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刚打完一篇稿子,歇下来查看微信时,有一条——
“什么时候上班?”朋友发过来的。
“三月,你呢?”
“一样。”他回得很快,像一直等待。
“要不一起出去走走?”我唐突地问,起因去年没有旅游。
他立马给我一句肯定,还没等他问:“去哪?”我便在网上找了一些图片发给他,没多久便定下机票,然后这一切骤然变成了俗气透的“说走就走的旅游。”
晚上九点朋友赶了过来,半年没见彼此没有寒暄,第一时间做起攻略——早上八点半的飞机,坐地铁到机场要一个小时,攻略做到凌晨两点,当晚只睡了四个小时,差点误了航班,幸运的是经济仓免费升级成头等仓。
朋友是第一次坐飞机,他倍感高兴。
我使坏地说,“看来是我小有名气,你才有这待遇。”
他白我一眼,场面滑稽,但……但万万没想到一件事有一个好的开头,并不意味就能一如我们摆弄头等仓各种设备时那样愉悦,命运总喜欢在后面埋下一个落差。
2
不卖关子,这回要去的地方是色达,从成都开车要14个小时,我们是自驾游,头一天租不了车,选择第二天出发。刚下飞机我用手机在附近找到一家青年旅社,8.8元,你们没看错,是带小数点的。离机场不远,环境不坑,连小姐姐卡片都没有,但那天累得半死,因为人一旦尝了点小便宜,就想一直尝下去。
我们选择徒步到青年旅社,中间走错了路,这过程背起行李走了两个小时,卸下行李后想到市中心逛一逛,这回不傻,没有徒步,选择踩自行车,踩了一个多小时,买水时顺便一问,“老板,踩车到宽窄巷还要多久?”
老板笑而不语。
有这决定不纯粹是为了省钱,更重要的是,导航告诉我,踩车跟坐公交车再换乘地铁用时不差十分钟,我信了.....结果当天踩了三个小时自行车,还徒步多走了一小时。晚上十一点,大部分人已经入睡,我们还抹黑踩着单车回去。
朋友有点埋怨,我头一栽到床上就睡了,全身很湿,呼吸很糙—
“郭栩鹏,这到底为了什么?”
3
为了尽可能融入这座城市,一大早起来吃了一个排骨面,成都的面不是按“大”,“中”,“小”来点,都是按“一两”;“两两”,“三两”区分,味道不错。过后马上取车,车开往色达的途中,来回播放民谣——车里的一张CD,是翻唱的。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不太喜欢热门的东西,因此听——“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没太多感触,反而听《流川枫与苍井空》感动了,有点莫名其妙,不停哼唱、学唱。
晚上六点到达阿贝藏族羌族自治州,一个距离色达较近的小镇,到达后第一时间入住附近的旅店。朋友说累,很快躺在床上。我一个人在外面找吃,点了一碗牛杂汤,跟三年前去西宁喝的羊杂碎类似,都是用馒头边沾边喝。
过后回去用力拍打门面、打电话,门内没丝毫反应,我猜朋友是洗澡了,于是一个人到楼下坐了一会,“这一会”跟该店的老板儿子、女儿聊上。
一个15岁,另一个6岁。
开场白是,“能否让我尝尝这茶?”
15岁的小伙子边往火里添柴边说,“没问题。”
“这是什么茶?”
“藏茶。”他还掏出些许给我看,色泽深邃,半晌后问,“ 你是哪里人?”
“广州。”
“你们是否都会烧柴?”他好奇。
我直接告诉他:“我们是用煤气炉的。”
“煤气炉?”他不知道。
我简单比划,“你们有电磁炉吧?”
“嗯。”
“煤气炉就是类似一个大型的电磁炉,上面有些按钮,一拧就会冒火。”我想我的比喻有点夸张,他听完后一脸“震惊了我的小伙伴”。
我问,“你们的柴都是从山上找的?”
“不,山上不允许劈柴,都是买的。”
“多少钱?”
“500块一大车。”他的双眼重新往火里探,跃然的星火殆尽了他的思绪。
我接着问,“你有没有想过到外面发展?”
