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古言|梅祭(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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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快停下,娇娇…娇娇……”

一声声焦急的呼喊慢慢变成嘶哑的低鸣:

“娇娇,不要……”

两位少年将军正策马奔向阵前祭祀柱上的红衣少女。

祭祀柱下是桔梗燃烧后形成的诡异符文,似是个法阵,冒着星星火光,卷起一阵阵灰白的烟雾。法阵中间擎着一根祭祀柱,伫立其上的红衣女子一边结咒一边嘴里诵念着什么。

霎时,风云异色。本应高悬于顶空的金色太阳似是被乌云压低了身子,而后慢慢覆上了一层薄雾,太阳逐渐呈现出妖异的红色。原本晴明的天空烧起了团火,一簇簇,带着光尾,扫过天幕,来势汹汹。

细密的火球在两军阵前生生烧出了一道沟壑。突遭此变故,两军不由各自回撤了数里地。

两位少年将军却不为所动,依旧坚定地冲向了法阵中的少女。祭祀柱上的少女似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逐渐放慢了动作。终于,那红衣少女体力不支向后倾倒,飘下了祭祀柱。

红色的血雾携卷着漫漫尘埃形成了一道赤色的血线,像是凤凰鸟漂亮的尾羽。可惜,这是一只涅槃失败的红凤,所有的颜色都随着她的坠落慢慢失去光彩。

年轻将军率先一步赶到,却在看见哥哥飞身上前的一瞬顿住了身形。少女宛若一只受伤的小鸟轻轻落在了姬淮的怀里。那个叽叽喳喳活泼灵动的小女孩,那个一看到他:“淮哥哥,淮哥哥你快跟我讲讲……”的女孩此刻仿佛被抽干了生命力,随时都会化作一阵游风飘走远去。

姬淮留意到娇娇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眼底流露出一丝落寞和苦涩,但稍纵即逝。眼神流转到身侧的弟弟身上,却又迅速垂下了眉眼。姬淮由着娇娇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身侧的弟弟——姬钰。

虽然少年将军一直得着个稳重自持的名声,可是脸上的稚气却未曾完全褪去。从姬钰颤抖的身体和眼底渐渐蒙上的泪水,他感受到了姬钰的悲痛和绝望。

时间仿佛在一点一滴地凝结,滴答滴答。

姬淮率先划破了这凝固的时间。

“娇娇,明明不需要你做到这般的…至少还有我们啊……”

红衣少女的意识已然有些涣散,呢喃着无关的琐事:

“真的好想看满仔生宝宝,不知道是男崽崽,还是女崽崽…我还想给…小马驹…起名呢……”

她压低了声音,几不可辨,只能听到最后的

“…比一比。”

少女仿佛马上就要陷入沉睡,再也叫不醒了。

“娇娇儿!”

姬钰终是焦急地呐喊出声。

少女的意识也被这一声呼喊唤了回来。她轻轻抓住姬钰的手,眼神坚定,开口的刹那,却还是顿了顿:

“姬钰,吾以神女的身份给你祝福…无疾无痛…遇难成祥。”

娇娇还想说些什么,最终都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少女的指尖冰冷,最后翕动了一下双唇说了什么,姬钰没能听清。

娇娇死在了这个冬天,死在了虞国和湄国的战场,极其惨烈,不得善终。

而这场仗最后没能打起来,因为两国君主都忌惮天神的诅咒。

那日,姬钰失神了良久,直到再也感受不到娇娇的任何生机。他抬头看向哥哥,眼里满是恳求和卑微。姬淮将娇娇托付给了弟弟。姬钰紧紧抱住了娇娇冰冷的身躯,用力再用力一点,我是不是就能留住她!

无疾无痛么?这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

那些恐惧,怨毒,遗憾,疯狂的眼神会在每一个午夜一直纠缠着我。战马的嘶鸣声,砍刀入骨的撞击声,战士绝望的呐喊声会在耳边无时无刻地萦绕。只因为我要带着这样的“祝福”保护我的国家,守卫我的子民。

“娇娇儿,我明明连你都保护不了,你怎么放心……”

姬钰紧紧拥着娇娇,无助地啜泣起来:

“娇娇儿,其实是我先认识你的。可是,你不知道……”

“娇娇儿,你曾说要骑着满仔跟我比比,是不是不作数了……”

“娇娇儿,你说你最爱梅花,我院子里新栽的梅树马上就要开花了呢……”

“娇娇儿,你…喜不喜欢……”

阵阵疾风将这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带去了远方。怒号的风声淹没了姬钰的哭声,随即化作更凄厉的悲鸣。

不足一月,边境的百姓便开始通商,互利互谋。

仿佛这场差点交锋的战役,只在那些失去了亲人,爱人,朋友的人心中落下了一笔。哪一天,这些人离去了,那就真的似从未发生过了。


正文

姬钰篇

1

我叫姬钰,是虞国的七皇子,但却不是老皇帝的第七个儿子。

老皇帝️有过很多儿子,不是死于咿呀学语前,就是死于不知名的恶疾。还有个据说堪堪成年老皇帝想好好培育一番,指派着随军争争战功的“哥哥”,阵前因为一锅炒饭惊了马匹,被踩断了肋骨,哦,还有脖子。

我的母妃只是个美人,可也算是宫里的传奇了。

虞国的美人,虞美人。

母妃喜静,喜欢栽树种花。她时常会盯着雨后树上萌出的苔藓入神良久。她投注到这些死物身上的时间比跟我相处的时间更多。

明明那么谦和却让我感受不到温暖。刻意的疏离感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森森寒气。她不爱我,我不敢爱她。

曾听宫里的嬷嬷说:母妃刚入宫时性子很是活泼。有一阵子,母妃迷上了垂钓。但是,她看到鱼儿快速吃钩就发脾气,说是得到得太容易。然而,钓不到时也会耍性子,抱怨说肯定是没鱼。那时,他们一边要揣摩母妃的心思,一边还要根据母妃的心情投放鱼量。整日晕头转向,日子却也过得有滋有味。

我一直知道母妃是好看的。宫人私底下对母妃评价是:

“倾国倾城,惊鸿绝艳,流盼生辉…”

那些闲言碎语趴在皇宫每一处墙头:

“美艳至极却不受宠,永远只是个美人。”

“朱颜不辞镜,容貌依旧丽。”

更有甚者传言:我的母妃是只花妖。

因为是妖,所以后宫的尔虞我诈才没有伤害到她,还顺利生下了我。因为是妖,才有此等绝世容颜,才绝色不败。

流言不会没有代价,只是受伤的往往是少数,或者个例,所以大多数人才觉得无关痛痒。

母妃便是那个代价。


2

宫里不缺伺主恭顺的奴仆,识文断字、骑射兵法亦有太傅教。

母妃喜静,而老皇帝沉湎于国事和占星之术也鲜少露面。所以,寝殿一直是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宫人交头接耳,明明只是私下谈论,但人尽皆知:

小七皇子性格冷僻孤傲,自视清高。

我好像也确实只和从小陪伴我的嬷嬷亲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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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母妃,太傅夸我字写得好!”

“好。”

“母妃,今日骑射比赛儿臣拔得了头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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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嬷嬷,我该怎么做,母妃才能多和我说说话?”

“花嬷嬷,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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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正直的男孩子!”

