔,辰昔遂含笑比了个“加油”手势,姝儿方才嫣然浅笑、如释重负。于是眉眼垂落、举手抚琴,只见她玉指轻点,倏然指落声起,那袅袅琴音便若锵金鸣玉,声声清脆明媚、晶莹剔透,聆之如沐煦日和风、如饮清甜津露。正是:
身前琴横,指下风生。锁窗前月色明,雕阑外夜气清。指法轻,助起骚人兴。听,正漏断人初静。
这厢琴婉乐转直似珠落玉盘,辰昔怔怔地聆听着,双眸痴痴望向漆黑锃亮的钢琴,望向琴后专注的姝儿,望向姝儿背后月牙楼那斜切而下的大玻璃。玻璃窗外暮色苍茫、霞云叆叇,分外妖娆。黄昏掩映下的启真湖金光摇曳、璀璨夺目,湖岸杨柳轻舞、花木招摇,都好似沉醉的听众,浸淫在这柔怜似水的琴音里。辰昔只觉浑身平和舒畅,身似被一阵阵温柔掩埋,恬然轻快、心澄如澈,只一股淡淡的喜悦萦绕流淌、漫遍全身。于是辰昔慢慢合了眼,任那琴音盈耳,直将他吹到湖面上。余晖璀璨、清风徐来,他与姝儿便御风而起,临水飘扬,过尽千帆,历尽沧桑,留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还有这世间无尽的自由与欢畅。后辰昔亦有一词忆此日琴事,云:
记得文琴初约,一袭迷彩军衣。黑白键上指含情,湖上夕阳照,水波撩人心。
如今夜夜孤枕,辗转半梦似醒。冷风吹来窗台雨,忧花无可避,闻滴到天明。
直待曲毕声歇,余音绕梁,辰昔方才缓缓展眼,只见姝儿正含媚冲他笑,辰昔由衷赞道:“太好听了,我第一次发现钢琴曲原来这么好听。”姝儿笑道:“你是第一次听钢琴曲吧。”辰昔忙说:“当然不是,家里还有理查德·克莱德曼的CD呢。”姝儿浅笑盈盈,道:“这曲叫Daydream,没有那些名曲那么难弹,我就是喜欢这样讨巧,既好听又不难,最适合在你这种门外汉面前装样儿。”辰昔便道:“一切钢琴曲的最终目的,可不就是‘好听’二字么,若只为了追求‘难’而耽误了‘好听’,岂不是舍本逐末、弄巧成拙、南辕北辙了。”姝儿乐道:“好好好,就你会的成语多,你说什么都对。”
然而,再美的曲子也禁不住反复夸叹,绵软的情话却尚不到说的时候,辰昔只好借着美景与诗词,游走在倾慕的边缘尽限,讲些暧昧但并不越分的俏言细语。姝儿心知其意,亦不好戳破,泡沫似的柔情映衬着窗外幽色黄昏,斑斓如霓,晶莹若玉。满室霞光氤氲,莫名地情意缱绻,一时二人相对无言,姝儿便又坐下弹了两段,只这两阙悲婉哀伤、催人泪下,不似前曲那般清怡。辰昔亦痴痴听着,心恸如割,郁郁难释。
曲终音断,辰昔犹自心伤,怔怔不言。姝儿起身推他出来,笑道:“你也忒会演了,我哪里弹得这么好,竟能噬魂慑魄了。”辰昔脱口道:“真真好的了不得,只恨没录下来,世间竟有如此琴音,洞穿肺腑,直射我心。”姝儿见辰昔一片丹心,遂相开释,原来这两曲一首名曰《tears》,另一首唤作《from silence》,皆是旧时迷爱,昔日姝儿亦有伤心时、为难处,便总自绝同伴、闭门抚琴排解。此刻对景伤情,一时感触,更将少时诸般情境描说了一番。辰昔侧耳倾聆,闻得姝儿数段少年愁,由人思己,顿然心生悲悯,大有“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之感,遂亦倾诉了自己的许多昔年郁事。枉生人阅此,亦感生命总不过如此,重重捧起却又轻轻抛下。新生时众星拱月、无微不至,遂养得自命不凡、予取予求,以为自己一呼百应、所向披靡。