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生的好看。
我趴在柜台上看他喝酒,一看就是三天,杜樊川在一旁将龟甲砸的震天响,边砸边叹气。
我听的心烦,便探头去看,却发现他扔了三天,龟甲上始终只写了三个字。
“四十七。”
故事是听来的,据说那年,黄子宜才十七岁。
黄公子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丹青圣手,画工冠绝天下,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黄公子画画,不画山不画水,也不画山间猛虎陌上红花,偏偏爱画美人。
据说黄公子的美人图,立能闭月舞可招蝶,时下女子皆以能入画为幸。
他画美人,从江南彩莲女画到大漠女将军,画来画去,最后笔下就只剩长安李家的那位大小姐了。
多情少年郎,卿卿红袖娘。才子佳人,天造地设,一桩婚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淳元三十三年,黄李两家所定中秋婚期将至,却恰逢先皇生辰,太子下令征集民间四十七位画师日夜赶制一幅千松万寿图,为圣上祝寿。
这其中为首的便是黄公子,绘图之地,正是黄府。
“然而千松万寿图绘完之后,四十七名画师都在一夜之间离奇失踪了。”杜先生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可曾寻着?”我问。
“寻着一个,便是那位黄公子了。”他咽了口茶,“不过那是三年以后的事儿了。”
没有人知道那三年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其他人身在何处。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人人都顾不上去关心一个画师如何如何,甚至连他未过门的妻子,也顾不上。
山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
比如江山易主,比如旧宅换庭,比如李家小姐成了李贵妃。
再听说他的消息,又是一年之后了。
黄公子一幅《枝上鹊》名扬天下,皇上风雅,令人三求名作,终于在中秋月圆时得偿所愿。
黄公子携画赴宴,明月映白衣,本身已然如画。
他缓缓摊开画卷,一时间桂香扑鼻,众人凝神细望,却只见枯枝半截、晨露一滴,画上无枝也无雀。
皇上疑他欺君,正待发作,忽见月下竹竿渐隐、晨露染晕,画中只剩一轮皎皎明月,月中桂影摇曳,枝头两鹊相依。
桂影如幻,喜鹊轻灵,的确是当世名作无疑。
后来发生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听闻圣上龙颜大悦,赐美酒无数。一夜兴尽,众人醒过来时,黄公子已经不见了。
“百花令你总该是听说过的。”杜先生缓缓压低声音,“此药功效奇特,犹以致幻见长,短时内能令人昏厥,若长时间吸入,必死无疑。”
我讶然,“所以那幅画上,当真是什么都没有?”
“当真是什么都没有。”这话并非杜先生所答,我诧异的回头,鼻尖突然缠上一阵清香。
冷静如我,起身就是一巴掌。
淳元三十三年,太子命黄子宜寻天下画师共作《千松万寿图》,画作完成的当天夜里,黄府闯入了一群黑衣人,黄家上下七十余口尽数惨死,黄公子重伤昏迷,再醒时,却发现自己已身在天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得高人相救,想必太子将天下翻了个遍,也想不出他居然会躲进天牢里来。
三年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赶回家时,黄宅上下已是一片废墟。
他挖到了三年前太子赏赐的那块墨。
“墨中有毒。”杜樊川灌了口酒,兀自接过话头,“百花令入水生效,先帝三年傍身,其死非为病逝,而是谋杀。”
那人笑着斟酒,“这盘棋,他下了整整三年。”
我突然开口,“是谁出卖了你?”
黄公子就是四十七,四十七就是黄公子,那年作《千松万寿图》的从头到尾也都只有黄子宜一人。
此事本来是无人知晓的,可是太子偏偏知道了。
因而三年来,他派出的杀手一波又一波,满天下都在找黄子宜这,却对其他四十六人不闻不问。
宁化一年中秋鸿门宴,黄子宜见着了谁、又到底发生过什么,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知道了。只有长安城外的小树林里,不知是谁立了一座无名小墓,墓前摆着四十七对挂轴,画纸已被燃了,隐约可见女子衣衫。
风吹过,扬起漫天灰尘。
故事说完了,他起身,我抬眼,“这就是你借钱去逛窑子的理由?”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掌柜的身为女子,自然是无法体会这其中乐趣的。”他说完朝杜樊川看了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我伸手按住银子,长叹一口气,“黄公子,我这人听故事,不爱听一半猜一半。”
他不说话。
我与他对视半晌,然后松开手,将银子推了过去,“百花令入水生效,你早已中毒。你来此不是找我借钱,而是找他治病。”
我一把将准备开溜的杜樊川扯回来扔了过去。
“你们早就认识。”
“掌柜的聪明绝顶,此事却猜错了。”他一笑,慢悠悠的揣了银子,“我来寻杜先生,乃是受人指点。”
“何人?”
他笑而不语。
我起身就去抢银子,却叫他他一个侧身躲开,拉了杜樊川出门就跑,我急忙叫喊,“别忘了你答应我的美人图。”
他摆摆手。
后来他常来喝酒,好几年也没死,大概是杜先生解了他的百花令毒。
等了十余年,既没等到他还钱,也没等到这幅画。
一片伤心画不成。