“小殿下的字写得真是好看!很多字嬷嬷我都不认识呢~”

“您的母妃真的很爱您,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她肯定有她的不得已呢。”

每每讲到这里,虽然嘴角弯弯好似微笑着,可是嬷嬷落寞的神情和噙着泪的眼睛总能让人感到悲伤。

我也是在她离开之后才知道:嬷嬷在她的孩子出生不足三月时就入了宫。嗜赌的丈夫扬言要卖掉孩子还债。一旦签了契子,入了贱籍,那孩子悲惨的命运可想而知。于是,她签了契子,来到了这里,成为了我的乳母。

总有人需要承担恶因带来的恶果。有些人生来便带着枷锁,明明他什么错都没有。有些人生而自由,是因为有人替他负重前行,或是父母,或是祖辈。


3

虽然已经习惯了冷清和孤单,可是曾经的我在内心深处还是期盼着父皇的到来。

许是因为伴驾乐师的琴音。亦或许是因为随驾调香师新熏的香。更或许是因为,父皇每次走时都会记挂着要看看我:

“钰儿,又长个了。”

直到那夜他带着占星师匆匆到访,那江湖子为我批了命数:

“六亲缘薄,相生相克,天道轮回,长生帝命。”

一切都变了。

宫里的妃子美人,甚至一些从未见过的宫人,都巴巴着跟母妃示好。

动静一波接一波,自然也就惊动了皇后娘娘。

我至今仍记得她那凌厉的眼神—居高临下,不容置疑。她只是扫了一眼我,我便不自觉地退到了嬷嬷身侧。

是夜,嬷嬷便召了传唤,借着一串名头,升了位份,去服侍太子了。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失落,自我安慰道:嬷嬷跟着得势的皇后一脉,总比跟着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要强。

有时,在意的人幸福,比自己获得幸福更重要。只要,他过得好。

说来也奇怪,这皇宫说大也不大,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见过花嬷嬷。

直到我撞见翠翠和德福在半夜偷偷烧纸钱。

我没有上前询问,因为我害怕。怔怔站立许久后,我奔向母妃的寝殿,不管不顾,礼数和规矩统统抛诸脑后。

看到母妃的一瞬,眼泪夺眶而出,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讲不出来。

母妃端坐在梳妆台前。屋内只燃了一支烛火,映照出她满脸掩不住的疲态和憔悴。

她看到失态的我,先是错愕而后我竟看到了悲伤。她起身用丝帕擦拭我的泪水,随即放下帕子,用手心细细摩挲我的脸颊,轻声说:

“钰儿,走吧,离开这儿吧……”

悲痛至极的我没听清,也,没听懂。

翠翠悄悄同我说:母妃翌日就找了老皇帝,温和恬静如她,竟和老皇帝闹得不欢而散。

不久,我便接到了一道去戍边的圣旨。

圣旨下得突然,分别也就格外草率。在我奉旨守卫西疆边境的日子里,忽闻母妃得了急症,不久便撒手人寰。没想到城门一别就是和母妃的最后一面。

我们好像还不曾了解对方,就擦身而过了。我好像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没有问。可转念一想,好像也并不知道要说什么,问什么。

听闻老皇帝下了命令,不准任何人踏足母妃的寝殿。


4

虞国,兴衰起伏,多舛多难。

到了我父皇这一代,他和皇后的母族相盟,借着武力,依着条约联合了所有城邦,也就是现在虞国的全貌。

边境的小城更像是部群同盟。我顶着少将军的头衔做得最多的便是阻止邻国流寇侵犯虞国的疆土。那些蛮夷杂碎总是借着地界不明的由头寻衅滋事,以此来掠夺虞国的资源。

边城部落虽然并不富庶,可是民风淳朴。除了四处奔波的游商,这边大多数人世世代代从未离开过这座边城。

他们没见过夜里灯火通明的富丽皇城,没见过小桥流水的惬意南方小郡,自然也不觉得深居简出的日子有多么难熬。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着的意义便是白天的太阳和夜晚的月亮。

而我每日除了研习兵书,便是骑射练兵,策马巡视。我喜欢事事亲力亲为。

有时,我会帮着训诫一下好逸恶劳,恐吓菜贩的混小子们。受助的族民和混小子们的爹娘事后常会带着饭食干粮感谢,他们口口相传:

“皇城来的小将军,英姿不凡,为人亲和!”

为人亲和?皇城里的七皇子可是冷漠不可亲呢。

有时,我会帮着骑兵营养马的李叔夫妇喂马和驯马。

有时,我会扬鞭策马去极西处的林子里逛逛,这片林区很大,但我从未深入探寻过。

曾听边城里的老人说过:极西地界的林区里,有一族原住民,他们自成一派。这一族人个个精通医理却神秘避世。传言他们都是精通术法的高人。每当天降异象,时局动荡,他们便会出山济世。我并不怕奇人异事,巫蛊之术,之所以不去,只是因为不愿打扰。

日升日落,周而复始。

除了偶尔在夜深人静,对月独酌的时候,想一想皇城的过往,想想母妃,想一想“六亲缘薄”的批命,自怨自艾。

除了,无人爱我,一切好像也不错。

也是在这里我遇到了娇娇儿,那一年我十六岁。


5

养马的李叔告诉我马圈新添了一匹小马驹。这匹小马崽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活泼机警,是匹好马,只是特别不安分,顽皮得紧。

某日得了空,我来了兴致便想去看看这匹小马驹。确实,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是值十五前后,李叔让我取名字的时候,我脱口而出:

“就叫满仔吧。”

马圈并不算大,满仔这好动的性子确实有点憋屈了。我便牵出它在马场跑一跑。没曾想一不留神,它竟窜出了栅栏,跑远了。我顺势牵了马去寻。

这小马驹竟然仗着身形小巧,跃过了拦栅,闪出了城门,一路向西狂奔。我也来了兴致,扬鞭策马一路追赶,但并未用上全力,内心饶有趣味地想看看它会去往何处。平日里没办法随心所欲,借着追马的由头,倒是可以探探西边的林区。

满仔果真进入了那片密林。也许因为山路并不好走,它放慢了疾驰的步子,四处溜达起来。不知不觉天色变暗,湿闷的夏初,随时都有雷雨倾泻的可能。我此刻已然进入了林区深处,想着不能再耽搁了,便果断出手牵制住了它。

这片林区比我想象的更大。高耸入云的水杉树略显紧密地排列着。灌木丛时不时会绊住脚下的路。还有一些好看的菌子,长在树上,长在地里,那么生机勃勃。

我好像突然明白母妃为什么之前看着花草鱼虫可以入神良久。那些花草仿佛有着澎湃的生命力,令人心神向往。

天色越来越暗,这片林区很大,我又不曾深入探寻过,似是有些迷路。我听见远处有潺潺溪水声,便循声探路。远远望去,好似还有一朵红色菌子长在溪水边的枯树上。我想着先补充点水分再继续找出路。

忽而,一个稚嫩的女声响起:

“你是谁?”

