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何德何能?赤松傲然宣称,须令吾躬首称臣?
颜色有别,威力不逊,各显神通分个高低。
红武士斗黄武士,爪牙锋利不留情。
出手致命招招狠,汝子莫忘记,汝子莫忘记。
噢,他这样说,他这样说,三田城的爵爷他这样说。
然而今天,每逢雨季,雨水在大厅哭泣,内里却无人影。
然而今天,每逢雨季,雨水在大厅哭泣,内里却无魂灵。
能乐响起,内大臣三条实雅悚然一惊,睁开了微醺的眼。这首《三田城的雨季》是赤松家的禁忌,在此地奏响实属讶异之举。
赤松始祖圆心共有四子,其倒向足利尊氏阵营时挑选了幼子赤松氏范,嘱咐说:“汝一命入仕南朝,以报效大塔宫之恩情。”大塔宫就是带领赤松圆心起兵倒幕的护良亲王。护良屈死于足利直义之手,圆心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观应二年(1351年),一度归顺南朝的兄长赤松则祐率一门回归北朝。身负父亲重托的赤松氏范不改初心,坚守南朝。后村上天皇嘉赏其忠义,将御用的旗帜赐予氏范,并允可他在衣物上使用御纹,实乃莫大的荣光。
赤松氏范拥立护良亲王的幼子赤松宫,割据摄津三田城,接受南朝军令屡屡挑战幕府。南朝元中三年,北朝至德三年(1386年),幕府管领细川赖远率军讨伐赤松氏范,军中同行赫然便有兄长赤松则祐之子赤松义则。氏范无从抵抗,又不愿背弃南朝,举族一百三十七人壮烈切腹,为父祖的一句话尽数殉掉了性命。
三条实雅想着这一段前情旧事,心中蓦然像被攥紧。宴筵正酣,外室传来一阵杂音,将军义教含糊询问,三条实雅随口回答:“大概是雷声吧。”天空浓云弄墨,正是雨天。
实雅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凛冽的光,耳中的能乐仿佛无休无止。
汝何德何能?赤松傲然宣称,须令吾躬首称臣?
能乐响起,管领细川持之举起酒盅,浅酌一口,又放下了。他远远望了一眼烂醉的将军足利义教,默默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都说义教是抽签将军,我等还真是抽中了一枚上上签啊。
石清水八幡宫抽签的时候猜想这小和尚不过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混没料到小白兔也会有獠牙,更没想到这小白兔原来是一只披着羊皮的大灰狼。几年时间三管四职里面搞死了一色义贯和土岐持赖,追放了畠山持国,算上足利义满时代遭到处分的山名氏清和大内义弘,轮也该轮到细川了。
现在幕府里面一半人看管领细川持之如同将上祭台的牺牲,观之如觑死囚。另外一半人却把细川持之当作将军幕后的真元凶黑手,极尽谄媚奉承。细川阅遍人间风物,所谓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不过是年轻人的大话罢了,苟全于世还是要放低身段,就像赤松一样。
宴筵的主人家赤松满祐也是在义教手里吃了大苦头的。永享九年(1437年),赤松家的美作、备前两国被幕府没收。两年之后,赤松满祐弟弟义雅的领地也被没收,其中部分转交给了将军近侍赤松贞村。贞村的女儿是将军义教的侧室,义教扶持庶家贞村打压主嫡满祐,仿佛便是应永年间持贞事件的重演。赤松满祐怒不可遏,宣言不再为幕府效力。而今将军临门,出面接待的只有满祐长子教康及其叔父则繁。
这次将军义教先是颠覆了镰仓公方足利持氏,再是结城合战灭亡了结城氏朝,斩杀持氏的遗孤。连日盛宴,明面上的理由是庆贺关东平定,盛世灼灼。暗地里意在宣示将军威仪,恐吓众多心怀不满的守护大名。这些人当中,排第一的只怕就是播磨的赤松满祐。
说到这里,细川持之忽然发觉宴会的主持赤松教康早已不知所踪,其叔父则繁也寻机抽身,正在匆匆离席。细川皱皱眉头,觉得很有点不妥,想要起身去拦住赤松则繁,却叫酒醉的侍所所司大内持世给拦住了。