待到少年长成,方才渐渐体悟,原来各人自有分定,自己既非与众不同、亦未人见人爱,不过是个“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凡夫俗子。更无奈世间人己分明、各怀心思,多的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终却无非情难遂意、事难遂心。也曾想,既不能生而耀世,便只求在尘埃中幽微绚烂,廖作慰藉。然而一路走来,只道是:同伴时好时坏,几句不慎,友情便磕磕绊绊;爱恋难即难终,略有大意,情人就老死不相往来;父母情深言浅,稍作妄语,便是一副居高临下姿态,直令倾诉之心烟消云散。是故,少年总是烦恼滋生,忧愁滋衍,古往今来,几无幸免。枉生人不禁为之一叹,曰:
皆言少年强作愁,君不见,少年情昭灼。
江湖困苦一壶酒,相约醉一宿,一梦解无踪。
老来愁多惯常有,藏心又守拙,自陈没烦忧。
实不过,愁难深深无人懂,更与谁人说?
人难留,语还休,愁在山海中,古来万人同。
吁,吹灭青灯烛,只道这,天正凉、好个秋。
却说那顾、林两人拳拳相诉,言和意投,不知不觉便近课时了,二人遂匆匆整理复原,又将那三角钢琴掩上红绸、完璧归赵,姝儿眨眼示意撤离,辰昔便抱了那把电子琴,瞥了眼窗外渐入夜的幽昏,随姝儿赴课室去了。
赶至教室,二人忙接电张琴,调姿试音,陆学姐特又打了曲谱来,妥帖地交于姝儿。姝儿遂支架夹谱,置于琴沿,复又试弹几调,引得学姐夸赞。一时课至,众人列队而入,顾、林二人亦躲回了自己队中,随次就坐。郝学长宣了几句官常嘱咐,便令姝儿上台抚琴领唱。夜来合唱颂吟,辰昔痴痴望着姝儿倩影,不禁暗自嗟叹,数日来的“抽身放手”之念,“海阔天空”之心,竟被几曲钢琴、几句往事震得功亏一篑、土崩瓦解,只剩下不可自拔的迷恋与无药可救的沦陷,不由地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真是:
只因暮中调琴手,复引断郎爱月心。
整晚魂不守舍,终至夜阑歌毕,辰昔赴前抱琴,却见郝学长已然请缨,将那琴一把抱起,又向辰、姝二人嘱道:“你俩军训辛苦,别再劳累了,何况明天还要早训,快回去休息吧。这琴我和陆学姐去还就行,明天也是我俩去取就好。今天主要让你自己挑,看哪一把趁手。”辰、姝二人只得道谢,随队返园。及至宿舍,辰昔心中喜忧纷乱、爱恨纠缠,便闷闷回座,不理众人,孤自点开台灯,取出那笔记本,写道:
某年月日人约黄昏
自恨恋花心,赌誓绝痴情。
简信只一封,奔赴如诏临。
玉人作两语,公子失聪明。
黄昏琴三曲,魂拜石榴裙。
一律罢,犹觉胸臆未尽,接写道:
琴声泛,玉影展,眼前百般皆寡淡,江山明月不在怀。惟有娇容灿。
双木合,田心伴,蝉鸣歌残夜又晚,仙姿盈梦人辗转。念郎衣带宽。
辰昔写罢不久,伤怀未深,便被付阳等人拽回现实,只见水昆执起一管洗面奶,向宝硕道——下回。叹: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姝雅辰昔】第一回:灵石兄苦劝痴心鹊 懒情僧咒印《石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