回首,发现是个身着红衣的豆蔻少女。她皮肤白皙,眼睛很大,个子并不高,头上扎着由五彩的丝带绑成的高低错落的辫子,和边城的姑娘打扮有些不同。再仔细一瞧,总感觉她的眼睛蒙着一层雾,不清亮。

忽而狂风大作,树叶被刮得“簌簌”乱响。天际划过闪电,小马驹受惊开始嘶鸣,并不安地跳跃踩踏起来。这情形定是顷刻间便要泻下雷暴雨了,山雨湿骨,容易感染风寒,得马上找个地方躲雨。

小姑娘看着像是被突来的雷鸣惊到了,但还是倔强地再问了一遍:

“你是谁?”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未应声。我上前抓住她,飞身上马,一首牵着缰绳,一手牵着满仔,找寻可以躲雨的地方。这阵雨虽来势汹汹,可是退得也快,不到明早应该就可以消停了。我心中暗想等雨停再寻路回去会更稳妥些。

小姑娘好像真的有眼疾,上前拉她上马时,并没有躲闪,只是骑马时一直不安分地扭动着。可是每每有雷鸣,她还是会紧张地往我怀里缩一缩。

我不大与人亲近,更准确的说,别人不愿与我亲近。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与她的近距离接触,让我内心泛起了涟漪。

我寻了一处洞穴,拴好了马,便想去寻点干柴烧火。毕竟还是个小女孩,也知道我并没有恶意,感觉到我要走后终是怯生生地问了句:

“你去哪?”

“我去寻点柴生个火,别怕,它们会陪着你的。”

拾掇了一些未被淋湿的柴火后,我便急急折返。小女孩看我回来的一霎,很是激动,摸索着坐在我身边,并自顾自地讲起话来: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可不是个瞎子,我只是一时不察被赤伞迷了眼,马上就会恢复的。”

“我叫娇娇。从小生活在这里,等眼睛恢复了,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也算是我的恩人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报答吗?还是不要了,所有跟我亲近的人都会变得不幸。这么灵动的小女孩,还是不要和我扯上关系了吧。我沉默不语,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会法术,想寻的人总会寻到的!族长爷爷说,受人恩惠必要涌泉相报。”

“对了对了,外面世界是什么样的?族长爷爷说我要年满十五才能出去,还有三年就可以了。听负责外出采买的族人说,外面的世界可漂亮了。有五彩的丝料,有甜甜的蜜饯,还有热闹的市集……”

因为害怕惊雷,她挨着我很近,小手扯着我的衣角,说了很多很多。我安静地听着,我这样一个喜静的人一点也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很安心。

原来我并不是天生喜静,只是从来没有亲近的朋友愿意跟我聊聊天。

她说着说着便慢慢睡去。她睡得很香甜,身上还有股隐隐的花香,这让我感到很安心。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朋友,二哥算一个,可是我们常常也相顾无言。这个女孩像一只红色的芙蓉鸟,闯进了我的世界,带着绚丽和温暖,要与我成为朋友。我不是没有心动过,可是“六亲缘薄”的批命,身边人的不得善终,最终让我清醒了过来。

我醒得还是比娇娇要早一些,天蒙蒙亮,我牵着马走了。

她说过她的眼睛睡一觉就能恢复,自然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我还有公务在身,还是得早些赶回去。

她会不会就是老人口中所说的神秘族人?

她会不会记得我?

反正再也不可能遇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6

又是一年腊月隆冬,院子里的花植大多失了颜色。唯有一株红梅开得正盛,幽幽梅香安神宁气。

闲暇无事时,我总会在树边伫立许久。有时我会想到林子里那只火红的“芙蓉鸟”,她说要报答我,她说要和我做朋友。

平静的日子被皇城传来的急报打破了。二哥唤我去书房商议。

推门而入,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

是她?!

屋里的女孩身着一袭素衣,暗红色的梅花纹织带束腰,黑亮的长发被一根绯色的束带高高绑起。这么穿确实稳重了不少,可是她还是喜欢红色呢,我莞尔一笑。

觉察到有人进屋,女孩抬起头看向了我,许是有些羞赧,脸颊红红的。睫毛依旧长长的,眼睛却清澈了,眼底像亮亮的湖面,波光流转。视线转而定向我身侧,笑意盈盈地喊了一句:

“淮哥哥…”

一向警觉的我竟没有察觉到二哥已然站到了我身侧。二哥打趣道:

“没想到你们先遇见了。”

窗外,冬雪缀满梅花枝头,阳光折照入屋,融着阵阵暖意,梅香浮动,一时竟有些醉人。

娇娇出府后,二哥同我道明了实情。皇城密报,湄国狼子野心,随时都有发兵出战的可能。占星师测出了国运动荡,前势不明,劫难将至。

西境的巫医族人世代守护虞国国本。许是虞国祖上国君的德报换得了巫医族众的忠心,才使得国力并不强大的虞国在这时局动荡的天下,可以逆势壮大。

巫医族人精通医理,善于占卜。娇娇是巫医族的少司命。

观星测命本就是损耗元气的事,我忍不住感叹

“她明明只是个孩子。”

姬淮也道出了实情:

“巫医族中自有主司此事的神官。族长也是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施只能应允她跟出来看看。所以,不需要她直面前线。”


7

之后的日子,表面看还是一如以往的平静。

娇娇常常入府找二哥,而二哥许是怕我一个人寂寞总是邀我相陪。久而久之,我们便熟络了起来。人前娇娇总是规规矩矩,仪态得体。只要是只有我们三人的场合,她总是会蹦蹦跳跳,活泼随性。

她会缠着我们陪他上街采买,也许因为自幼在山中长大的原因,她对边城的一切都很好奇,最是喜欢珠簪耳饰。每每看到喜欢的,她自己不愿意表露出欢脱的一面,总是端着架子使唤我:

“姬钰,你去帮我看看那根梅花暗纹的珠簪。”

“姬钰,那枚银制彩玉耳饰我也想看看。”

然后狡黠一笑。我总是很难拒绝她的请求。

她会直接唤我名字,但对二哥却不同。大多时候她总爱缠着二哥姬淮,他们一起研习医理,品茶赏画,听评戏曲。二哥是个顶顶温和的人,他六艺皆精,温润如水。我常常觉得戍边将军的身份和这样的翩翩公子并不相称。但我知道他也是无可奈何。

二哥姬淮的母妃和皇帝算是年少夫妻。她的母妃曾是城主的独女,以一城为嫁妆许给了皇帝。温婉不争,才情斐然。二哥出生不多时,身体不知染了何疾,每况愈下,最终故去。二哥随了他母妃的性子,惊才绝绝,可是身体却也羸弱多病。当今皇后上位后,他便被一道圣旨遣来了西疆。

我一直认为他更适合高居庙堂,而不是同我浴血杀敌。


8

又是一年冬,边关异动频繁,一次次浴血奋战都靠得了一方幸运存活。但是,大伤小伤在所难免。娇娇放心不下,总是会随军在后方支援营中等我们。

既然入了世,就没办法不直面前线。生逢乱世,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敌军的一次次突袭更像是探寻我方实力,并未使出全力。我并不希望惊动二哥,总是独自领兵迎战。许是劳心费力,终日气血郁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断断续续的隐咳已多日,身形消减,脸色愈发苍白。

而我,似乎天生为战场而生。

刀剑飞羽划破皮肉,长缨枪刺破肩胛,鲜血淋漓满手,血海里的火光噼啪作响,战士们刺耳的嘶喊一直魇缠着我。一阵好闻的梅香让我宁心静气下来,好像慢慢回复了意识。

娇娇在床侧为我疗愈,看到我醒了,欣喜地呼喊起来:

“你醒了!”