他摇头,“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无忧无虑,不过……”他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香港看看,对了,香港是否很繁荣的?”
其实香港对我而言早就不觉什么,不过我仍点头,再问,“你上高中了吗?”
他坦言上到六年级就辍学了,在这辍学是很普遍的行为,辍学后的他跟寺里一位上师学画唐卡——唐卡是一种特色绘画形式,用明亮的色彩描绘出佛的世界,绘制严苛、用时较长。
我当时犯了点错,“能否给我看看你画的唐卡。”
他不好意思地推辞,这点“不好意思”,是因为唐卡还没画完时是不允许给他人看,而且唐卡通常会放在很干净的地方,譬如寺里。
他说:“每天早上就坐在桌子前面,到吃饭的时候才离开,吃完饭又重新坐回去。”
“这过程你会分心吗?”
“不会。”他答得很诚恳,我就此追问,这下问得有点尖锐,“你是学唐卡的,万一学不好?或者辛辛苦苦学到了,卖不出去怎么办?”
他说,“我从不想这些问题,想得太多很自然会被恐惧阻挠。”
“一点都不想?”
“不想。”
我悄然安静,这点确实别于城里的人,我们做一件事即便不往成功里想,好歹也会做最坏打算,承受不了就放弃,而他连一个最坏打算都没有,仿佛持着一份淳朴,才能返璞归真至一心一意。
没过多久,他妹妹走了过来,这位小妹妹过来的第一句是:“你知不知道我手上是什么东西?”
“珍珠?”我看着她指甲上被镶嵌两颗白色珠子。
她摇头,“你再猜?”
“宝石?”
她否定,同时也乐了。
“那到底是什么?”我笑着问。
她指了指自己的鞋,原来是鞋上的一些装饰被她掰下来玩,像她这年纪的人在我们那边估计已是王者荣耀铂金段位了。
我再问,“小妹妹,你读多少年级了?”
“一年级。”
这时他哥忍不住插话,“我希望她能上大学。”
她反驳,“我只是有一点点想上而已……”口吻羞涩,似乎上大学对他们而言是个梦,这梦还有点沉重。
我有点好奇,好奇他们上课学些什么,小妹妹给我拿来她的书包,课本比我们少。
“英语呢?你们会学英语吗?”
“不,我们会学藏文。”
“数学呢?”
“学一点点。”
“小妹妹,你想到外面发展吗?”
她跟她哥哥刚才的口吻一样,“不想。”
哥哥表示,“做一个普通人就可以了,因为普通人不容易被物质控制。”
这话不假,也非感性,因为我提出合照时,他问母亲借了一台手机,他说他不想买手机,他想维持简单朴素的生活。如那杯茶,没添加额外的成分,靠火,靠水,还要烧上半个小时才能保留本色,入口虽苦,过后泛甜。
4
翌日下午一点到步色达,我还没被满山小红房、远方的雪景所震撼便跟朋友闹起矛盾。
我说,“刚到步,不急着坐车吧,走走吧”——因为色达不允许把车驶进来,只能乘坐公交车——这时,朋友说我为了省钱。
我反驳,真不是钱的问题,你就不能吃点苦吗?
他说,这不是吃苦的问题,郭栩鹏,你就不能把攻略做好吗?你就非得像第一天那样瞎逛一遍吗?你觉得那样很好玩吗?
我反驳,“难道你觉得全程没体验,在车上看一眼就好玩吗?”
他仍执着,“你就是想省钱,别掩饰。”
我沉默,深知两个人争吵时,甭管说些什么都是没用,即便他后来说:“郭栩鹏,如果我出了问题,你会放弃旅游帮我吗?”
我说,“我会。”
他都不相信,他以为我这是赌气的话……
所以没走几步他就站着喘起气,我也停下来,过后拦截一辆车,司机只愿意承载一个人,我拜托司机把我的朋友先送上去,然后我一个人背起行李继续徒步。
当一个人走在色达大大小小的街道里,孤独会有所渗透,我描叙不了空气所泛起的一种味道,目光抵达之处尽是穿着红袍的喇嘛,我也不敢随意张望,不敢随意走动,我好像成了一个格格不入、无依无靠的人,乃至经过一家卖水果的店我才驻足,因为想起朋友说过想吃水果,我立马给他致电,“要不给你买点水果?”