大内一把拽住细川的宽袖,含糊说着什么,全听不清,只听见能乐在轰隆隆地响。
红武士斗黄武士,爪牙锋利不留情。
能乐响起,大内持世拽住从身畔经过的细川持之,盛情邀请管领前往山口做客小住。管领细川脸上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轻轻点头,却略无反应,明显是没有听懂。
大内有些惶恐,莫不是管领听不明白自己含糊的西国口音,这么想着,一时情怯,便松了手。细川再微笑着点头,返身追着离席的赤松则繁而去。
大内持世叹口气,抱着手坐下,又灌了自己一盏清酒。京都的老爷,总是在背后嘲笑俺们这些乡下的土豹子。
周防大内也曾名动一时,帮助幕府平定九州,又在明德之乱里面击破以六分之一殿自居的山名氏,大内义弘因此身兼六国守护,是西国说一不二的霸主。然而花开易谢,美景易逝,强梁者最是易催折,应永年间大内义弘勾通镰仓公方足利满兼起兵叛乱,不久便在幕军攻击之下兵败而死。
义弘死后,家督由大内盛见接任。大内盛见消灭了与之争位的弟弟大内弘茂,领有周防、长门两国守护,兢兢业业重振家声。其主持家业期间,创建国清寺,交好五山僧众,推动僧儒两道在周防的传播,为后来山口文化的兴盛开辟了道路。
大内盛见殁于北九州,大内义弘之子大内持世与大内持盛相争,最终大内持世得到将军所领安堵的认可而胜出。室町时代确立嫡子继承制,武家的诸般矛盾便是以争夺家族继承权的形式展开。站在幕府将军的位置,拉拢有力家族内部一支来打击另一支,以此来抑制大名势力,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手段。只是将军义教格外激烈一些,叫人形容为万人恐怖。幕府诸大名一面承受着将军的重重压力,一面在默默等待将军玩脱,这雷霆一击早晚会落下来吧。
都说京都的明月最圆,岚花最盛,百千年的熏风陶陶,世人都醉在这万古亘长的陈酿里面,全看不到山水风云的变换。就像这天,雨云厚积,雷声震震,清朗的时日已不再。等到风卷残云的时候,正不知多少人流血,多少人跌倒。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昨日凉州,今日山口,倚柱窥看京都的,舍我大内又有何人。
大内持世拍桌惊起,胸中豪气绵长,幕府无我大内,万古沉沦如长夜。
说起来,这赤松家的能乐班子还真是不错,不愧是在世阿弥那里好生调教过的。改日也要讨到山口去,传播传播京都的能乐。你听地谣那一口齐唱真是婉转地道。
出手致命招招狠,汝子莫忘记,汝子莫忘记。
大内持世刚刚站直身子,胸口忽然透出一枚刀尖。他诧异地低头观看,肩膀处又吃了一记劈斩。大内的叫喊被笛声、鼓声和琴声所淹没。一支箭刺入大腿,大内倒了下去。镜板附近的乐师们纷纷放下器械,取出弓矢。十几名杀手劈开镜板,纵身跳了出来,直扑将军而去。
三条实雅随手抄起放在桌上的太刀,挡住了迎面一刀,再出腿踢翻一名杀手,扭头观看时,众多刀客冲着将军义教蜂拥而去。三条着急吼叫,声音却仿佛叫魔法抽离,只能听到能乐在轰轰地奏响。
雨水在大厅哭泣,内里却无人影,雨水在大厅哭泣,内里却无魂灵。
杀手涌入的时候,管领细川持之追着赤松则繁已然到了宴厅门口。回头观望,瞥见赤松家臣安积监物行秀一把捺住足利义教,挥刀割下将军首级,得意地高举夸功。细川打了个寒颤,急忙逃出宴厅,张皇脱命。
身为武士的幕府诸僚各自逃逸,撞翻了满地的酒席。杯子、木勺、酒器、餐盘、碟子、芜菁、豌豆四处横飞。无尽的、血红的酒流满厅堂的地板。众多华衣美服的高官显宦摔倒在酒菜当中,手足抓挠,狂喊大叫,旋即被赤松的杀手赶上,长剑戳进后背,还用力拧上一拧。
真是自作自受,将军如此犬死,实乃旷古未闻的奇事。
将死者的喘息,逃亡者的嘶喊,刀剑挥舞,血肉抛洒,这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万般声音,全然暗哑,只有能乐在那里高奏凯歌。
汝何德何能?赤松傲然宣称,须令吾躬首称臣?