娇娇满眼血丝,帮着医治了太多伤员早已身心俱疲。她头上簪了一节梅枝,那隐隐的令人安心的梅香源于她。

连年的战乱让娇娇成熟了很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痴迷珠串玉饰了,装扮也极为素雅。二哥见我苏醒,便放下手中的公文,起身向我走来,满脸愁容欲言又止。

他找了个由头遣着娇娇去休息,背着我说了一句:

“大战要开始了。”


9

那场“众望所归”的大战,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因为神女以命为祭,召来天神审判。细密的火球,来势汹汹生生劈开了战场。主事者不害怕伏尸遍野,生灵涂炭,对于无稽之谈的天神诅咒却深信不疑。

虞国和湄国休战了,立盟永不侵扰。谁又知道这一纸盟约能维持得了多久呢?

彼时,皇城也召我回宫,接受封赏。听闻皇后失势,骄傲如她,自戕于寝宫。三哥姬珩去了冷宫依旧是太子 ,无非是为了让枝系繁茂的母族感念皇帝的恩德,不至于小动作不断,扰人清静。

我想让二哥随我一块回宫。兴许,宫里的医官对他的肺疾有办法。可是二哥拒绝了,他想留在这,帮助娇娇的族人,帮助边城的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

更好的日子,我觉得那在过去,过去大家都在的日子。

临行那日,看着二哥惨白的脸,与白雪相映更是毫无血色。冬日的寒风呜呜呼啸着,我心里隐隐觉得二哥就如同这冬雪一般,开春就要化作一汪春水消失不见了。

我回到了皇宫,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一切又好像都变了,从此,只剩我自己了。


10

28岁那年,我遇到了梅浔。

她带着陌生又熟悉的梅香,稚嫩娇羞地对我说:

“我对你日久生情(一见钟情)……”

不同于娇娇,二哥先我一步迎她入世。我想这一次我先遇到了我的梅花,我要将这一腔真心都给她。

后来,她骗我辱我。她这朵梅花妖从始至终都将我当成给她情郎铺路的石子。许是因为娇娇“遇难成祥”的祝福,我侥幸得了生机,命运推使,我坐上了那个至高位。

我可以不计较所有的背叛,所有的过往,我只求有人能在我身侧,陪伴我,爱我。

“六亲缘薄,相生相克,天道轮回,长生帝命”——我曾以为是江湖子的信口雌黄,没想到一语成谶。

长生无极对无人所爱者是诅咒不是祝福。在未来绵绵长长的岁月里,长生永世,无边孤寂,

从始至终,我都是一个人呢。


娇娇篇

1

我叫娇娇,眼下抱着我的尸体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将军是我的心上人。而我不能上前抱抱他,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死了。

身为巫医族的少司命,我可以绽放百花,也可以通达天命。现在,我又知晓了自己的一项新本领:死后魂识不散。

可是这能力好像并没有什么用。除了能正大光明地窥探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小郎君,我早知道是你,最初认识的是你,从始至终都是你,只有你!”

“我的小郎君,承了我的祝福,你会长命百岁,遇难成祥的。”

“我的小郎君,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我欲把魂识融进冬去春来的第一缕清风中,只为拭干小郎君眼角的泪。

我欲把魂识揉进夕阳西沉的最后一抹暖阳中,只为最后抱一抱我的小郎君。

“再见了,我的小郎君。”

那是我生前最后一句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2

我生于西境,从小生活在西境的林区,不曾踏出过林区一步。我从未见过我的生身父母。

世代巫医族人都以侍奉虞国的国脉为使命。族长爷爷同我说因为我的父母用生命福泽了虞国,所以我可以无忧无虑,以自己的意志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们娇娇会是这世上最快乐的姑娘。”

巫医族人打小便要识百草,习药理。族中其他孩子常常会为父母的抽考发怵,他们总是羡慕地对我说:

“娇娇,你真自由呢。”

每每课学结束,同龄孩子都会由他们的父母领回家,路上叽叽喳喳说着一天的所学所获。族长爷爷日理万机,鲜少来接我,但我知道他很爱我。我也并不想让他操心。

所以,我会和新认识的花树草木“打招呼”,我会将我的快乐,我的忧虑,我的所思所想一一倾吐给它们“听”。有时误了时间晚归,也并没有人发现。

我喜欢和花花草草打交道,却不喜欢占卜术法。既然没有管束,不喜欢那就不要去学了,心甘情愿做的事才能让人快乐。

我喜欢红色。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里,红色总是显得特别扎眼,大家远远看到我就可以同我打招呼:

“你好呀,娇娇~”

我喜欢将五彩的丝带系绑在头发上。这些丝带是我自己想到拿五彩的树叶喂食吐丝虫,由其结出彩色的茧子,再抽丝编织而成的。如果我的爹爹还在,他会不会特别骄傲有我这样聪明的女儿呢?

我的扎发技术并不好,辫子总是梳得高低错落。如果我的娘亲还在,她会不会每天给我绑最漂亮的辫子呢?

但这种令人伤感的愁思总是会被我快速剥离,因为我要做快乐的娇娇。因为,族长爷爷希望我做最快乐的娇娇,所以我要让自己每天都很快乐。

只要自己想让自己快乐,总是能找到法子源源不断收获快乐的。

眼下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期待天神的惊喜。


3

巫医族众居于密林峡谷深处,除了负责外出采买的族人,其他人近乎与世隔绝。

我的十二岁生辰,没有礼物,甚至无人知晓。我决定送自己一次探秘旅行。我同自己说:

“娇娇,你也算个小大人了,可以试着去林界逛逛了!幸运的话,也许能透着密林,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循着小溪一路往东走。山溪流过有深色浅色石块的路段,溪流冲击着石块会形成闪亮的涡流。有些路段特别平坦,这泓溪水会像流动的白玉丝带,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折照进溪流里,会反射出亮晶晶的光。有些路段由于地势落差,溪水会溅落到石头上,枝桠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脚下灌木丛生,野草肆意生长,路况时好时坏。沿途总能看到一些风信子,金沸草,三色堇,小雏菊……她们好像嵌进绿色绒毯上的五彩宝石,等着我去发现挖掘。

还有山梅,有石榴,有野蔷薇,她们自我舒展,孤芳自赏。我折了一节梅枝,藏于衣袖。

忽然,我被远处一片红红的赤伞吸引。许是春末夏初,连绵细雨多日,林中温暖,湿度适宜,那里竟长出了各种各样的菌子。

阳光沾着水雾,形成了一面金色的帷幕。那金色的帷幕里有人影晃动,我看不真切他们的脸,依稀觉得他们就是我的爹爹和娘亲。林风阵阵,仿佛在耳畔轻唤我的名字:

“娇娇,娇娇……”

我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扑向那片赤色精灵。那些毒菇扬起孢子毒粉迷住了我的眼,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哎,一时不察,竟忘记好看的菌子大多有毒且致幻。

我听着潺潺溪流声才辨得了方向,并用溪水清洗了眼睛。而后我便蜷在溪边折躺的枯树上,静待视力恢复。

我有点想念我的爹爹娘亲了,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但在我的至暗时刻,我还是希望有人能陪陪我的。


4

“娇娇你的十二岁生辰之旅真是狼狈至极呢!”

我苦笑着自嘲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马蹄声。感光力虽恢复了一些,可眼前还是白蒙蒙的一片。于是,我撞着胆子问道:

“你是谁?”

来人并未作答。我又问了一遍,话声未落,便被他一个闪身提溜上马。

哎,你这样很没礼貌呐。还没等我开口,细密的惊雷便堵住我了质问,我只能没骨气地往他的怀里缩了缩。我现在目不能视,寄人篱下,忍忍就忍忍吧。

他的怀抱温暖可靠,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泠冽纯净。好像也并不需要忍耐呢。

终于寻到一处洞穴避雨。他轻柔地抱我下了马,察觉到他要离去,我不禁脱口而出:

“你去哪儿?”