朋友说不用,他不是还在生气或非无理取闹,而是……他患上了高原反应,他变得没任何吃欲,到达山上再次看见他时,嘴唇泛起紫色,脸色苍白,我说,“要不去吃点东西?”
他摆摆手,“你先去吃,我在这等你。”
我急忙吃了些东西,但出来后发现朋友不见了,他给我发来一条信息,“我被一位北京女游客领去吸氧。”
我不放心,立刻打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后仍不放心,“你给我发一个定位,我去找你。”
结果这一找就是一个小时,我仍没找到他口中所说的女众医院,色达的小巷太多,信号不强,我问路人,但仍迷失其中。有那么一瞬,仿佛眼前是座迷宫,错综复杂的红房是高拔的墙体,抬头仰望则是一群盘旋不散的乌鸦……
我有点心慌,同时也心累,这过程仍尝试找朋友,他则说,“郭栩鹏,你先找一个地方坐坐吧,我快吸完氧了”。
我就在他发给我定位的附近坐着,再给他拍下相片,怕他找不着。幸好二十分钟后他被一位北京女游客领着出来。
刚放下心,那位女游客则说,“你朋友在成都沾了点东西,最好带他到坛城走一走。”
坛城位于色达最高山峰,是座金碧辉煌的建筑,上下是都是金色的经筒,手划过经筒会
留下一串悠长嘎吱嘎吱的响声……我陪朋友缓慢地走上去,越往上稀薄的空气则如刀刃,毫不怜悯地削薄他的躯体,好不容易走了上去,转了经筒,还吃了点东西,深夜的时候朋友却跟我说——
“郭栩鹏,我想把头往墙里撞!”
5
“这样的故事每年都发生 ,在这城市之中
这样的故事每年都结束 ,消失在风中
还记得当年他和她 ,爱的那么浓
他是她的流川枫,她是他的苍井空…… ”
我哼起这歌,那回刚跟另一半视频完毕,前一秒我说,“我挂念家。”
她说,别挂心,好好去旅游,而且赶快洗一下头,现在的我就像一名大傻瓜。
的确,我四天没有洗头,我还大笑,笑得坦然笑得很傻,因为唯独这样她才不曾留意挂念的背后全是恐慌,唯独这样她才不会追问五个小时前发生了什么,以及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
五个小时前,凌晨四点。
朋友的头疼得快要爆炸,甚至他连说话都发颤了。我顾不上穿鞋,立马走出房间,旅店走廊的灯不太亮,我不太好意思随便敲别人的门,先碰碰运气走一段能否遇到人。
幸好遇上一位,我效仿学佛的人称这位坐在前台附近的人为师兄,“师兄,我朋友高原反应,能否帮我弄点药。”
师兄劝我先别急,他说帮我找找,叫我在这等。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我拍打起前台一所房间,一位大师被我弄醒了,“怎么呢?”
“大师,有没有氧气袋,我朋友患上高原反应。”
这事到了凌晨五点,我算给朋友凑了点药。朋友边吃边吸氧,却仍未能缓和病情,我也没怎么睡,等天完全亮后,我跟他说,“走,我现在送你下山。”
朋友摆起手,“我不走,我很累,我很想睡。”
我拉着他,“相信我,陪我下去到车上再睡。”
他还是瘫软般躺着,我很倔喋喋不休地说着,几次后总算规劝成功,事后我是挺心疼的,因为……因为朋友起床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他的步伐趔趔趄趄,我慢慢地扶着他,我不是很壮的人,其次昨晚帮他找药时着凉了,头有点疼。
但这一切才刚开始,因为下山并不容易,这不容易是接下来我要一个人开三百五十公里,全是山路,刚开了两小时,导航就指引了我到一条小道,该小道地面都是冰,导航提示要往这铺满冰的山坡开去,我把车调成雪地模式,试了几次,未遂。
想再查查有没有其他出路,手机显示:没信号,我连“CAO”都还没说出,率先咽下一抹唾液,不停默念,“郭栩鹏,你不能慌,你千万别慌!你一慌,一切就完蛋了!”