颜色有别,威力不逊,各显神通分个高低。
红武士斗黄武士,爪牙锋利不留情。
出手致命招招狠,汝子莫忘记,汝子莫忘记。
噢,他这样说,他这样说,三田城的爵爷他这样说。
嘉吉元年(1441年)六月二十四日,室町幕府六代将军足利义教在赤松满祐位于京都的宅邸筵宴期间遇刺身亡,享年四十八岁,史称嘉吉之乱。随行山名熙贵当场被杀,京极高数、大内持世身负重伤,不日死亡。
取得义教首级的赤松一族纵火焚毁宅邸,从容西逃播磨。幕府这边,高层遭遇斩首,惊慌失措,几无应对,既无人阻拦追赶逃亡的赤松,又无人抢救足利义教无头的尸骸,任其毁弃火狱。
直到七月十一日,幕府方才编成三路讨伐军出兵征讨赤松。摄津路西行的主力由阿波守护细川持常为大将,但马路南下的策应由但马守护山名持丰为大将,西国诸守护大名则受命东向,如此播磨赤松便陷入到幕军的三面围困。
出乎世人预料,赤松满祐并未打出南朝的旗帜,而是拥立足利尊氏庶长子足利直冬的孙子冬氏,战场上再次出现足利对足利,红武士斗黄武士的精彩场面。
摄津正面的幕军主力行动谨慎。八月一日,朝廷纶旨宣布赤松父子为朝敌。二十四日,细川军与赤松教康接战,初战不利。第二天再战,细川军依然没有占据上风。只是此时山名持丰已经攻入播磨,赤松教康被迫转进,居然还在细川大军面前徐徐撤回,也难怪事后有人怀疑细川与赤松私底下有看不见的交易。
但马方面,大将山名持丰是被杀的山名熙贵的堂兄弟,他一方面要给兄弟报仇雪恨,一方面希冀洗雪明德之乱山名败亡的耻辱,全军有如饿虎扑袭,击破赤松的防御,侵入播磨,攻占坂本城,直迫赤松满祐居城城山城。
九月八日,山名持丰率领两万军兵包围城山城,第二天山名开始攻城。九月十日,山名发动总攻,绝望的赤松一族六十九人集体切腹,城山城在熊熊烈火当中覆灭。战后,位列三管四职的名门赤松至此衰亡,后来虽有中兴,却难重现繁华胜景。
赤松领有的播磨、美作、备前三国守护因功转给了山名氏,山名持丰一雪前耻,成为与管领细川氏平起平坐的强力大名,在幕府内部权势大张,这也为后来应仁之乱埋下了隐忧。
万山蜀道,古栈岧峣。急雨催林杪,铎铃乱敲。似怨如愁,碎聒不了,响应空山魂暗消。
足利义教的被刺葬送了室町幕府最后一丝盛世太平的残阳挽照,京畿西国追随着关东混乱的步伐,开始走向全面失控的不了局。
(第五十一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