他宽慰解释道只是去拾材生火,速速便回。少年的声音轻轻的,低沉却有力。在他离开的一瞬,我好像看清了他瘦高挺拔的背影。我再揉揉眼想看看真切,眼前又归于白茫茫的一片。

小马驹应是被林区细密的闪电和间歇的雷声惊到了。它一边踩踏地面,一边发出尖尖的马嘶。我凭着依稀光影,循声来到小马驹身边,试着安抚它:

“我也害怕打雷,我们两个可以作伴,这样就不怕啦。”

我摸出路上采摘的蒲公英,想着逗逗它以此分散它的注意。小马驹竟“啊呜”一口连着茎吞了,湿答答的口水滴得我满手都是。我一时又气又恼:

“你,你,你,怎么不说一声呢,我都被你吓到了。”

洞穴口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轻笑。来人压了压笑意,故作严肃地说道:

“满仔可不会说话。”

少年郎生起篝火,简单收拾过后便安顿我歇下。出于好奇,我问了他很多问题,他却默不作声。

我轻咳一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随即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我自己。可不能被外人小瞧了我们,既要落落大方,又要表明知恩图报的态度,还得彰显我们族人的热情好客。

陌生的环境加上惊雷阵阵还有目不能视,我内心深处始终惴惴难安。可是近在咫尺的少年郎却给了我满满的安全感。他并不抗拒我坐在他身侧,还任由我攥着他的衣角。

我想他一定是个顶顶善良的人。

雷声消停,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身边火苗燃烧木块发出的噼噼啪啪声宛如一首催眠曲,伴着我渐渐睡去。

下半夜突然转醒,我发现身上披着少年郎烘干的外衣。此时,他靠着山壁,似是睡着了。可是睡得不怎么安稳,双手握拳紧绷,眉头紧锁,似醒未醒。

我拿出藏于衣袖的一节山梅,催动了绽花术法。山梅瞬开,一阵淡雅宁心的梅香在周身萦绕开来。少年郎闻着梅香渐渐舒展开紧握的双拳,终是沉沉睡去了。

此时,我竟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视物了。借着篝火我细细打量起他:少年郎脸部轮廓分明,鼻梁眉骨高挺,眼窝深陷,五官饱满立体,睫毛细密笔直。乌黑的发丝由一根银丝暗纹绸带随意绑束,额前的几缕碎发衬得肤色格外白皙。

我愣愣看了良久,这个少年郎长得真是好看。我的视线落于他轻轻呼吸而翕动的嘴,薄唇红润带着一点点上扬的弧度,让我忍不住想触碰描摹。许是我的举动惊动到了他,他似有转醒的兆头。我急忙侧躺装睡起来。

少年郎轻轻起身,牵着马走了。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清晨的初阳洒在他的身上,我眼里的他,光芒四射,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确定他已走远,我也起身离开。得早早回去不然族长爷爷该担心了。一回到居所,见到族长爷爷我便急急开口:

“我想学占卜术法!”

我一眼认定的小郎君他叫姬钰!

与那个携我扬鞭策马的少年郎的相识便是天神赐予我最好的生辰礼物。

只要再等三年,我们必将重逢。


5

连日来,族长爷爷总是合着一群主事叔伯商议出山济世的事。虞国正值多事之秋,国本不稳,皇城遣了使者盛邀巫医族出山协助。

而我也终于盼到了我的及笄之礼。听闻使者是个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我急忙飞奔去看。

远远相望,那人虽然身姿欣长,气质温雅,却少了我心中小郎君的坚毅挺拔。只消一眼我便知道不是他。来者是二皇子——姬淮,我心心念念的小郎君则是他的七弟。

也是及笄这日,族长爷爷替我占了命盘,卜算我的前程。他摸摸我的脸蛋,慈祥地说:

“我们娇娇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呢!”

然后,脸上慢慢布上愁容,带着点恳求地询问我:

“娇娇,能不能留下来?”

见我并未作答,轻叹一口气:

“我的娇娇,真的长大了!”

三日后,我随着族里选派的神官一起同姬淮离开了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地方。马车渐渐驶离林区,家乡越离越远,我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族长爷爷的话应犹在耳:

“娇娇,你要寻的人,命主孤煞,六亲缘薄,实非良配。”


6

离乡背井的这些时日,二皇子姬淮对我照拂有加。他满腹经纶,温文尔雅又不失风趣。和他在一起特别轻松,渐渐熟络起来后,我便唤他:“淮哥哥”。

来到西疆边城,我发现我的装扮与这里格格不入,便置办了一身素净的行头。

我不善簪发,想着第一次见到姬钰,他仅以一根银丝暗纹绑带束发便好看到醉人。我也学着寻了根喜欢的绯色绑带将长发挽起。

淮哥哥邀我入府,说要给我介绍新朋友。将军府并没有想象中戒备那么森严,除了迎门的管家和零星的侍从,并未见到其他人。

内院书房的大门敞开,屏风透光,我隐隐看到桌案上有打开的宣纸和累落得齐齐的竹简。面向着桌案的窗户未关,飞雪随风飘入,我生怕落雪化水打湿宣纸,便自行步入书房。

还未来得及阖窗,便被桌案上隽秀工整的字吸引,不禁轻念出声: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

听到有脚步声临近,我一时有些慌乱,抬头向大门方向看去。只消一眼,我便认出了他。

是!他!我心心念念的小郎君!

四目相对的一霎,我便羞红了脸。我极力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和雀跃。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们的重逢:

“小郎君,好久不见呀。”
“呀,是你呀,还记得我吗?”
或许是他先认出了我:“娇娇?是你吗?” “是我!是我!”

这些对白即使在心里已经预演千百遍,临了这一刻,我还是喉头哽咽,讲不出一句话。眼底不争气地泛起了泪光。

这时我看到了淮哥哥,他的出现解救了少女怀春害羞不已的我。

我开口唤他:

“淮哥哥”


7

姬淮聪明绝顶又心细如尘,很快便看出了端倪,他故作揶揄地说:

“原来我们娇娇心心念念的人是我的七弟啊。”

我被猜中了心思,羞愧不已:

“淮哥哥,莫要胡言,你不许同他讲!”

而后轻轻嘀咕道:“我想自己告诉他。”

淮哥哥一改玩笑口吻,认真地承诺着:

“好。”

之后的相处中,姬淮总是“善解人意”地邀姬钰作陪,既成我之美,也因为他私心对姬钰的偏爱。他觉得姬钰太孤单了,总喜欢把事情都藏在心里。

“姬钰为人正直,纯粹,责任心极强。你别看他独来独往,安静老成,他的心可是滚烫似火的。”

我记下了。但凡只有我们仨的时候,我总是活跃着气氛,想逗逗他。闷葫芦如他,在我一次次的差使下,也真的与我熟络后,好奇略带抱怨地问我:

“娇娇怎么从来不唤我钰哥哥呢?”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撒丫子跑开了。心里想的是:谁要你做什么劳什子哥哥,你是我的小郎君呀。

“姬钰,你去帮我看看那根梅花暗纹的珠簪。”

(小郎君,送我一根珠簪吧,我只偷偷簪给你看。)

“姬钰,那枚银制彩玉耳饰我也想看看。”

(小郎君,那枚耳饰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我收下了,你可不能反悔呢。)


8

皇城频频传来急报。姬钰忙于练兵抽不开身。而姬淮主司文职,空余的时间稍多,许是怕我无聊得了空就来陪我。我会拉着他的衣袖,缠着他问:

“淮哥哥,淮哥哥,快跟我讲讲姬钰喜欢什么?”