我把车慢慢倒回去,周边没有车,我没办法只好随便找一条路先开着,开了一个小时,有信号了,立刻查了查导航,幸好没偏离目的地,但……但事情远没这么简单就完结。
6
我边看导航,边用手机观察海拔,海拔从4000米慢慢降到3700米,到了3000米的时候我问朋友有没有好一点,朋友表示仍乏力, 头疼……
我咬咬牙继续往前开,没想到往前开了一个小时,海拔重新涨到了4000米。
我刹停了车,不得不,双手跟面部出现麻痹的迹象,属于长期保持一个姿势的缘故,可路只走了一半不敢歇太久,稍微动了动筋骨又续开起来。
附近依旧人烟稀少,一口气开了八个小时好不容易到达原本设定的目的地——新都桥,偏偏这地方的海拔也有3400米,远比别人所说的要高,朋友的高原没有解除,而且新都桥每逢淡季周边很多商铺都不开。
下午五点半我喝了一瓶水,没进食,查了查,如果再开一个半小时,到达康定海拔会降到2500米。当时的想法是既然往前开海拔会下降,即便开不到康定,海拔至少能降到3000米,开了半个小时候后我瞬间愣了,原来前面要翻过一座大山,名为折多山,弯道极多,海拔高达4300米,比色达还要高,道路还带积雪。平日我在广州开车习惯单手,这回双手微微发颤地握着方向盘,有些弯道没有护栏,有些路段则藏暗冰,换句话来说稍有不慎,稍有不慎……我很有可能……
我马上把车速从80迈降到40迈,有些急弯干脆停下来等迎面的车先过,朋友这回也不敢睡,他靠着椅子帮我观察路况、帮我留意周边。这山路很长,偶尔一些拐弯还会有一些生锈的车铁搁在一旁,上面用红色字标注一段“注意安全”。
冰冷的空气迎面袭来,仿佛死神总在咫尺间,要来一个关于冥界的亲吻。
我深作呼吸,当时脑里只翻起一段话——
“郭栩鹏,如果我出了问题,你会放弃旅游帮我吗?”
“我会。”
真的会,这不是赌气的话——
当天渐渐变黑,我开起车灯,下坡的时候右脚掂着刹车,车子谨慎成一头七星瓢虫,匍匐前进。4300米——3700米——3000米,过程煎熬,直到光线终于将空气冰冷的罅隙填上,时光不再以零碎的姿态流动——2500米。
7
两天后朋友疯狂地拍起各种相片,他总会隔三差四就说,“郭栩鹏,帮我这样拍一张”;“郭栩鹏,你不拍吗”;“郭栩鹏,今天天气很不错”。
那回我们在峨眉山的金顶,稠蓝的天幕被缠绵的云絮衬托,乳白色的烟霭随风散在面前再将我包裹。
我“嗯”了一声,不是敷衍,总感觉前一秒是世界末日,这一秒倏忽安然无事。
只不过这一秒我不太想用热闹、吆喝、高兴去结尾,甚至都没吃上一个大餐庆祝,我效仿一些漫画的结尾方式,仅想平静地懒洋洋地站着看着他,再看看这个世界。
往后的旅途我都特没主见,朋友想去泸定桥,我陪他去;朋友想去看乐山大佛我陪他去;他想要住豪华的酒店我也陪,真心想陪,一个人曾因为我的一句话、我的鲁莽受苦受难,我很应该陪他看他想看的风景,陪他想要接触的幸福。这不是什么平等的兑换,只是我为这段友谊的自愿付出,真心付出。我想你知道的,你也感受到的——
所以这趟旅程的意义,我承认最初是为了想装逼,没想到归来时得到了两字——珍惜。
这世界不曾放弃我,我也不曾会放弃这世界,所以——
我回来了,我也没有食言——既然能带你来,必然能带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