“他的母妃喜欢品茶,他亦如是。”

“他喜欢听曲,但,唱得真不行。”

“他喜欢研读兵书,誊抄古集真迹,收集字画。”

“好,那就都学吧!”

我潇洒地说了一句。心甘情愿做的事都是让人快乐的。

待我入了这些爱好的门道,等你胜仗归来,我便跟你表达我的心意!我的小郎君!


9

边城动荡,大小战事不断。岁月静好的日子终是一去不返了。每每得胜归来,姬钰身上总是旧伤添新伤,而他总跟我说“没事”

所幸我的医术可以帮到他。我总是偷偷催动术法加快疗愈他的伤势,虽然这会耗费心力,可是我不怕,我只怕疗愈的速度赶不上他添伤的速度。

深夜敌袭,姬钰独自领兵应战。待我和姬淮知晓,也只能在数里之外的支援营干着急。骑兵,步兵拥在一起拖着疲乏的步子向营子这边后撤。我一眼就看到了伏在满仔背上的姬钰,他受伤了,伤得不轻。

满仔靠近我,轻轻舔了舔我的手背,彷佛是在安慰我。这时,我才发现红缨枪早已刺穿姬钰的肩胛骨,还来不及取出,半截埋在骨肉里。我上前去搀扶他下马,伤口鲜血汨汨直流,满手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我心疼害怕到腿软手抖,只能强装镇静。淮哥哥在身侧轻拍我的背,示意我放松。

姬钰意识涣散却仍不忘宽慰着我:

“没事的,娇娇。”

随后便昏死过去。

淮哥哥帮着我替他止住了血。我的小郎君虚弱地躺在竹板床上,脸色苍白到可怕,气若游丝。

营帐️中只燃了一支烛火,火苗被钻进营帐的寒风吹得四面摇摆,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10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像此刻这般希望被天神眷顾。

这夜,营帐外繁星满天,是个适合占星卜卦的日子。我默念术语,双手结咒,为姬钰占了星卦。

藏蓝色的黑夜是帷幕,闪烁的繁星是棋子。

占卜术开启的一刹,我看到了他的结局:

大战号角吹响,虞国湄国两军厮杀。马蹄声声作响,嘶喊声此起彼伏。我用魂识搜寻姬钰的身影,他在那儿!与姬淮并肩作战。淮哥哥自幼体弱,慢慢无力应敌,以剑撑地,喘着粗气。姬钰将他护在身后。我的小郎君英勇不凡,以一敌众,可是,一波接一波的敌军仿佛杀之不尽。
姬钰渐渐力竭,杀敌挥刀的速度放缓。湄国士兵也怯于姬钰的杀伤力,踟蹰不前。一柄冷枪忽然直勾勾地朝着姬淮刺去,此时的淮哥哥已无力格挡。姬钰一手挥剑阻挡掉敌军突发的攻势,随即一个闪身以血肉之躯替姬淮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远处援兵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姬淮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姬钰不要睡,醒一醒,援军到了,你撑一撑,求求你……” 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而我的小郎君因为血流不止,意识已将开始模糊。他靠着姬淮,轻轻说道:“还好…你没事,不然…娇娇儿…一定会非常伤心的……”

看着姬钰眼里的光最终黯淡,附在姬淮身上的手缓缓垂下……我终是抑制不住悲伤,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要姬钰死,无论如何,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不要他死!

占星术极损元气,我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姬钰身测,而他仍然昏迷未醒。应是淮哥哥发现了我并将我抱回了营帐中。此时,他满脸心疼,叮咛着我:

“娇娇,以后莫要再使用占星术了,会折损你的阳寿的。”

我没有答应他,起身坐到床侧,握着姬钰的手,认真且坚定地说:“这一次,换我保护你们,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出事!”


11

我的魂识已经在边城飘荡了多日。

百姓传颂着我的丰功伟绩:

“神女以命为祭,阻止战火肆虐,大爱永存,英灵不朽。”

我不大好意思,因为呀,我只是想救我的小郎君。我无比热爱着这片土地,只因为我的爱人生于斯,长于斯。

眼下最令我头疼的事莫过于我竟然近不了姬钰的身。姬钰一方面承了我的长生祝福,另一方面因为阻止了战事,挽救了万千生灵从而积下无量功德。因此,他烙上了真龙印记。不出意外,他会登上虞国的权利顶峰。不出意外,我这抹游离的魂识,会被真龙印记标记为“有毒”,然后拍飞出去。

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窥探我的小郎君了,真是愁死我了。

万千生灵并不似人类有自主意识,只有一些积了功德的牲畜或是修炼成精的飞禽走兽才能感知和共鸣。

此时,我附着到一只普通的红芙蓉鸟身上,我的意识便能加诸其身。这样我便可以跟着我的小郎君了。

姬钰接召回宫了,我也决定跟随他一起入皇城。临行前,我想再去看看淮哥哥。淮哥哥一向待我极好,对于我的逝去他定也是万分难过的。

此时,他正看着院子里被姬钰挖掉的那株梅树留下的树坑骂骂咧咧。但慢慢地,脸上露出苦笑,看着很是悲伤,随即是一阵细密的闷咳。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淮哥哥白发染鬓,仿佛一夕入暮。他的身形愈发轻减,连脊背都有些直立不起来。我心疼极了便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便飞停过去。我轻轻触碰他的脖颈想借此舒缓他的疾痛。他也轻柔地抚摸我的背羽回应着。一霎那,我觉得他好像知道是我,因为每每我紧张害怕的时候,他总会这么轻拍我的背。

良久,淮哥哥轻轻说了句:

“走吧。”

我不舍得离开他。那个从我离开家乡便对我诸多照顾的淮哥哥,那个参谋着帮我讨小郎君欢喜的淮哥哥,那个如春风如朝阳时刻给予我温暖的人。此刻,生命却出现了濒死之相。

这一别怕是永别了。

他又费力地喊了一声:“走吧。”

我没得选,扑扇着翅膀飞走了,飞向我的小郎君。


12

皇城的日子也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好。除了珍馐佳肴,锦衣玉食这些稀罕的死物,活着的人都是冷冰冰的。

姬钰喜欢我的陪伴,总是给我喂食各种谷物蔬果。他常常会看着从边城移栽回来,但从不开花的梅树发呆,怔怔出神良久。待姬钰缓过神来,早已是满面泪痕。我知道他在思念他的母妃。

他,在思念我们。

我总会站在梅树枯枝上吟唱:

“我的小郎君,岁月绵长,你始终有我相伴。”

宿主只是一只普通的芙蓉鸟。虽得了我的魂识寿命稍长,可最终也是逃脱不掉死亡的宿命。我被姬钰埋在了梅树下,永远困在了皇城中,困在了这株梅树下。

28岁那年,我的小郎君爱上了一朵梅花妖。

真是把我嫉妒得够呛。

花妖梅浔为了帮助废太子姬珩上位,对姬钰骗身骗心。所幸我临死前的庇佑帮他求得了一线生机,不然姬钰的命数又要发生变化了。

看着那朵梅花妖为情郎所伤后,日日为姬钰祈福诵经虔诚的样子,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此身无法陪伴我的小郎君,换人作陪也是件好事。不若此,我的小郎君太寂寞了。我见不得姬钰孤寂难过。

对心爱之人的成全是我最后的大度了。

我的小郎君最终还是娶了这株梅花妖。新婚当夜梅浔啜泣不止,姬钰借酒消愁,而我更是心痛如绞。

梅浔再次来到梅树下祈福,然而这次所为的是他的情郎——姬珩。她也终于发现了我的魂识,我只认真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真心爱姬钰吗?”

她好似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哭着跑开了。

那一刻,我知道她不爱他。

我的心里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悲伤,徒留苦涩。

从宫里传起的闲言碎语中,我知道这朵梅花妖终是为她的情郎殉了情。

哎,我的小郎君又成了孤家寡人呢。

日复一日,他坚持用天材地宝浇灌这株梅树。

某一日,我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

“娇娇儿,都不是你,都错了…”

“待枯梅逢春,娇娇儿你是不是会记得回来看看我…”

“…过去大家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好想…好想回去……”

这株梅树终是因为姬钰的执念和浇灌修得了灵体,而我长年温养在梅树下的魂识也与灵体交融。因为真的过了太久太久,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不真切了,恍若隔世。

我和梅浔的记忆虚虚实实,交织在一起。

又是一年冬,雪落人间,我与我的小郎君终于在这方天地间重聚。

往事随风,唯盼:

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郎君意逍遥。




关于姬淮的番外

迎春节的烟火总是格外灿烂,鞭炮爆竹齐鸣。

小孩们总是兴致足足,明明哈欠连连还停不下追逐打闹的劲头。大人们也在这一日停下忙忙碌碌的劳作,驻足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边城又回复了往日的安宁和祥和。肆虐的战火终是发了慈悲成全了这边淳朴的人民。只是不知道这样平和安宁的日子能维持多久。

许是连年的战乱终于得到平息,今年的烟火燃得格外耀眼夺目。黑夜被烟火烧得通红,天幕蒙上一层骇人的红。

边城的将军府住着皇城来的二皇子,谦和有礼温润如玉。将军府上家丁不多,除了打扫烧火必需的侍从,只有一位叫青松的管家。

管家青松实为女子。常常以发冠束发,着男装。但凡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青松靡颜腻理,颜如舜华,换上女装定是倾城之姿。

传言,青松还是稚子时便被父亲卖了身,入了贱籍。二皇子姬淮因缘际会救下了她,从此便带在身边,一路跟随,从皇城到西疆边城。


1

今年的冬季格外漫长,飞雪濛濛并未有转春的征兆。晌午的日光给寒冷的边城添了些许暖意。

青松推着姬淮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虞、湄两国大战之后,姬淮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今,连行走都很是费力。

姬淮心系百姓,司其职必劳其心,身在将军府大事小事又免不了劳心费力。青松不忍,便打扫了边城西山上的外宅,连骗带哄地央着姬淮去修养身体。

院子里的红梅是姬淮早前命她种下的,今年的寒冬延长了它的花期。一株株红梅开得正艳,白雪压枝,梅香浮涌。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睡意渐渐袭来。青松看着浅寐的姬淮一时竟晃了神。

二皇子姬淮,面若冠玉,气质脱尘,虽脸色苍白难掩病态,可骨子里仍是透着从容和贵气。

青松叹了口气,初遇时,谪仙般的儒雅身姿便叫人挪不看眼,现如今这病恹恹的样子更惹人心疼了。

出神良久,青松轻轻开口打破了沉默:

“公子,喜欢娇娇姑娘吗?”

这个问题困在青松心间很久,抓心挠肝,半夜梦醒,常常辗转难眠。

姬淮慢慢调整了睡姿,避开灼眼的日光。微微侧过身,缓缓睁开双眼,悠悠地说道:

“约莫,是喜欢过的。”


2

青松第一次见到娇娇是因陪同姬淮入谷恭请巫医族神官出山济世。

那日,晴空万里,清风徐徐。姬淮早早便起身梳洗。青松还在纳闷这样温度适宜的日子,以往公子会偷得浮生半日闲,睡到晌午的,今儿个却起了个早。姬淮就兴致冲冲地对她说道:

“青松,跟我一起去接我的小新娘吧!”

在旁人眼里沉稳持重的翩翩公子在青松面前却会时不时流露出孩童幼稚的一面。青松早已见怪不怪。

可那句“接我的小新娘”还是深深刺到了青松心里,让她无力招架。

姬淮对青松极是信任。和巫医族长的商议也并未回避青松。他们在里屋议事,青松在外屋侯着。虽未刻意探听,可巫医族长同姬淮讲的话却句句落在青松心里。

依照祖制:适龄虞国皇长子和巫医族少司命自小定下姻亲。待巫医族少司命及笄,便入谷迎娶。巫医族少司命与主事神官一同出谷济世,护佑虞国国泰民安,盛兴不衰。

临行前,巫医族族长叮嘱着姬淮:

“我将娇娇就托付给二皇子了。你们八字相合,天定良缘,必得圆满!”

稍作停顿,振声继续说道:

您命带帝皇贵气,可是运势却有两路,一损一荣,两相交错,行差踏错结局便截然不同。是福是祸,全在自身选择。”

姬淮作揖道谢告别后,便来到外屋。

他透过木窗瞥了一眼屋外,竟一时失了神。青松跟随他的视线也望向窗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娇娇——少女身着火红纱衣,在翠林间穿梭,尤为耀眼,宛若开在山野间,最绚烂最肆意的一株红梅,纯净灵动。娇娇饱含一股自由无羁的能量,那是一种姬淮和青松都为之向往的生命力。


3

娇娇的到来给将军府平添了几许活力。姬淮、娇娇,还有姬淮的七弟姬钰三人总是结伴同游。起初姬淮也会唤上青松同去,可是青松心里老是有股隐隐的别扭劲,总以府邸琐事为由推脱。

再后来,边关异动,战事频繁,三人结伴同游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了。姬钰身为武帅需要亲自练兵巡视,时常不见人影。而姬淮主司文职也有大小公务急报处理。

娇娇生于避世的巫医族,对于战乱四起的边城时常会感到焦虑难安。姬淮总是尽力挤出时间陪她,宽慰着她:

“还是我比较闲呢,淮哥哥陪你去听曲吧!”

每每如此,姬淮必要熬夜处理公务。姬淮自小体弱,熬夜久了,不免会伤了根本。几次路过书房,听见姬淮深夜闷咳,青松便再难心安入睡。而后她便会坐在院中亭台作陪,至少如此,青松的内心是安宁的。

那夜,青松发现姬淮已然闲坐于亭台之中了,他身侧石几上还放着一套茶具,似是在饮茶赏月。

姬淮望着高悬于空的明月,脸颊泛着红晕,眼里波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是青松却闻到了梅酒味,姬淮定是又拿茶具盛酒贪杯了!他酒量不济,杯盏间便会微醺。

青松急急上前想劝酒顺便让他早些歇息。姬淮听到脚步声,歪着头,冲着青松傻笑了一下:

“青松,你来啦。”

真是拿他没办法,每当姬淮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时,青松总是无计可施,只能心里默念:“美色”误人呐。

“公子是在想娇娇姑娘吗?” 青松犹豫良久终是开了口。

姬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借着酒劲絮絮说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告知已经定了亲。”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成亲,我只知道会有那么一个人永远陪伴我,无论时光如何变迁。”

“我对她有过期许,可是后面发现,她爱的不是我,我便收起了这份期许。”

青松继续试探地问道:

“公子,甘心吗?”

姬淮正了正醉态,认真地说道:

“感情是需要两厢情愿的。这样日后琐碎绵长的日子里便会互相扶持。倘若一味付出得不到回应,就算是我,也会生出嫉,衍出恨的吧。”

“不若退一步,收起期许,在他身侧如兄如友般照拂她,为她挡去一切苦难疾痛,倒也算一种完满。”

几盏功夫,姬淮便已经醉得有些支撑不起身子了,身体微微摇晃起来。青松立马上前承托起他,姬淮泄了力栽进青松怀里。

青松低声咕哝了一句:

“你说我们这叫自欺自骗还是萧然洒脱呢?”


4

在心底深处,青松总是会忍不住好奇:精通六艺,容颜绝色,风趣可靠的姬淮到底是哪一点输给了他的弟弟?娇娇为何对姬钰青睐有加?

大战前夕,姬淮独身去了西疆密林拜访巫医族长,但并未知会青松同行。恰逢娇娇入府寻姬淮议事,青松便得了个与娇娇独处的机会。

气氛有些微妙,两人都不知如何缓解。青松率先破了冰:

“娇娇姑娘喜欢的是钰王吧。”

青松也被自己的直接惊到,但仍是期待对方的答案,于是抬头看向娇娇,继续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是钰王?”

娇娇细思片刻后缓缓开口道:

“一见倾心。”

“淮哥哥告诉我:姬钰是为了追寻满仔才在林中迷了路,正巧救了蒙难的我。我想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果一定还要有什么的话,初遇时他身上有好闻的青松香气,清冽干净!”

青松听罢,脸上露出震惊悲伤的神色,喃喃自语道:

“寻马……青松香……”

原来,竟是因为我!

三年前,钰王来找过姬淮,说是马房新添的小马驹,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驹。钰王相邀姬淮去赏马,若是合了眼缘,便赠与姬淮作坐驾。
彼时,我喜欢自作主张地给姬淮的衣物熏香——沉香中加入青松松尖滴下的晨露再混合些许栀子花干。那时,我喜欢将青松香气搀入姬淮的熏香中。我总是想着:他闻着松木香会不会想到我?
可是,那日姬淮并未与钰王同去,因为患了热症的我使了性子,央求着姬淮陪我。
我是满月前后被父亲卖掉的,起初每到月圆之际,就心慌手抖。自从跟了姬淮以后就不怎么发病了。可是每每月圆之际,还会时不时发发热症。那天,姬淮送走了钰王,留下来陪我。

青松不知道怎么拜别了娇娇。只记得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阵阵寒意侵骨噬心,颤颤悠悠地回到房里,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梦里她彷佛看到了姬淮的终局:

姬淮纵马疾驰,追寻满仔,偶遇了巫女娇娇,两人一间倾心。及笄之礼,确定了彼此的身份便互许终身。
佳偶天成,天作之合。两人携手击退了湄国侵犯。娇娇天生凤命,姬淮大势所向,最终登上大统。从此,情意缱绻琴瑟和鸣。

青松被梦魇缠,自责自愧。这一病便足足卧床沉睡了三日。

刚一转醒,床侧姬淮两鬓的白发便印入眼帘。靠着床柱休憩的姬淮,面如枯槁,仿若一夕之间老了十岁。青松难掩悲伤,啜泣起来。

姬淮闻声睁开眼,眼底温柔似水,仍是初见时的翩翩少年样。青松扑身环抱住他,第一次这么放肆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不停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姬淮顺了顺青松的发丝,温和地说道:

“都过去了。”

良久,悲戚地吐出一句:“战争结束了,娇娇殒了……”


5

天色欲暗未暗,傍晚山间林风刺骨。青松想推姬淮回屋,却被姬淮制止:

“今天是迎春节,晚上应该有烟火,我想看看。”

“好。”青松应允。

眼前的姬淮已是濒死之相。除了事事顺从,青松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青松入屋换了一套火红的舞衣,略施了粉黛。今日迎春节,穿着红色是不是格外喜庆呢。青松吟着小曲,跳起舞来。她本没有学过歌舞,只是随着姬淮去过酒楼看见过歌女表演。她记性极好,身姿袅娜,模着记忆里的舞姿,翩翩起舞,竟好看极了。

姬淮本又昏昏沉沉睡去,听见歌声缓缓睁开眼。见到红衣绝色的青松,眼神里多了一层迷离和陶醉。

一舞跳罢,姬淮费力地鼓起掌来,笑意盈盈地说道:

“我们青松,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随即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继续说道:

也是时候…咳咳…寻个夫家了。”

青松抿抿唇,下定决心开口道:

“奴只想一辈子跟着公子!”

沉默半晌,姬淮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好。”随即陷入了一阵细密的轻咳。

青松赶紧进屋拿茶水递给他,入口是一股梅子酒味。姬淮身体越来越差,青松是知道原因的:姬淮用三十年阳寿,换了娇娇魂识不灭,成全了不属于他的小娘子。

梅子酒不利于病,可是微醺的酒意会让姬淮身体舒服点,这就够了。姬淮喝着梅子酒,慢慢说道:

“我早就命人消了你的贱籍,你的卖身契早就撕了,你是自由的,青松。屋里的木匣里有些银票,你也知道我的身家……”

借着酒劲,姬淮的精神有些振奋,他眼里闪着光,憧憬地说道:

“青松,去开家茶寮吧,你烹得茶真是甘醇。更或者开个酒肆,你酿的梅子酒真是醉人。”

青松故作挑逗地说道:

“我为什么不能开个酒楼,性子上来了,还能亲手炒几个拿手小菜。”

顺势挥了挥衣袖接着说道:

“我一定会是方圆百里最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呢。”

姬淮听后脱口而出道:“下厨,还是算了吧。”

然后轻笑出声。沉思片刻,又接着说道:

“都好,你开心就好。”


6

夜幕降临,边城变得热闹非凡。喧闹的节日气氛让空气里都弥漫着喜气。

远处烟火炮竹争相齐鸣。姬淮半梦半醒,似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他轻轻呢喃道:

“青松,你一直囿于我身边,没看过外面的世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

青松伏在他的腿上,默不作声。此时的她早已泪流满面,紧咬嘴唇克制自己不发出太大的动静。

时间像利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迟青松的骨肉,让人煎熬难耐。直到听不到姬淮的声响,感受不到他的呼吸,青松才坚定地回答:

“不好。姬淮,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青松将自制的青松木香灌进灯油桶里,洒满外宅的每一个角落,仔仔细细里里外外,不留余地。只消一支烛火,便燃起了熊熊烈火。火舌直冲天际,将夜幕烧得火红。

青松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一切,又回到躺在竹椅上“沉睡”的姬淮身边,轻轻拥着他。

“你怎么那么冷,我给你暖暖。”

“姬淮,把手覆上来环着我呀,我抱不动你呀。” 言语里带着哭腔。

火势汹汹很快包裹住院里的红梅,空气里弥漫着松香,梅香,味道诡异而迷幻。

青松仿佛在火光里看到了姬淮,他只需站在那里,便熠熠生辉。

他说:

“青松,你知道吗,不是每一次浇灌都为结果。有时候,看过花开,闻过梅香,便已然足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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